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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魔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除零
夜深,孤月高悬。
白鸢睡了过去,司空骞披衣起身,帮他掖好薄被。
他慢条斯理地点起油灯,“出来吧。”
窗户被推开,有人翻身而入。二十出头年纪的女子,利落地绑着发,眼睛却是通红的,满是欲说还休的柔弱。她看了看坐在油灯前英俊冷漠的男人,又忍不住看了看床上睡过去的少年。回想起她来时听到的荒唐动静,邰新火几乎泫然欲泣。但她只能咬牙忍着,低头行礼,“教主。”
“你一个人来的?”
邰新火道:“霜质在外面。”
他拿起茶壶给她倒了杯茶水,神色淡然。邰新火揣摩不出他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为何到了青黎却不跟他们联系,犹豫了一下,她问道:“您要回教中看看吗?”
“一切还好吗?”
邰新火摇了摇头。
翌日,白鸢睡到日上三竿才醒。司空骞像是算准了时候,差小二烧了热水给他送上来,让他沐浴更衣。
下楼吃饭时,司空骞给他介绍了邰新火和裘霜质。
裘霜质看起来比白鸢大不了多少,浓眉大眼,脸色苍白,吃得很少,眼睛像是要黏在了邰新火身上,她在哪,他的眼神就跟到哪。
吃饱喝足后,他们拾了东西,前往露浮山,也是目前折枝教众人所在之地。
露浮山山势险峻,半面顽石,半面密林。山中有谷,这谷原本设有上古残余的封印阵法,以一条溪为界,溪北有鸣禽走兽,万木葱茏;溪南顽石如鬼,每逢月圆夜会传出凄绝哀鸣。
“不过半年前,我们发现了阵法的一个小小豁口。大概也是年代太久远了,阵法开始不稳定的缘故。那时恰好教主失踪,华景盟不知从哪得了消息,续竹山庄牵头,要乘机一举剿灭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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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魔教’。教中内乱了一阵子,逃的逃了,叛的叛了,我们剩下的人就进了露浮山,”裘霜质笑了一下,并不是真心实意的笑容,而是饱含着嘲讽和憎恨,“暂且避避风头。”
白鸢知道他这是冲谁,心里有点不舒服。他家亦是华景盟中一员,裘霜质的讽刺与恨意像是劈头盖脸浇在了他身上。可他此时没有身份和立场去争辩。白鸢感到沮丧,再一次意识到,江湖并不快意。他跟着司空骞深一脚浅一脚地跨过那条宽阔的溪流,寒风一吹,他打了个寒颤,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就这样走进了恶名远扬的魔教的地盘。他裹紧单薄的衣裳,暗暗下定决心,更加不能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否则这地方定会将他撕成碎片。
司空骞察觉到白鸢朝他靠近了一点,以为他冷,便稍稍搂过他一些。身后的邰新火看到这一幕,眼眶霎时泛红,裘霜质想安慰她,手刚触及她的衣袖,便被甩开了。他眸色一黯,抿唇看着她。邰新火犹豫了一下,小声说:“我……没事,你去前面给他们带路吧,鬼哭坟那儿不好走。”
鬼哭坟是一处小小的坟包,被一大圈石头围着,无碑无铭,怪石嶙峋,跟刀削过一样。就是这地方,每逢月圆,悲鸣如鬼,于是折枝教的人给取了这样一个名字。穿过鬼哭坟,便是折枝教安营扎寨的地方。
眼前的场景与白鸢所想不同。来往男女均衣着朴素,面带笑容,有洗衣晾衣的,有生火烧饭的,有在空旷草地上比划刀剑的。乍一看,就像是普通的乡野人家。
“教主!”有人注意到他们,顿时惊呼出声。
从临时搭建的草木屋里又钻出了更多的人,总数大约有三四十。
白鸢迷茫地看着他们,心想:这是折枝教吗?
