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师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火重生
陈林望着她有些弯曲的后背,心里说不出的有些涟漪,但那水波荡漾了几圈,又逐渐消散了。
他看着他妈拿着拌好的饺子馅,两个不锈钢的小盆,各插着一双筷子,坐在客厅一面看电视、一面搅拌。陈林倚在厨房门的门框上,厨房和客厅中间隔着餐桌和玄关,陈曼低着头搅拌,像是丝毫没有察觉他的目光。陈林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来,但想了想又放了回去。他耙了耙头发,指尖按在头顶,有种说不出的疲劳在他心中浮现。他看着陈曼低着头,看她夹杂着灰白的头发在肩颈上垂下,没有光泽。她搅拌着那些馅料,翻来覆去,无聊极了,但陈林知道她不会停下,一如她当年坚持住在这所小房子里,也不肯搬去陈林他爸送给她的新房子,守着一些莫须有的回忆,空耗了很多年。
陈林看到她搅拌着馅料,突然停下手来,用手背擦了擦眼角,把头扭到一边去了。她就是这样执拗、天真,有些近乎愚蠢的顽固,一点抓住一点希望,就绝不肯放手,那珍惜的态度几乎让人看了都要为她感到难言的悲伤。陈林知道她,一如他了解自己。
陈林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痛,令他终于转过身去,缩回到厨房里。他们就这样隔着很短的距离、隔着一扇透明的厨房门,沉默着准备年夜饭。
天色终究暗了下去。陈林在厨房汆了鸡块,又泡了些枸杞、切了一点松茸,便开了汽锅烧汤,他剁了一点姜末进去,不小心溅了些热水到脸上,随手便擦掉了。他打开炉灶上的火,那些蓝色的火焰窜起来,陈林这才发现暮色四合,自己的手上都沾染着夜幕下的幽蓝,这些冰冷的颜色泡在高压锅外壁上,生生把火焰的灼热盖掉了。陈林什么都没说,他站在厨房里,掏了根烟出来,凑近那丛火焰,烟猛地烧着了。陈林把手回来,烟头上带着细碎的红色火光,中间是烟叶烧焦的黑色,逐渐向上蔓延着。陈林盯着烟头看了几秒,这才抽了一口,那些味道飘进他喉咙里,终于使他感觉到一丝温度,他靠在料理台边,沉默地抽烟。
那些蓝色的光笼罩在他脸上,让他薄薄的嘴唇看上去冷硬无匹,半长的头发坠在脸颊边,陈林伸手把它们撩到耳后去。他的手心不热,摸在耳朵上却也被耳尖的温度冰了一下。陈林长舒一口气,将一些灰白的烟雾吐出来,盖住了自己的视野。烟燃得很快,陈林把那烟头拿远了些,他的手很瘦,夹着细长的烟,手心还能看到隐约的血管的颜色,有些紫、有些绿。他摊开手掌,却发现手心里有一个不大规则的山的形状,上面带着些突起的弧度,是个影子。陈林转过头去四下望了望,却不知道是什么,他盯着这影子看了几秒,突然向后转过身去,终于发现是阳台里供奉的佛像由于被光照见,影子投在了他手上。菩萨双目未张、唇角上翘、鼻若悬胆、眉如拱桥,手持弥陀定印、跏趺坐在宝莲上,一派出尘、清静、无牵无挂。
暮色笼罩在阿弥陀佛像上,盖不住那金铜色的法相。陈林看着自己的手,才发觉自己已沉溺于夜色之中。他把烟头按灭在水槽里,单手捂住了额头。
