盛唐破晓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尘都乞儿
董氏和李重福倒台,斩断了李显的一条势力分支,对东宫整体不利,但对她个人而言,是一件好事。
“多谢太子妃殿下美意,臣无功不受禄”张易之还在做努力,试图做些解释,减轻李显的敌意,“臣奉旨办案,多得太子殿下、太子妃殿下支持,臣铭感在心,必有后报”
“太子侧妃一案,扑朔迷离,背后必然深藏黑手,还须镇之以静,徐徐深挖,将真相大白于天下”
“若臣下属有办事不利,获罪之处,还请两位殿下多多宽宥”
他说的一字一顿,表面上是在为日后办案可能出现的纰漏差错预先告罪,实际上,则是在暗示,之前朝堂上的意外,是另有人插手,不是他刻意为之。
“哼哼,本宫怕是受之不起……”李显冷哼连声,面上仍旧布满恨意。
“咯咯咯,宰相肚里能撑船,太子殿下是国之储君,哪里会斤斤计较”韦氏见张易之有示好之意,李显却只惦记着仇恨,当下打断了他,接过了橄榄枝,“事已至此,寺卿只管办差,早日清理了毒瘤,还东宫清净,也是殿下和我所乐见的”
“当日在房州,寺卿常有往来,还望寺卿莫忘故人之情,守望相助,共克时艰”
韦氏说着话,眼中潋滟水光,缓缓流淌出来,张易之不自在地挪了挪后臀,换了个跪坐姿势,定下心神,开口道,“承蒙两位殿下看得起,臣愿……”
他的承诺还没有出口,大理寺少卿林一狄迈步进门来,凑到他耳边,轻声禀报了什么。
张易之脸色变得极为难看,摆手将林一狄挥退。
“可是出了什么岔子”韦氏看出张易之压抑的惊怒,站起身,亲自执壶,为他倒茶,笑脸迎人。
张易之不好发作,沉着脸思量片刻,自胸前掏出一方锦帕,放在桌案上,站起身来,冲着李显拱手道,“太子殿下,深秋露重,还请善自珍重”
话落,转身大踏步离去,片刻不欲再多停留。
参与政治角力,利益为至上要务,锱铢必夺,个人私情乃最微末之事,不值一哂,乡间地主老财,尚且知晓忍字头上一把刀,堂堂储君,竟连制怒都做不到,如同野牛斗殴,争那一拳一脚,夫复何言
张易之打消了与东宫巩固合作的心思,撇清干系,公事公办便好,他实操不起这份心。
东宫,真不是个好盟友。
韦氏将那方锦帕拿了起来,冷笑一声,转身仍在李显面上,厉声道,“你做了什么”
“张放狂悖,不识忠义,该死”李显拿起锦帕看了看,面前一片混沌,若不是张易之作祟,那势必有个暗地里的黑手,在操纵这一切,他难得硬气了一回,站起身怒道,“我不敲山震虎,岂不是任谁都能欺到我东宫头上”
“呵,好大威风”韦氏夷然不惧,走了两步,与李显面面相对,戟指他的鼻尖,破口大骂道,“有个词叫做时机,你不懂么此时杀了个张放,张易之立时便划清界限,武崇敏退婚之事尚未落幕,这个案子,你可知东宫又要被纠缠多久时日紧迫,权策扶摇直上,相王、梁王坐收渔利,耽误了蓄势良机,你这东宫,孱弱得像你身上那条鼻涕虫一般,威势全无,你即便敲碎满天下的山,又有几人真正将你放在眼里”
韦氏一脸怒其不争,骂到愤怒处,甚至伸手推搡了李显的脑袋几下。
李显像个木偶一般,脑袋晃悠几下,身子缓缓佝偻下去,仿佛陡然苍老了十几岁,六神无主地问道,“爱妃,此时,当为之奈何”
韦氏扭开脸,不想再看,“先安排下去,将桓彦范放了”
李显惊诧,苦涩道,“裹儿之仇,就这么算了么”
“鸷鸟将击,卑飞敛翼,猛兽将搏,弭耳俯伏”韦氏带着节奏吟诵道,“算算时日,我在外头设下的局,也当快要奏效,权策必无法逃脱,此时示弱收敛,可脱去嫌疑,待权策怒而反击,朝局势必大乱,那时,便是东宫跳出泥潭的良机”
“权策……”李显咂咂舌,似是心有余悸,犹疑道,“权策行事,老谋深算,怕不会轻易入彀”
“咯咯咯,他自然不会轻易入彀”韦氏迎着门外阳光,负手走出,“但他有个爱他如命的太平姨母,只要她拿出上次权策中毒的一半暴怒,足可以助我成事,咯咯咯”
笑声中,韦氏的身影在刺眼明亮的光芒中消失。
李显眯着眼看了看,终是垂下头,无力叹息。
新安县公府,琴心小院儿,书房。
权策看着英气勃勃的武崇敏,笑容收不住,“做得很好,这份名录我就收下了,日后小心谨慎行事”
武崇敏拍拍胸脯,爽朗笑道,“大兄放心,我现在相王府,可是出了名的玩世不恭浪荡子,起初还有人对我有戒心,处处有人盯防,现在却是甚少有人管我,挂着长史头衔,虽说接触不到机密,但相王府属官虚实,没有什么瞒得过我”
权策大笑,提点道,“且注意分寸,贪杯饮酒不可过量,少年人戒之在色……”