自司空骞从露浮山一战成名之后,白鸢听到的一切关于折枝教的传闻都是坏的。他们是邪魔外道,凶神恶煞、残忍冷酷、冷血无情。可是当这些人满脸高兴地来迎接自己的教主时,神情与那些见到父亲的弟子们无甚不同。白鸢忽又看到,热情的人身后,也有人神情冷淡,自顾自做着事,没朝这里投来一眼目光。
司空骞朝所有人笑了笑,先为自己失踪这半年道了歉。他说完,人群中便爆出一阵激烈的控诉当然不是对司空骞的。白鸢力地听了一会儿,从杂乱的吵闹里挑出几个关键词,大意是司空骞离开后,很多曾经冲着司空骞来投靠折枝教的人都叛逃了,叛逃的原因是华景盟要联合围剿折枝教,折枝教没了司空骞,也就江湖一个二流势力罢了。一开始大家还说要硬干到底,后来华景盟真的来了人,虽说只是试探的先锋,但也让他们吃足了苦头。那阵子大家整日人心惶惶,不知如何是好,最终是裘霜质站出来领导大局,使计调虎离山,带着大伙躲进了露浮山谷。
司空骞安抚了他们,待大家情绪冷静下来之后,挑了个空屋子钻进去,让平日教中主事的那几个人过来,他要同他们商议些事。白鸢也跟了进去。司空骞看了他一眼,没赶。
陆续进来了四个人,裘霜质和邰新火在内。司空骞看着他们,又等了一会儿,终于意识到不对,“老蒋和岑岑呢?”
四人面面相觑,裘霜质顿了一下,开口道:“当时我、蒋叔、子桐哥带着一帮兄弟引开了续竹山庄的那群走狗,蒋叔……还有一些兄弟,没能跟我们过来。岑岑当时负责殿后,现在在后面的屋子里,养伤。”
司空骞沉默了一会儿。“尸骨呢?”
“子桐哥后来带人去找了……当时他们已经暴露了行踪,所以就地埋了,简单立了墓碑。”
司空骞缓缓看过面前那四张脸,都是掩不住的疲惫,他心中微动,道:“这段日子辛苦你们了。”
之前沈寄傲给他看那些密信与情报时,他还怕折枝教的确已经变了。就像沈寄傲说的那四个字:“人心易变”,他不是没经历过。可是看着眼前这些人,他就知道,他们没变。司空骞揉了揉太阳穴,把防备卸下,思考了一会儿,决定开门见山:
“我听到一些风声,说你们前些日子,烧了鹿郡沈府。”
裘霜质正要说话,有人却拍案而起:“你来就是想质问我们这些的吗?沈府?你管我们烧了沈府还是王府?你怎么不问问那些死去的人?怎么不问问蒋叔临终前说了什么!你怎么不问问岑岑现在情况如何,问问大家过得好不好?你嫌我们做错事了是不是?”那人说到最后一句几乎哽咽,“你有没有想过是谁害我们落到如今境地?”
邰新火脸色一变,“魏子桐,你……”
“你闭嘴!”
他一凶邰新火,裘霜质便瞪他,低喝道:“子桐哥,你冷静点!”
“我冷静?这半年我一直忍不住想,若不是他当年因一已私仇当众杀了林锦秋还杀得那么难看,咱们如何会被江湖人斥之为人人喊打的魔教?我们这位可亲可敬的教主要是死在外面了倒还好,若是没死,为何一点消息都不给我们?他知不知道我们在食的是他的恶果?”
“子桐,”他身边那个自进门以来就没开过口的男人终于说话了,“过分了。”
魏子桐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司空骞,双手用力抓住木质的桌面,几乎要抓出印来。
司空骞缓缓抬头与他对视,“你以为我当初为什么要创立折枝教?为了做好人好事,容外面那些人,容你们?”司空骞霍然起身,“是为了报仇!报我的仇!你要是不想待在这儿,没人拦你,走出去,别用折枝教的名头做事。”
“你以为我稀罕?”