今时今日,他仍旧难以自持地想起姜玄。在姜玄离开的那天、在他独个坐在高铁上的时候、在他重回到这件屋子里的几分钟里、在他清醒后的每一个动作之间。每时每刻,姜玄伴随着他的呼吸,一不小心就从他心中跑了出来。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仍然会想起他,也许是因为他们曾经相处太久了,那些日日夜夜汇聚成他的生活,在他的脑海中固执地盘踞,即使他已经打定主意不要再想着他,但于事无补。陈林知道自己总有些优柔寡断,但从未想到自己竟真的如此难以忘却往事。即便是谭继明弃他而去,他也只沉默了几天,便为了生计把其余的那些伤感全数抛诸脑后了,日子有那么长,他没力气感伤。但那时他仍旧爬得起来,现在却不了。他分明回到成长起来的地方,这屋子不过几十平大,他却依然想起姜玄来,想他的好、想他的坏,想他在自己记忆中的样子。在漫长的时间里,姜玄化成了他的生活、他的家庭、他身旁熟睡的位置、他灵魂的一部分。
然而他已经离开了,安静地、直接地。陈林无话可说,语言和回忆都已成徒劳,他唯有想起他、并不断痛斥自己为何想起他。
或者是夜幕来临的缘故。
他念书的时候,陈曼并没怎么管过他,每天十点多便睡了。陈林一个人坐在客厅看书,那一盏小灯照在他脸上,灯光很亮,但他从未介意过。夜里静的很,他坐在沙发上,阅读或是背书,周围静悄悄的,静的他都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有时候很累,躺在沙发上睡着了,过了一会自己爬起来,关了壁灯回屋睡觉。寂静是他的常伴,在黑夜中他感到平静到来他身边。
即使成年以后他也保有这样的习惯,不过姜玄很贴心,给他单独备了一间书房,里面有很大的书架,上面一边摆着他的书,另一边是姜玄的。他仍旧看书到很晚,但姜玄怕他眼睛受伤,特地挑了护眼的灯摆在书房,回家晚的时候还给他带一些不长肉的茶点,有时候是花生酥、有时候是杏仁豆腐。陈林爱干净,切好的水果从来都要一次吃光,不然会招虫,因此姜玄特地买些小的水果,晚上回家的时候给陈林切好送到书房去。但这些如今都不再为他所拥有。
他的心像一滩死水,望不到边,也望不见底,黑漆漆的。孤独像潮水腐蚀着他。
陈林以为回到家中会让自己感到平静,但他也无比清晰的看到了自己曾经的狼狈。他过去固执到逃离,造成了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他在这头、母亲在那头,两个人遥遥相望,相互诉说已是竭力,陈林不知道如何在这里诉说自己的绝望。
在这一刻他清楚地意识到,他救不了自己。
陈林把蒸好的鱼拿下来,又用开水烧了些栗子,接着一面煮红烧肉块、一面剥了栗子壳。捞出肉块后,他倒了些油进去,又加了点冰糖,翻炒搅拌,看着糖浆化成浓郁的棕色,接着放了桂皮、八角、生抽、料酒进去,又加上肉块,炒的肉上都覆盖着一层焦黄,这才终于倒了水进去,开着小火煲肉块。火焰逐渐变小,终于丛蓝色变成橘红,那颜色像是熟透了的桔子,红彤彤的,陈林把手贴近,一阵阵热气扑上来,陈林揉揉眼睛。夜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他转身离开了厨房。
他走到客厅,餐桌仍摆着案板,上面有一碗盛好的面粉,还有两根擀面杖、三个盖帘,陈曼已经把醒好的面揉出来,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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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了小团。陈曼见他过来,招呼他说:“你来啦,帮我包饺子吧。早点包好,一会儿看晚会了。”陈林他妈弄了两种馅料,陈林点点头,凑过去看了看,一种是白菜猪肉馅,一种是三鲜馅。陈林其实很久没吃过韭菜,但是这个三鲜馅料里韭菜很少,他便也没说什么。