“是,大兄”武崇敏敛衣起身,抱拳应下,似是找到了人生价值一般,颇有干劲。
权策点点头,自桌案后绕出来,揽着他的肩头,向义阳公主府那边行去,时辰将近午时,该用午膳了。
一边走,一边轻声交代,“你且随意折腾着,什么都莫要顾忌,过不了多久,筛选出合适的人选,我便安排人行策反之事,你便不是孤军奋战……”
“主人,主人,卫尉寺卿张易之府外求见”门房通禀。
权策稍微顿步,眼底闪过一丝笑意,“请他稍待”
自顾自带着武崇敏去用午膳去了。
张易之尝到了久违的冷板凳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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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零五章 南衙南衙(二十七)
张易之见到权策,已经是一个多时辰之后。
“相爷,下官初膺重任,无所适从,不知如何厘清真相,亦不知当如何裁定量刑,特来请示方略,还请相爷示下”
张易之神色算不得从容,脑袋一直深埋着,掩饰满脸阴郁。
权策淡然一笑,不以为意。
他将张易之晾在一边,也是有考量的。
张易之妄图通过合纵连横,在朝堂站稳脚跟,自立一方,这个幻梦已然注定破灭,只有掉头重新抱稳武后的大腿,才能在漩涡中挣扎求存,而此刻,权策便是武后唯一的代言人。
只要张易之还有野心权欲在,便只有忍耐,别无选择。
权策自然要遵从武后的意图,将张易之和张昌宗兄弟逼迫回她的身边,牢牢绑住,但以何种方式,却是由他做主。
一个事关生死存亡,一个只是儆猴熬鹰,权策自然有拿捏的资格。
同是武后倚重的心腹亲信,权策这个带有羞辱性质的姿态,既代表着他的主导地位,也代表着刻意拉开的距离,他与二张政治立场相同,但却绝不可以做成盟友。
“寺卿言重了,说起来,也是本相有所疏漏,一向少了关照,早年寺卿入神都,多历艰险,家眷更因此罹难,不知如今,可曾查探清楚,祸首谁人”权策没有给出答复,顾左右而言他。
张易之愣了愣神,抬眼看他一眼,谨慎道,“承蒙相爷动问,此事下官也做过些追查,许是时日久远,尚无头绪”
“令弟张大夫曾在宫中中毒喋血,几至于死,可曾查明,凶手何人”权策继续没头没脑追问。
张易之绷紧了心弦,沉声道,“朝中有人因此获罪,案件盖棺论定,但却了无实证,难以取信,是为下官心中经年块垒”
权策笑了,慢条斯理地道,“本相失礼,揭开寺卿沉痛往事,只为说明一个道理,朝中大案,真相并不重要,是否有人证物证,也不重要,只要参透朝局,向正确的方向办案,即便千疮百孔,也可以办成铁案”
“敢请相爷教我”张易之站起来,抱拳躬身,一揖到地。
权策端起茶杯,含笑道,“寺卿请起,坐,喝茶”
张易之依言起身,思量片刻,试探道,“相爷,下官有意穷究董氏和李重福二人党羽,以董游入手,将其族亲家人,连同同僚好友,全数下狱,不知,可妥当”
权策脸上笑意收起,眼神陡然凌厉,“寺卿对东宫一脉痛下杀手,可是有意另投他人,以此做个投名状”
张易之正双手捧着茶盏啜饮,闻言手一抖,滚烫茶水溅出,手背上登时起了个燎泡,他咬紧牙关忍着,没有发出一丁点儿声音,缓缓将茶盏放回桌案上,抿着嘴唇,“相爷问罪,下官担待不起,下官办案……”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他想到了权策方才说过,他的当务之急,并不是办案本身。
权策粲然一笑,阖上双目,并不言语。
“此事虽出在东宫,但实在蹊跷,必有人上下其手,从中渔利,伸手之人,则是获利之人”张易之嘴巴无意识开合,脸色惨白一片,“以此推论,朝中涉案之人,绝不在少数”
“呵呵,张寺卿果然心思缜密,是办案好手”权策满意地点点头。
“我只提醒你两点,一者,质量并举,尽抓些小虾米,不能服众,也不能慑服人心,若定案之后,还有人敢于出声质疑,则前功尽弃,二者,闭门理刑,莫受干扰,给一人讲了情面,则等同得罪了旁的所有人”
“这些,都是经验之谈,许是并无用处,寺卿姑妄听之”
张易之木然站起身,拱手道,“谢相爷教诲,下官告退”
他行到门前,权策又出声叫住他,一边翻检文牍,一边漫不经心地道,“张寺卿,有句话,叫做置之死地而后生,眼下有多少血泪,未来便有多少荣华,共勉”