“虞县大灾时,是你求着我救你,我救了,还给了你功法。折枝教在白垣时,我把在白垣一半的酒楼交给了你。你觉得我欠你?如果你死在了虞县,你后来又哪来的机会英雄救美?阳婉一个千金大小姐会看上”
魏子桐吼道:“阳婉死了!”
屋子顿时一静,空气仿佛凝固。
少顷,司空骞拉了白鸢一把,让他跟着他,“霜质,出来。”
白鸢被拉得踉跄了一下。他被这番对话震傻了。白鸢跌跌撞撞地跟着司空骞出门,看着他的背影,不解地想,这怎么能是他说出来的话呢?他身上是有血海深仇不假,可外面那些人,大部分都很崇敬,也很信赖司空骞,他怎么能说,他不是为了容他们,而只是为了报仇呢?他……真的只是为了报仇吗?
有人好奇地打量他,白鸢难受地避开他们的目光,仍沉浸在不敢置信里。
司空骞克制着起伏的心绪,问裘霜质,“你们是不是从沈府搜刮了些秘籍兵器?放哪了?”
裘霜质指了一下,“东南角落的那间棚屋里。”
司空骞一点头,转身就要走。裘霜质喊道:“大哥,”司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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骞回头,裘霜质抿了抿唇,“不是只有子桐哥一个人那么想。大家这些日子过得实在不能说好……大哥,这半年,你去哪了?”
司空骞平静道:“你也是那样想的对吗?”
裘霜质神色复杂,想说什么,又没开口。邰新火追了出来,司空骞不再看他们,倏然转身,朝东南方向去。
司空骞带着白鸢到了那间棚屋,把门关上后,似乎累极了,整个人都卸了劲。他看着棚屋分隔两道,一边养着的鸡鸭,散发着怪味;一边堆着秘籍与兵器,这些东西放到江湖上很可能引人趋之若鹜,但眼下就这样被随意丢着,与鸡鸭同棚,让人觉得荒唐可笑。司空骞自嘲地低笑了两声,目光落在白鸢身上,蓦然道:“你也希望我死吧?”
白鸢看着他神色,忽然明白了,他是在伤心。他觉得司空骞说的那些话伤人,魏子桐说的话难道不伤人吗?他只是被伤了心,那些话里恐怕还有太多气话的成分。白鸢想明白这一点,之前的不可置信全变成了心疼。而司空骞这一轻飘飘的问句,更像是铁钉打进了他的心口,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白鸢上前抱住他,抬头亲他,笨拙地、温柔地用唇摩挲着唇,他坚定地说:“我不希望你死,我希望你好好活着。”
司空骞退开一点,摸了摸白鸢的脸,笑了,“是谁看上了谁啊。”
白鸢没想到他还记得那句调笑之语,顿时脸色涨红,不敢看他。司空骞叹了口气,双手锢住白鸢的腰,将他往自己怀里一搂,下巴抵在他肩上,呼吸就在他耳畔,“以后别说这种话了。也不要喜欢我。我不是好人。”
他说完就松开了白鸢,转身蹲下,慢慢拨开沈府的那堆东西,“你知道折枝教为什么叫‘折枝’吗?”
白鸢只觉得自己被他气息喷过的耳朵发烫,司空骞的重量好像还倚在他肩头。他看着司空骞肩宽腰窄的背影,脑子里模模糊糊地想:怎么能不喜欢呢?
