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破晓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尘都乞儿
神都苑,控鹤府工地,杨思勖的寝居。
自东宫出来,杨思勖便盘膝枯坐在胡床上,彻夜未曾阖眼。
“滴答滴答”滴漏声声,漏壶渐渐淅沥欲断。
亥时已至。
杨思勖浑浊的双目猛地睁开,站起身来,伸胳膊弹腿,他是内侍中少见的有武力在身的人,虽说只是些桌椅板凳,茶杯茶壶,愣是让他弄出了鸡飞狗跳,风起云涌的大动作,发出噼里啪啦一阵阵巨响。
“啊呀……来人,有刺客”
发一声喊,前襟流畅飞舞,抬脚踢飞一只胡凳,朝着窗子猛踢过去。
“咔喇……”一声,两扇木窗拦腰撞断,裂成好几段,有的落在房内,有的落在屋外,发出一连串响声。
“有刺客,保护宫监”外头兵荒马乱,值夜的小宦官不敢进门,在外头伸长了脖子大喊,尖利的嗓音在静谧的午夜格外嘹亮。
“快快,抓刺客”大批蓝缨军宿卫涌了过来,控鹤府工地值守的右羽林卫闻讯,也分出机动兵马赶来。
听着外间脚步纷沓,判断出至少有数百上千人围堵了过来,杨思勖露出一丝笑意,伸手自腰间掣出一柄短匕,冷光幽幽。
等到脚步声到了门外,随着领头军官一脚踢开房门,杨思勖的刀尖突然内向,狠狠刺入腹中。
“啊……”一声惨叫,杨思勖拔地而起,向后头倒飞,力道十足,将领头的军官又砸了出去。
他们七手八脚接住杨思勖,好一番嘘寒问暖献殷勤。
好半天才想起要抓贼,挥舞着刀剑进房,哪里还要人影在。
“去,那边……合璧宫,安国寺方向……贼人一高两矮,三个人,务必,务必要抓住,咱家要将,将他们碎尸万段”杨思勖肚子上鲜血汩汩流出,脸色青白,强撑着最后气息下令,头一歪,不省人事。
底下人登时大乱,伺候的内侍哭声一片,蓝缨军有的主张抓贼,全力出击,有的担心贼人杀了回马枪,防卫为重,争吵成一团,迟迟难以定夺。
“混账,统统住口,休得慌乱”当此之时,右羽林卫将军李重福赶到,无论官职还是身份,都是最高贵的,厉声呵斥,好悬压住了场面。
李重福松了口气,指点着几个小内侍,“你们,速速将杨宫监安顿好,持我令牌,出宫去寻几个医生来,一定要快”
“你们,立刻带人去围捕刺客,封闭神都苑,不许进不许出,杨宫监的安全,由本将负责”
李重福终究没有武勇,恪守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古训,留守后方,让蓝缨军去冲杀。
众人听了分派,蜂拥而出。
搜捕持续了许久,一无所获,内侍以近乎劫持的方式,带来了好几个坐馆的医生,为杨思勖看诊。
好一通烧热水,止血清创包扎的忙活,折腾了大半个时辰,几个医生大出了一口气。
“宫监只是锐器所伤,伤口虽深,未伤及肺腑,也并无中毒迹象,眼下已无大碍”
“唔,甚好,你们几位辛苦,且暂留此地”李重福点点头,摆手示意内侍将他们带下去安顿,毕竟是宫中首领大太监遇刺,势必要有个交代,这几个医生,自然不能离开。
没过多久,围捕刺客的蓝缨军宿卫也都回来了。
“郡王,合璧宫安国寺方向,里里外外都搜查过了,未曾发现贼人踪影”
李重福皱了皱眉,“那便罢了,一切等杨宫监醒来之后再说,你们且谨守此地,确保宫监安全,本将身负重任,这便返回控鹤府工地”
李重福率领右羽林卫众人匆匆离去。
杨思勖的内侍们奔波伺候,收拾寝居中的一片狼藉,满屋子稀碎,已然很难找到完整的物件。
“咦,这滴漏竟然没有打碎”
小内侍有些诧异,信手将它挪了个地方。
“滴答”亥时末了,腊月初十,已经到了尾声。
李重福令麾下将士各安本位,便回到帐篷中歇息,眯着眼打盹儿,方才一番折腾,疲惫不堪。
“嗖嗖嗖……”破风声响起。
乱糟糟回到哨位的军士毫无所觉,直到冲天大火自控鹤府工地的六个方向同时燃起,以极快的速度,环绕着整个工地,疯狂蔓延。
“哇呀呀……”凄厉的惨叫声大作。