张易之蓦然止步,转头看着他俊雅冷漠的脸,腰杆笔直,淡定从容。
恍然后知后觉,眼前这位高深莫测,令人越发不敢直视的强悍人物,也是尸山血海之中爬出来的,作为萧淑妃的后人,他所经历的磨难,不比任何人少。
更难得,他能在夹缝苦难之中,匡扶天朝,建功立业,强兵富民,相比皇亲贵胄,更像是斓衫释褐,华选入朝的士大夫。
这,其实是张易之夙愿想要成为的模样。
张易之神色复杂,搭手施礼,快步离去。
黄昏时分,安喜门城楼上。
依着番上戍卫次序,今日神都四门,由右武侯卫、右监门卫把守,左武侯卫负责城内坊市巡弋,左监门卫负责内城诸门岗哨。
右武侯卫大将军王孝杰顶盔掼甲,按剑登上城楼例行巡视一周,将要下城,前往长夏门。
“报,大将军,李大将军率左武侯卫将士登城”城防校尉有些慌神。
王孝杰蹙了蹙眉,快速走了几步,大马金刀站在宽阔的石梯口,俯视着正在登城的左武侯卫大将军李璟。
“李大将军,可是记错了番上日期”王孝杰问了一句他自己都不信的话。
李璟脚步不停,挤上城门楼,双臂一振,厉声喝令,“给我拿下”
呛啷啷,身后兵马掣出横刀,蜂拥而上,一股将王孝杰与随身将佐包围,一股直扑城门上值守的右武侯卫兵马,电光火石之间,将他们控制住。
“李璟,擅自兴兵,你要造反不成”王孝杰一手按着剑柄,怒发如狂,他是朝堂宿将,在沙场进出不知几何,却与个黄口孺子并列,早有一肚子窝囊气。
李璟整了整身上披风,“王大将军,我是奉命行事,接卫尉寺张寺卿行文,你涉嫌与李重福乱党勾结,即行拿捕”
“放屁”王孝杰怒吼一声,伸手就要拔剑。
身后突地一股大力传来,腰椎一麻,软了下去,却是遭了黑手。
在后头待命的大理寺官差上前来,将他五花大绑了起来。
带队的大理少卿林一狄,拱手道,“多谢李大将军协助”
虽说是感谢,却殊无笑意,他总觉得不对,因为按照原本的计划,他们是要在王孝杰府中实施抓捕的,而不是军事重地的城门楼上。
“林少卿多礼了,请便”李璟却并不理会他的情绪,自顾自扬声大喝,“右武侯卫将士,今日番上,由左武侯卫暂代,王孝杰之事,无关尔等,立即整队回营,听候指令”
右武侯卫群龙无首,南衙十六卫以左为尊,李璟本身地位便高于王孝杰,当下无人反抗,相继听令撤离。
“搬把椅子来”
李璟在安喜门城楼正中央坐定,融入夜色之中,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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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零六章 南衙南衙(二十八)
由安喜门延伸开去,神都北郊,新安县,权策册而不封之地。
一群夜行人,拱卫着一辆马车,向着神都急速冲将过来。
“吁”为首的驴脸头领勒停马匹,高高举起手,拦住身后众人。
前面的官道陡然宽阔起来,但道路两边,一方依着低矮丘陵,一方是密林,空寂幽幽,偶尔有夜枭发出咕咕叫声,很是渗人。
“不用护着马车,花脸,你带几个好手,躲到马车里头去,抱着马脖子压低身子,最快速度”
驴脸头领在路口思量半晌,开口做了分派。
花脸是个黥面汉子,当即招呼了几个壮硕勇士,掀开马车帘子钻了进去,他们也晓得头领的心思,夜间就怕暗箭,这马车都是特制加固,一般的羽箭完全穿不透,即便外头的死绝了,他们在车里的,还能做最后一道防线,将手头的人安全送到登闻鼓下。
“哒哒哒”马蹄声密集响起,风驰电掣。
“嗖嗖嗖”不出所料,行至半途,破风声从两侧传来。
驴脸头领冷笑一声,抱着马脖子向下面一缩身子,躲到了马腹下,自靴子里抽出一柄匕首,恶狠狠插入马背上。
“唏律律”马匹吃痛,前蹄昂起,拼命狂奔。
驴脸头领轻轻吁出一口气,瞧了一眼马车,甩手将匕首激射过去,正中马屁股,马车的速度也狂躁起来。
“哗啦”驴脸头领面上的得意之色未能维持太久,一滩黏糊糊的液体迎面糊了他一脸。
他瞬间失去了视野,正在慌乱擦拭之中,马匹重重压倒下来,他一个驴打滚,没有被砸到。
“嗡……”风声由远及近,他赶忙再滚,却是动作不及,躲开了一个,又撞上了另一个,一只手臂硬生生被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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