司空骞没有等到白鸢应声,兀自接着说道:“我家后院有个小池塘,塘边有一种树,叫‘仙云堕’。仙云堕春天发芽抽枝,夏秋长势喜人、欣欣向荣,一直到冬天池塘边都会有一大蓬绿荫。它会在冬天落了第一场雪后开花,花谢后就枯死。仙云堕以四季为轮回,枯死便是彻底死了,它只能人工栽植,夏天折枝保存后,春天再栽回去。我就看到我娘每年夏天都折些它的枝,第二年春天再一枝一枝栽回池塘边。仙云堕的花很漂亮,大团大团的白色,看起来很柔软,特别香。我娘说我小时候,分不清雪和仙云堕,总以为那是雪,还喊好香好香的雪啊。可那时候大概太小了吧,我都不记得了。”
说到蒋叔没有跟他们回来时,司空骞的心是狠狠一坠的。他无法用言语形容那时心情的微妙,并不多么悲痛他经历过更大的哀恸,但负疚感却像海水,再一次淹到了口鼻处,让他一时间有些喘不过气来。他知道他不在了,以折枝教往日的作风,在江湖上会不太好过,但没想到华景盟的速度竟如此之快。倘若不是裘霜质找到了这地方,青黎折枝教所在之地暴露,这些人恐怕没一个会活着出来。想到那样的后果,他便觉得害怕。他还记得自己十七岁时,嫌在家无聊,想要出去见见世面,母亲便把他送到了她义兄家,他几乎乐不思蜀地过了两个月,再得到消息赶回家中,看到的却是满院血流成河。
他想过无数次,甚至想,倘若那时候自己在家,和他们一起死了也好。或者……让妹妹活下去吧,她那时候才九岁,还没有看过这大千世界万分之一的美好。他抱着尸体痛哭流涕,从那一刻起,他便已随着家人死去了一部分,剩下的不过是靠仇恨支撑着。
司空骞一直觉得,自己是背着他的家人、亲友、仆从的命活下来的。这些人命沉甸甸压在他肩头,让他愈加沉默、愤怒、扭曲。而如今,他肩上的人命又添了数目。他用砸东西来抚慰心中的郁结,沈寄傲不止一次说过他幼稚;他真的将仇人大卸八块,沈寄傲却会慷慨赞一句痛快。他能察觉到,沈寄傲尤其磊落坦荡,但不是磊落坦荡的好。江湖上到处有沈府的传说,有人说沈神医菩萨再世,有人说沈寄傲是个虚伪小人。司空骞相信他们说的都是真的。沈寄傲亦正亦邪,做事全由心情,司空骞有时候真的羡慕他。
他有点遗憾,自己竟没能杀掉孟容光。不过一切还来得及。
眼前华丽的刀剑杂乱堆着,其中庭梧凤刀太惹眼了,司空骞一眼看到,将它抽了出来。兵器相擦的声音刺耳,隔壁的鸡鸭一时间扑腾起翅膀咯咯嘎嘎地乱叫。刀纹里凝着血,锃亮刀身散发着如有实质的寒气,与司空骞手掌相触的刹那,发出低沉的嗡鸣。
他回过身,便见白鸢有点呆呆地看着他,小声说:“我好像没见过仙云堕。”
司空骞说:“我离家之后也没见过了。”
他最后一次看到仙云堕,翠绿葱茏的枝叶上凝着血,中间开出一个个雪白的骨朵,薄薄的雪缀在叶子上,也被染红了。
白鸢小心翼翼道:“你不要太难过呀。”
司空骞能看懂他眼里的关心和安慰,他觉得这个小孩儿大概真的没有吃过什么苦。他十九岁的时候,已经学会不信任任何人了,他摒弃了温情和善良,一个人忍受痛苦,一个人追寻仇敌。那年他从衣上香楼下路过,抬眼见到锦胥的那一刻,心神震颤,恨不得立马将她碎尸万段。但他忍了。他从母亲梳妆镜的残影里看见了三个人,另两个的下落还没一点蛛丝马迹呢。他还记得他那时候在衣上香附近找了间又脏又臭的简陋客栈住下,那两日他的胸膛被复仇之火灼烧得发疼,他反复告诉自己要克制、冷静,终于过了几天,他确认自己足以控制自己的情绪后,去衣上香连点了好几天锦胥,起初只与她谈谈天,看她跳舞弹琴罢了。锦胥对他很好,甚至到了后来,她眼里的爱慕都要溢出来。可他只觉得恶心。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认识了沈寄傲。
“走吧。”他朝白鸢笑了笑,想牵着他,手伸出去一点,又了回来。
沈寄傲大抵有些喜欢锦胥,只是锦胥到底是个妓`女,沈寄傲自认为看出了司空骞的心思后,慷慨大方地将锦胥“让”给了他。