陈曼的手挺快,用擀面杖用的十分熟练,不一会儿已经擀好了不少饺子皮,陈林伸手上去,洒了些面粉在案板上,这才着手包起来。陈曼一面擀皮,一面说:“你上次回来过年的时候,我看你不太动那盘韭菜鸡蛋的饺子,我就没和那个馅。但是过年得吃韭菜,长长久久,寓意好,你爱吃虾仁,我给你放的都是好的虾仁,个儿大,新鲜的。”陈林点点头,低声说:“没事儿,我现在不挑食了”。陈曼冲他笑了笑,陈林轻轻点了下头,又说:“怎么放三个盖帘?”陈曼搓了搓手,说:“弄点手擀面还有面皮,初一初二初七都得吃面呢,初三做合子,用面的地方多着呢。不提前备起来,过两天还得天天擀面,有的受呢。”陈林沉吟了一声,又说:“没事儿,今天不着急,擀不完明天再弄,不然太累了。”陈曼笑起来,她的嘴唇上薄下厚,但笑起来很有些风情,陈林的眼睛长的极像她,见她这样笑,便知道她心里正好受着,大约是儿子回来,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对的。
陈林告别了这种感觉太多年,重新体验到,难有些生分和说不出的别扭,只勉力维持了几秒的眼神,便借着包饺子低下了头。他心中如坠石块,棱角硌在皮肉上,涨的心里头又酸又涩,像是水坝截了洪。
陈林包饺子喜欢包褶子饺子,但他还会很多别的包法,柳叶饺子、太阳花饺子、花边饺子、元包饺子,甚至连金鱼饺子他都会包。因为姜玄爱吃饺子馄饨片汤这类面食,加上他经常加班,陈林舍不得让他吃白米烧胃,就常常变着法给他包些荤素搭配的饺子冻在冰箱里,还是数着个数用保鲜袋包起来冻上,既能控制他不要一次吃太多,味道又有变化。他的手法早在几年的同居生活里磨练得十分娴熟,此刻就着两小盆馅料,手指也翻得飞快,不一会儿就摆满了一个盖帘。陈曼已经弄好了饺子皮,扯着椅子坐下,看着陈林包饺子。她的眼神很专注,即使陈林低着头,也能感觉到她的目光盯着自己,像是怎么都看不够。
陈林对这种眼神十分熟悉,姜玄从前也常这样打量他。那眼神像是裹着蜂蜜,粘在他身上就下不来,陈林忘不了这种眼神,那里面全是爱意,几乎把他溺死。曾经有一段时间姜玄眼里没有这东西,但后来又出现了,掺了些别的什么,像是水中突然长了海草,繁复、混杂,陈林不想看到,却又不得不看到。那里面有些东西失而复得,他很舍不得,只好攥在手里,攥到没办法了,才终于推开。
陈林对那感觉深恶痛绝,因此此刻在陈曼的注视下十分难耐,只好缄默不语,维持现状。
但陈曼并不如此做想,她一面拿着遥控器换了台,一面搭话说:“你现在连包饺子都会了,我以前教你好多次,你都说学不会。难怪人都说出去历练几年,就学会顾家了。”陈林被她说的发了笑,只说:“在外面吃总不如自己吃得好。”
陈曼笑笑,又说:“那孩子……你们在一起也不短时候了,他应该能帮着你点。”
陈林倒没想到陈曼还记得谭继明,不过想也是,任谁在大过年发现自己的独生子多出来个“男朋友”,都会记得清清楚楚的。陈林定了定神,含糊地说:“是,在一起总是要分担些的。”他说的却是姜玄。他手上不停,但静了一秒,又说:“但过日子嘛,也就那么回事儿。他挺大方的,也没让我吃什么苦。”陈林眼圈有点红,但还是忍住了。
陈曼点点头,又说:“对你好就行。”陈林不置可否,只轻轻点了点头,沉声说:“是,这个最重要了。”他眨眨眼,抿了抿唇,最终没说什么。
陈曼一面按着遥控器换台,一面说:“我看他长相也很神,之前还怕他挺招人的,但是他跟我说话,一开口就很实在……”
陈林猛地抬起头来,陈曼却没看到,只接着说:“我一开始连屋都不让他进,但这孩子比你还有韧劲儿,磨啊磨啊,我这心不知道怎么就软了。他还说帮我劝你回来看看,没想到还真成了。他对你这么上心,我也不担心了。”
陈林竭力克制住自己发抖的呼吸,状似平静地盯着他妈,但陈曼的余光看不到他的脸,只自顾自地说着:
“小姜之前还给我看了你们俩的照片,我一看我就知道了……你是太……心里有他,是吧?”