工棚里的工匠民夫已经陷身在熊熊烈火之中。
“走,走水啦”士兵们亡魂大冒,大声呼喊,满眼都是火红,浓烟滚滚,眼睛都无法睁开。
李重福猛冲出来,揭开帷帐,喉结耸动,定睛看去,目眦欲裂。
控鹤府已经是一片火海,火舌将黢黑的天,都染成了红色。
热浪滚滚来袭,李重福却周身凉透,软倒在地。
永丰里,勾栏。
午夜时分,一众狐朋狗友自千金公主府上离开,便啸聚一同,来此纵情声色。
在座都是神都顶层人物,酒色自然都是最好的,舞伎在场中辗转腾挪,歌姬在台上引吭高歌,更多的红官人在这群五陵少年身边尽情卖弄姿色。
这群人里,论起爵位,高阳王武崇训和信阳王武崇敏平齐,都是郡王,武崇训的年纪还要大些,只不过这里的人,大多都是武崇敏的死党,尤其是裴光庭和阎则先,这两个搞场面的活跃分子,唯武崇敏马首是瞻。
因此,武崇敏在上座,武崇训在次席。
众人都没有察觉不对,便是武崇训的亲弟弟武崇谦,也是习以为常,只顾着快活,未曾留意。
武崇训的脸色已经黑如锅底。
这当中,张同休是唯一的外人。
跟着闹腾了良久,他保持一丝清明,好容易有同席的机会,自然是要敬酒对饮一番,拉拉关系,混个脸熟,日后才好见面说话。
“信阳王,臣……”
“咄……”武崇敏脸色红彤彤的,身子有些摇晃,眼睛瞪大如铜铃,并指如刀,吓得张同休一身冷汗,“张兄,酒席之上,都是自家兄弟,休要如此称呼,换,换个”
“那同休便托大了,崇敏贤弟”张同休大喜大悲,如释重负,“敬你一杯,同休来神都未久,日后,还望多多关照”
“叮”的一声脆响,两人都是一饮而尽。
“那是自然,一杯酒,便是一辈子,无论命长命短,都是一辈子”武崇敏与他勾肩搭背,说得义薄云天。
身子一偏,险些摔倒,身后的从人上前搀扶,袍袖有些宽大,在张同休的杯子上拂过。
“高阳王,臣,敬你一杯”张同休又来到武崇训面前,俯身用他桌案上的酒壶,给自己满上,又给武崇训满上,举杯邀饮。
武崇训冷笑一声,一肚子邪火没地方发泄,张同休却是撞在枪口上,拿起白玉瓷杯,“唰”的一声,将酒泼在地上,一双眼冷冷盯着他,似是随时准备发作。
张同休脸色微变,见他不善,强自隐忍,仰起脖子,将杯中酒倒入口中。
“噗……”
一口黑血喷出,淋了武崇训满头满脸。
。
第660章 三生三诺(二十九)
万岁通天元年,腊月十一。
凛冬夜长,到了卯时,天色仍旧一片灰蒙蒙,不见破晓光亮。
太子少詹事沈佺期早早便整理衣冠出门,怀中揣着三份一模一样的奏疏。
“嘶……今日天寒,换件厚实一些的大氅,快着些”
才出门,一阵刚硬的冷风吹来,冰凉刺骨,灌入口鼻,如同刀割,沈佺期赶忙背了背身,避过风头,跺了跺脚,让仆役去取衣服。
披上大氅,仰头看了看天,皱起了眉头,黑云压城,不是好兆头啊。
甩甩头,抛开莫名其妙的念头,摸了摸胸前,奏疏封皮的厚实和硬度,让他安心。
“最快的速度,一刻钟内,到太初宫”
车把式一声鞭响,马蹄声急促响起。
宫门夜间酉时末落钥锁闭,除非武后有旨,任何人不得进出,早间卯时一刻开闸,
在天津桥下马,沈佺期满面诧异。
他竟然不是第一个到宫门外的。
灰蒙蒙之中,影影绰绰站着好几拨人,壁垒分明,看不清楚面目,只看到有两帮人都是站着的,有一帮是躺在担架上。
沈佺期好奇心发作,迈着脚步靠拢过去。
“咚咚……”
鼓楼上响起擂鼓声,厚重的宫门徐徐打开。
沈佺期隐约看出,站着的两拨人,一拨为首的是梁王武三思,面沉似水,脸色青黑,身后还跟着两个垂头丧气的青年贵人。
另一拨为首的,却是东宫分出去开府的平恩郡王李重福,他却是臊眉耷眼,如丧考妣。
躺着的,没有看到面目,只看身上穿着,应当是个高品内侍。
沈佺期没有心思再瞧热闹,绕了个路,没有走重玄门,走了旁边的宣仁门,一路疾趋,以最快的速度将三份奏疏送了出去。
办完差事,顿了顿步,没有去春坊当值,去了安乐郡主李裹儿的寝殿,宫门前的异常,还是要早些禀报给主子才好。
仙居殿,武后慵懒起身,两行宫女低头含胸,迈着小碎步上前伺候。