那个时候司空骞十九岁,还不是很能忍辱负重。从前他与女子相处都以礼相待,也从未去过烟花柳巷,家破人亡前,也对日后要相伴一生的人有过幻想,而当锦胥温柔地替他脱去衣物、抱着他、亲吻他时,他嗅到了她身上的胭脂香气。庸脂俗粉。他想到这四个字,又倏然想到了仙云堕。他怎么能跟害死自己家人的一个妓`女苟合?他翻身把锦胥压到身下,用残存的理智说了句软话,尔后起身穿好衣服,坐到桌前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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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倒了杯冷茶。衣上香的茶都泛着甜腻。
此后几日,他们暧昧处之。他愈发觉得自己无法伪装下去,也讨厌锦胥温柔小意、见到他就雀跃欣喜的模样。他把锦胥的那栋小楼搜了个遍,有价值的东西太少了,最终他还是听了沈寄傲的建议,跟他讨了点药,下在给锦胥的酒里,趁她神思混沌,一点点审问出当年始末,以及幕后真凶。审到后来,她哭了。整个过程里,她一直在回答,只在最后问了一个问题:“你到底是谁?”他面无表情地答了,然后看到锦胥香腮带泪,竟慢慢地笑了,像是恍然大悟,又为此歉疚。她说:“是我对不起你。”可司空骞并不稀罕她的道歉,她的道歉也无法挽回他父母姊妹的性命。他还是杀了她。
沈寄傲拿锦胥打趣过他几次,他不反驳,却也不耐烦他提。后来他们分道扬镳,只暗中书信来往。得知司空骞最大的仇家是金缕殿,或许还包括续竹山庄后,还是沈寄傲建议他拢人才,建个组织,才好和他们分庭抗礼。
白鸢跟在他身后出了棚屋。
司空骞总觉得白鸢熟悉,那日他问了出来,被白鸢一句调笑堵了回去,却无法消除他心中的疑虑。他娘常说他长了双招桃花的眼睛,神态稍柔和些,便像在笑,欲说还休,欲迎还拒似的。可他与白鸢的相识甚至比不上他与锦胥,他与锦胥是嫖`客与妓`女,这关系还有几分可供遐想,唱出戏或许还有人爱看,可他跟白鸢算什么?强`暴者与被强`暴者?要不是他清楚灵兽化人的故事仅存于上古,还不知真假,简直要怀疑白鸢是被他少年时机缘巧合救下小兽,长大后来报恩的了。名字也像,“白鸢”,大约不是走兽,是飞禽吧?那夜他情之所至,叫了他一声“鸢儿”,现在想来,忍不住觉得微微发涩。
沈寄傲半真半假地问过他好几次,是否真的动心。动心又如何?他没多少日子好活了,而白鸢风华正茂,家世应当不错,本不该遇见他,更不该与他纠缠不清。他十九岁时一腔仇恨,仇人的爱是不屑要的,不仅不要,还得踩上两脚,碾碎她的心,再夺去她的命。而白鸢的十九岁……竟会对一个伤害他的人这么好。一开始他以为白鸢愿意做他的药,只是为了最终能离开他,可这些日子,他的眼神与亲密举动好像都在明明白白地宣告他反常地恋慕他。他觉得白鸢傻得可笑,又莫名有些怜惜这样的天真。
他一生都恨天道无常,怨命运不公,除复仇外别无他志,临到如今,决心要死,却因这点柔软,忽的有些舍不得这人世。
司空骞觉得自己清醒以来愈发软弱,好像大半年前,他与孟容光那一战,已经宣泄掉了绝大部分支撑他一路走来的复仇信念。他跟沈寄傲说,自己若是能好,是想做个好人的。这话不是开玩笑。他多想重新回家,看仙云堕盛开啊。看母亲纤手折绿枝,朝他笑,喊他的名字啊。他多想……重新看到父亲,妹妹,还有那些从小一起的玩伴……
拢这些漫无边际的思绪,司空骞环顾这小小的山谷,和其间往来的熟悉面孔,在心中与他们道别。他找了粗布将庭梧凤刀层层包裹,负在身后。又找来裘霜质,跟他说了自己在白垣留了些与折枝教不相干的产业。他把可作信物的一块玉佩留给了裘霜质,跟他说,大家若不想如此避世、人人喊打,出去后可靠那些产业过活。
这是他能想出来最好的法子了。
他带着庭梧凤刀和白鸢离开露浮山谷。途中,白鸢问他:“你怎么不问他真魔的事呢?”