她笑了一下,又吸了下鼻子,才说:“你小时候喜欢一本画漫画的杂志,上面画了什么米老鼠啊唐老鸭啊的,我没给你买,当时带你离开邮局的时候,你那个眼神……”她摸了下眼角,才说:“和那个照片里一模一样,变都没变的……”陈曼哽咽了一下,又笑了,说:“我一看我就知道了,你心里装着他呢。”
她说完,便转过头来,冲着陈林笑了下,眼里都是眼泪,一面说话、一面落泪。她说:“林林,我十几年没照顾过你,你回来,我心里真的高兴。我天天跟菩萨许愿,我说你身体健健康康的……我说让你平平安安的……我求菩萨让你早点回来,没想到菩萨真的给你派了个人,把你哄回来,是不是?我知道你心里对我还有想法,但是过年,高高兴兴地……以前那些都过去,行吗?”
她的眼泪划过脸颊,也划过陈林心头,让他红了眼眶。他为母亲而愧疚、为曾经而懊悔、为姜玄而愤怒、为现在而激动,也为自己而悲哀。
他终究没有机会去袒露他的伤痕,因为姜玄用一种方式给了他的亲人期待,而他不能就这样打碎它。他要如何开口说,他是为了逃离受伤而回来,却不是由于爱而回来;他要如何开口说,他从未想过回来,只除了他梦见了那间屋子,他的梦里没有亲人,只有一个和他非亲非故的男人,他为了一个虚无的拥抱,才重新回到这里;最重要的是,他要如何开口说,他是为了恨那个男人而回来,可这个人却恰恰为他做足了工夫,只为了他回到这里,仍旧有一扇重新打开的门。
五十二(上)
除夕夜陈林守岁。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这点老旧传统,陈林家里一向守着。
陈曼身体差一些,小小激动之后,被陈林哄着擦了眼泪,又去煮了许多饺子,一桌菜有鱼有肉,陈林花几分钟拌了个麻油菠菜,又加了个香煎芋头,上面洒了些青椒炒肉丝,凑足了荤素海鲜大团圆,还开了瓶茅台。母子两个人就着春晚终于吃了顿阔别多年的年夜饭。
陈曼几乎不能沾酒,但架不住开怀,举着瓷杯喝了几口,辣得不住流泪。陈林拿了纸巾给她,但她推了推,用指尖抹了下眼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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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点水珠便消失无踪。几杯酒喝下去,她被陈林哄着回屋睡觉了。
陈林被陈曼攥着手,坐在床边看着她,直到她的呼吸变得均匀而平稳。陈曼攥得很紧,陈林使了些力气才把手抽出来。他盯着陈曼脸上几个小小的斑点看了一会儿,那些斑在灯光下显得十分明显,灯光苍白,陈林抬手关了灯,走出屋去。
一桌的菜并没动多少,陈曼向来吃得不多,陈林则少有胃口,一桌红红绿绿放在那,陈林伸手摸了摸盘子边缘,还是热的。电视里还在放一些曲艺节目,咿咿呀呀没玩,陈林听的有些麻木,他盯着桌子看了一会儿,便抓起茶几上的遥控器,把电视的声音关小了些,又关了大灯。然后他坐到沙发上。沙发并不十分宽敞,甚至有些矮,陈林两条长腿架在那,像两座塔桥,他的手臂按在大腿上,像是桥上的索塔。墙壁上有一盏不那么亮的吊灯照在他身上,陈林伸手抱住手臂,蜷缩在膝盖上,那些光擦着他的鼻尖过去,只留下夜色在他眼前。电视泛着冷光,陈林向后缩了缩,那些光掠过他的后背。在他的毛衣上投下一片影子。
陈林拿起放在桌上的手机,按了几个键,然后又锁了屏。他低下头去,又伸出手来,揉了揉自己的额角,他的掌心很热,烧着他的额头,让他几乎头昏脑胀。陈林打了个哈欠,这让他莫名地流出了一点点的泪水,沾在睫毛上,陈林用拇指抹掉了,就像姜玄从前对他做的那样。夜深人静,陈林盯着手机屏幕,他的手指在上面点了点,还是按了拨打按钮。他把手机放在面前,盯着那屏幕,他听见铃声在响。