梳洗插戴,妆容着衣,宫女们如同行云流水,动作麻利,一进一退之间,衔接配合天衣无缝,不过一刻钟,武后已然一扫憔悴松弛模样,变得光鲜亮丽,只是精神头儿仍旧不大好。
昨夜贪欢,到午夜方才歇下,搁在以往,缠绵欢愉之后,她往往令二张兄弟留宿,与她同榻而眠,近来却是越发喜好冷清,快活过后,便将他们逐出。
说不出其中心曲,大抵是一时纵情,事后理智升起,念及宏图大业,千秋名望,往往空虚负疚。
“婉儿可到了”
“陛下,上官昭容在外间候着”
武后轻声唔了一声,举步向外头去,脚下微微有些急,这个时候,以全副心力处置一些政务,最能平复她心中的悔恨之感。
“婉儿给陛下请安”上官婉儿在外头忙活着,指点着尚食局的内侍摆放餐点,见她出来,屈膝行礼,“婉儿伺候陛下用早膳”
“早膳不急,昨日可有要紧奏疏递来”武后在桌案前端正坐好,神情很是认真。
上官婉儿稍稍犹疑,思忖着做了回应。
“昨日奏疏,大多都是平常事,值得一提的,唯有二事”
“一者春官侍郎宋之问上奏,以贯彻权右相科举改制意图为由,请旨来年春闱执事官吏僚佐,在中枢官衙一体统筹调度,不再以春官衙门官佐充任”
“二者通商府少尹王禄按察地方分支,察知弊端极多,因该司事权极重,涉及朝廷大计,请求朝廷派遣重臣出外巡察,以惩治不法,震慑别有用心之徒”
武后眯着眼睛,嘴角扯出一丝轻笑。
宋之问痛下杀手,主动削弱春官衙门主持春闱的权利,显然是因为遭到了贡举郎中蔺谷的掣肘,怕是贡举司的下层官吏,也无人服从于他,想着在中枢其他衙署调度人手,以达成操控春闱的目的。
此事与张易之兄弟脱不得干系。
“春闱之事,且由他折腾去,唯有一点,科举改制,旨在力推公平,海纳百川,不拘一格降人才,以此为纲,可进不可退”武后仍是选择了纵容,只要不过分出格,二张兄弟多些羽翼,她并不反感。
“至于王禄所奏……”武后沉吟半晌,委决不下。
王禄说的隐晦,用了事权极重和涉及朝廷大计的语句,所指的,是杜审言自倭国运回的海量钱帛,由各地通商府分支徐徐放出,虽明令钱帛用于民生,平抑金银和钱帛比价,但财帛动人心,如此巨款撒下,自会有不少人利欲熏心,铤而走险。
所谓派遣重臣出外巡察震慑,显然只有权策合适,但武后本心之中,对权策已生依赖,中枢有事,往往是交给权策折冲料理,实在不愿放他出去。
“兹事体大,此事暂且缓议”
“是,陛下”上官婉儿飞快拟了条陈,给武后过目,得到认可后,以朱笔批阅在奏疏之上,用了玺印,算是了结。
武后顿了顿,开始用早膳,“以你预料,今日朝会上,可还会有棘手要事”
“陛下,今日早间,东宫送来奏疏”上官婉儿自袖中抽出一封奏疏,捧了过来,却并不说明其中内容。
武后瞥了她一眼,信手拿过,揭开一看,脸色微变。
“哼哼”良久,武后只是轻哼一声,意味不明,奏疏被随手撂在一旁,不置可否。
上官婉儿垂首低眉,鹅蛋脸上掠过一丝阴沉。
若东宫与二张兄弟合流,对权策的超然地位极为不利。
“陛下,陛下,恒国公邺国公殿外求见”一个小内侍疾趋进殿,身上带着个显眼的脚印,当是挨了一记大脚。
武后微微蹙眉,“唤他们进来”
“陛下,陛下啊,你要为臣做主啊”张易之和张昌宗进得门来,扑倒在地上,哭嚎不休,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武后嚯的站起身,“出了何事”
“陛下,昨日午夜,臣族兄营缮郎中张同休,赴千金公主府夜宴,宴席散后,与高阳王信阳王等人在永丰里聚宴,猝然中毒,一命呜呼……”张易之显然打了腹稿,三言两语便将来龙去脉说得清楚。
“陛下,同在昨日午夜,控鹤府工地再起滔天烈火,火势反常,遇水不灭,终至片瓦不存,巨额投入,荡然无存……”
“死伤几何”武后快步走到他们面前,她关心的,却不是钱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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