司空骞摸了一下背上负的刀,淡声道:“我跟他们已经没有关系了。”
第三章仙云堕
鹿郡,沈府。
庭院里躺着具尸体,死状惨烈,看身量还是个少年,半边脸都被啃掉了,胳膊与腿都被折成了奇怪的角度。
青莎把顾流身上的铁索紧,系在长廊柱子上。沈占在一旁吃着冰冻香瓜,呸呸地往地上吐柔软的白籽。沈寄傲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去帮青莎的忙。”
沈占三两口把香瓜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去帮忙。
青莎笑着道谢,两人合力把铁链系紧。合锁扣时,青莎低声问:“你帮我问你顾游哥哥的消息了吗?”他们曾共事过一阵,顾游行事利落果决,性格疏朗大方,为人颇有几分温良恭俭的气度,青莎倾慕他。后来青莎带着沈占留在青黎,顾游随沈寄傲去了多恨山。
沈占说:“问了。”她看着青莎一脸期待,忽然有些不忍。
“怎么了?”
沈占咬了下唇,“义父说他死了。”
青莎脸色煞白,手一颤,锁扣竟没合上。她低着头,捏紧了手里的铁器,顿了一会儿,抑制住自己的颤抖,缓慢地将锁扣对上,“咔嗒”一声合紧。她旧伤未愈的右手又开始痉挛,死死摁住自己的臂膀,青莎慢慢走到顾流面前,抬头看他那张沾满鲜红血肉的英俊面庞。顾流喉间发出威胁的低吼,青莎却觉得眼睛酸涩得厉害。她再也见不到那张脸了,那张与顾流几乎相同的脸但她知道他们是完全不同的。
“青莎。”她恍惚了一下,才意识到是公子在喊她。
“是,公子。”
沈寄傲看着她,似是思索了一番,临时改了口:“你把院子拾一下。”
“是。”
庭院一片狼藉,顾流身上满是血污。他比之前平静了些,但还未恢复神智。沈寄傲若有所思地看着青莎拖走的那具少年尸体。少年是他派人从青黎明光郡的沈府找来的,照着白鸢的条件找的,经脉干净、从小吃了不少灵药、没有修为,甚至年纪也与白鸢差不多。但药效不对。少年喝完药后的血也有香味散发,但只引得顾流愈发狂躁不安,等少年落到顾流手里,沈寄傲便察觉到了异样:顾流在吃他,和血吞肉。少年惨叫着求饶,但顾流不会停,沈寄傲也没有叫人救他。
在白鸢之前,沈寄傲给司空骞试了五次药,试药的五个人都死了。白鸢只是他随手救下,又因他体质与之前五人不同,便想着可以试试。未曾料到竟真的成了。此前五人,两名侍女,两名孩童,第五个则是顾游。侍女皆是淬洗境之上,孩童则孱弱无修为,这四个死时身上布满牙齿咬出来的伤口,但绝没少肉。而顾游从密室爬出来时,心脉已被震断,脖颈处被咬开硕大伤口,小臂被撕下一小块肉,鲜血淋漓,没捱多久便断了气。他那时没有多想,只当和先前几人一样,只是顾游修为高,便还能拼着一口气反抗挣扎一下,所以伤口略可怖罢了。
现下看来,顾游与这少年引起的反应是相似的。而白鸢应当是最特殊的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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