陈林张开口,对着手机说:“姜玄。”
他终于吐出他的名字了。
然后那个时间“00:00”突然跳出来,陈林抿了抿嘴,又把电话挂掉了。陈林撑着膝盖,低下头去。
他的头发长长了很多,落在脸颊边上,搔刮着他的脸,陈林捂着脸,吸了一下鼻子,然后他再一次拿起手机,拨了那个号码。
电话甚至还没有“滴”一声,那头已经接起来。
陈林把手机贴在耳朵边上。他感到自己全身的血液都流向这只耳朵,那些血液充盈了他所有的毛细血管,让他感觉面红耳热,听觉灵敏。
陈林张了张嘴唇,下唇向下、舌尖抵着下齿,几乎就要发出声音来,但他动了动,却仍旧无声。大概沉默是最好的保护,他发出第一声以后,竟然再没有勇气说第二声。
陈林捂住脸,他轻轻摇了摇头,才说:“姜玄……”
姜玄的声音被电流分解的有些失真。但他很快做了答复,他说:“嗯。我在。”
陈林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自己心里涌到眼睛里。但他克制住了。这让他拼尽全力,以至于丧失了说其他话的力气。无言的安静隔着一千多公里盘亘在他们身边,久久不散。陈林没有说话,姜玄也没有。
姜玄的声音依然很柔和,陈林从前并没有仔细听过他打电话的声音。但这一刻他感到痛苦,为他的温柔,和那背后的疲惫与愧疚。陈林有些恨他了。可他的心脏不受控制地跳动着。
过了几秒,陈林低下头去,把电话挂了。
他蜷缩在那里,手指插进自己发丝间,就连颓唐都算不上了。他感到一种窒息般的压迫,这感觉让他无法呼吸,迫使他伸出手来捏着自己脖子下缘,来回揉搓着,可这刺激到他的喉咙,又让他想吐。那感觉很差,他只好抬起头来,但他的脊背上仿佛压着块石板,迫使他直不起腰来。最终他长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他用两手捂住脸,过了几分钟,右手湿润了。
电视机发出幽蓝色的光,劈头盖脸打在他的狼狈上,就连他的黑发都在这忧郁的颜色种失去了光。那些泪珠从他右手的指缝间显出一点微弱的光泽,但很快消失不见了。
陈林很少会像这样,只用一只眼睛哭出来。大概是因为伤透了心,连着心脏的那一边麻木得无法落泪了。他很小的时候这样哭过一次,那时他还有父亲。
没错,陈林曾经有父亲,尽管他拥有的时间很短暂。
陈林他爸的样子他已经不太记得,或者说他以为自己对他没什么记忆了,虽然事实其实并非如此。陈林忘不了很多关于他爸爸的事情。在他还很小的时候他爸爸会寄一些照片回来,照片后面会写着时间、地址。有时候陈曼会在陈林睡觉之前拉着他看这些照片,有些是去旅游的时候拍的,有些或者只是和朋友聚会,有一张照片他和泰国的“人妖”合了影,那是很漂亮的一个女人,或者不是女人,但陈林当时认为她是女人、漂亮女人。他不觉有异,但陈曼因为照片上两个人搂着对方的腰而哭了。
这让陈林慌乱,他甚至记得当时陈曼的眼神,她的眼底有慌张,还有些不容置疑的愤怒。陈林因此而手足无措起来,当晚他没有睡好,那是很小的时候了,他第二天尿床了。这对小学生来说是件很差劲的事情,他越发觉得羞耻,所以他从未讲出来过。这情绪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他,叫他学会了保持缄默几年以后他在他爸钱包夹层里看到了另一张异性合影,他保持了这份沉默。他爸爸刚刚回家,全家人吃了饺子,陈林记得做了蒸饺,恰好是三鲜馅的,他那天忘记了倒醋,只蘸了些酱油,咸得他几乎哭出来。那天晚上他仍旧在梦里哭泣,不过他很快便擦干眼泪了,于是他没有尿床。
醒来之后的那天他即将要开家长会,陈林一向很乖,他起的很早,换上带着小格子的校服裤子,还系上了红领巾。陈曼是个老师,他爸又常年不在家,陈林从小学一年级就经常自己开家长会了。他的成绩一直很好,自己给自己开家长会的时候,前后左右坐着的都是比他高大的叔叔阿姨,挤在小学生紧窄的课桌后面。有时候他们看着陈林,眼睛里有些羡慕,或者是觉得他很“省心”,但还有些别的什么。陈林坐在他们之间,失去了所有的伙伴,他坐在高墙之中,自己为自己记录着假期、记录着未来。他初中的时候读到钱钟书说城外的人想进去、城里的人想出来,陈林觉得他在很久之前他就知道这种感受了,尽管他既没有爱过,也没有荒唐过。
那时候陈林会自己掏出假期作业本做题,一场家长会可以做完大半本数学作业。他喜欢数学,简单、便捷,对错一眼即分,数学没有谎言。他自己开了八次家长会了,而那一次他终于可以有一位家长来了。陈林很兴奋,这兴奋叫他盲目而欢乐,即使那天他一直等到家长会开始后的十分钟,他爸爸还没有出现,他也没有气馁。直到最后数学老师对他说他的爸爸打电话过去,说他很抱歉来不了了。陈林带着书包从后门走进教室,他溜到自己的座位上,尽量掩饰自己的身影,他弓着背、弯下腰,希望没人注意到他,为此他甚至摘掉了鲜红的领巾,以表明自己和在座的每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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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属。他像只小老鼠,盼望每一位花猫失明失聪。
陈林以为自己不记得这些了,但其实他记得的。就像他记得那天放学的时候还是他妈妈来接他,他问为什么他爸爸没有来,陈曼说他又出差了。陈林当时很平静,他回到家把自己锁在屋子里,他从书架上拿出来他爸爸给他带回来的所有的金属样子的自动铅笔,把它们全部掰成两半,狂怒地嘶吼着。他拼尽了力气,但是他看到那些残骸的时候他并不开心,他感到无比的后悔,可是他不知道如何挽回。他的吼叫在屋里回荡,夕阳的昏黄罩在他身上,将他的愤怒和失望缩在几平米的卧室里。陈曼被他锁在门外,吓得只会哭,打给陈林他爸,陈林听到声音,嘶吼着“让他回来”。但是他爸爸只留下电话里的几声“对不起”。陈曼纤细的手臂举着电话贴在他耳边,但陈林一语未发,他只是瞪着眼睛盯着陈曼,或是透过陈曼盯着另一个人,他无声地、发抖地哭,两只眼睛里落下眼泪来,但偏偏眼睛都不眨一下,眼神又狠又惨,他以为自己是被抛弃的狼崽子,但他其实很脆弱,连动画片里的主角都知道,哭泣是毫无用处的,而陈林只能哭泣。他不过是一只被扔下的奶猫,连爪子都没有,更遑论獠牙。
但其实陈林对他爸还有另一种回忆。他爸实在是很大方。他小的时候,他爸买了一辆吉普车,绿色的外壳。只要陈林他爸回来,陈林就会穿着白色或者黄色的运动衫和他一起开车去公园玩。他们家距离公园很近,那公园带着社会主义建设特有的大和广,里面有个巨大的喷泉,每年夏天晚上八点会开始喷十几米的喷泉。除此以外,是极大的石板路铺成的开阔空间,四周围还有不少的树林。陈林他爸喜欢带他去放风筝。他们第一次买了一个老鹰的风筝,那个线很长,陈林跳起来,他们把他放飞得很高,但那天广场的人好多,陈林的线被人缠断了。后来他们又去,他们买了一个米老鼠的风筝,很贵,在千禧年以前,就要一百块。那个风筝很大很大,比当时的陈林都要大。陈林非常喜欢,他拉上他爸亲手把它组装起来,还给它买了个筒去装。他们第一次出去放它的时候,那风筝飞的非常高,广场上有那么多放风筝的人,可是没有一个风筝比他们的飞得高。它太高了,陈林看着它的时候要仰头仰得很高,几乎要折断脖子。那天风很大,陈林非常开心,他们举着线,不断地拉扯,直到那根线在陈林手中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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