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家们的手指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公子优
顾嘉垂眼看着地面:“……对,孩子。”
“你听我的,把你们家那些书啊画啊全烧了,磁瓦玻璃一概砸碎……”邻居摇头,重重叹息,“顾老师呵,你们这些搞艺术的,就是一点觉悟没有……外面,早变天了。”
那天夜里贺玉楼在楼后面挖了一夜的土,第二天夜里再将贺慎平埋了。
没有棺材,没有墓碑,连悲伤都只能偷偷进行,不能当着别人的面流泪,否则说不定哪天就有大字报揭发他们:不正确对待群众运动,不拥护革命胜利的果实。
革命胜利的果实躺在土坑里,穿着年轻时演出的衣服,身边放了一册莫扎特,一支平时惯用的笔,还有一把竹笛。
土一点一点地盖上躯体,直到完全看不见了。
地面被压平,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贺玉楼找了一块木板,写上字,当作贺慎平的牌位。顾嘉把牌位藏在衣柜里,夜深人静的时候才敢打开衣柜,在牌位前点一支白烛。
天亮了以后,窗外又响起了整齐的踏步声、激昂快乐的歌声与口号声,锣鼓喧天,管号齐鸣。
革命如火如荼,学校全部停课。
那段时间蹬三轮车的老头一直就没休息过,一开始还拉到别人家里,后来直接拉往火葬场。
火葬场的焚尸炉全开,超负荷工作,但很快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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够用了。
十几天之后,有人通知老头,不用干了,因为他们不通知家属了,反革命的尸体卖给医院,五百块一具。供大于求,比曾经便宜不少。
贺家大门一直紧闭着。
贺玉阁把自己锁在房里,房中时而传来大哭,时而传来大笑。
顾嘉每天都给三个孩子做饭,但是自己几乎不吃不喝。
家里致的杯碗全砸了,只剩下贺玉楼和温月安亲手画的那两只,温月安舍不得砸,于是贺玉楼便悄悄将那两只杯子一起埋在院子里,同埋的还有书、琴谱,以及贺慎平做的镇纸与他这几十年留下的诸多手迹。
他们家的书与琴谱太多了,花了好几个晚上才埋了一半。
还没有等他们将家里的东西处理完,抄家的风潮便席卷了全城。
一天晚上,当一群红袖章冲进贺家的时候,正看见贺玉楼和温月安在埋琴谱。本来这群革命小将是白天行事的,但是很快地,他们发现那些狡诈的反革命分子常常白天溜出去躲起来,晚上才回家睡觉,于是他们决定晚上搞突袭,事实证明,效果不错。
“哟,这是什么?”一个浓眉大眼一脸正气的领头男学生从温月安手里抢过一本琴谱,翻了翻,“莫扎特,这是什么洋鬼子名字?好啊,你们居然敢偷藏资本主义的东西!”他说着,便点燃了那册琴谱。
温月安想伸手去抢回来,那男学生便将琴谱丢在地上还未埋掉的书堆里,微弱的火焰一下子高涨起来,将整堆书都引燃了。
贺玉楼眼看着那么多书和琴谱都要化为灰烬,想都没想便跳进坑里,试图把火踩灭,可还没来得及,便被好几个红袖章给拽了出来,死死地压着跪在地上。
“噢,我想起来了,这不是贺玉楼嘛,以前就老在学校弹资本主义曲子,还写封建主义诗词。”另一个三角眼的男学生说,“而且他爸是音乐学院的副院长,老右派。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他就是阶级敌人,不用跟他客气。”
“说得好!”一个女学生一挥手,“咱们今天就是要把他们黑暗的旧世界砸个粉碎。”
他们押着贺玉楼和温月安,逼着二人看那些正在燃烧的书籍和琴谱。
火光冲天,顾嘉从房里跑出来,立即被几个站在旁边的红袖章按住。
“放开我妈!”贺玉楼不停挣扎嘶吼,像疯了一般,但是对方人太多了,反抗显得无力,更让他像一只蝼蚁。他们用力把少年按在地上,少年的膝盖在地上留下凌乱的痕迹,最终还是陷进了泥土里。
随着那些纸张的燃烧,贺玉楼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小。等那些承载了无数文字与音符的纸张都成了灰时,贺玉楼不动了。
“走!进去!”领头的男学生说,“抄他们的家!”
家里其实已经不剩多少东西了。
能抄的只有客厅那台钢琴,它太大了,移不走,埋不掉。
“说!平时你们是不是就是用这个东西宣扬资本主义的?!”押着顾嘉的红袖章吼道,“你还教学生?教什么?想用资产阶级的肮脏音乐腐蚀我们无产阶级的英雄儿女吗?!”
顾嘉白着脸,看了一会儿贺玉楼,又看了一会儿温月安,她想起他们小时候的样子,白白的,小小的,一个很闹腾,一个很安静。她看他们第一次四首联弹,贺玉楼弹琴的时候便安静下来,温月安弹琴的时候才更像个孩子,笑得单纯快乐。这样的东西……怎么会是肮脏的?
“……我没有。”她说。
“还敢不承认?”红袖章给了顾嘉一巴掌。
贺玉楼目眦欲裂:“……畜生。”他骤然发力,押着他的红卫兵不备,被他挣开了。他冲上去给了打顾嘉的红袖章一拳,把人打倒在地。
下一刻贺玉楼便被几个高壮的男学生按在了地上。
“师哥!”温月安喊。
“你们干什么?”顾嘉想去阻止。
但他们一个被按在轮椅上,一个被按在地上跪着,两人一动不能动,只能不停地喊,喊得声音支离破碎,眼睁睁地看着一个男学生抓着贺玉楼的头不停地砸地板,砸得口鼻都出了血。
“不要打了,不要打了……”顾嘉的嗓子已经喊得嘶哑了。
男学生停了手,问顾嘉:“你承不承认你用资本主义音乐腐蚀群众?”
顾嘉嘴唇动了动。
男学生再次抓住了贺玉楼的头。
“我承认!”顾嘉几乎是高喊出来的,三个字,近乎破音。
“承认什么?”
“我用……我用资本主义音乐……腐蚀群众。”说完最后一个字,顾嘉颓然倒在地上,脸色由苍白转做全然的灰败。
红袖章们露出得胜的笑容。
押着顾嘉的红袖章把人拎起来,把头发一半全剃光,一半剪得参差不齐,剪完阴阳头还嫌不够,还将顾嘉一边的眉毛也剃光了。
“去,把那资产阶级的玩意砸了。”红袖章往顾嘉手上塞了一把斧子,然后把人往钢琴上一推。
顾嘉背对着众人,拿着锤子的手垂在身侧。
“快点!”身后有人催促道。
“快点砸!”
“难道你对资产阶级的东西还有什么不舍吗?!”
“就是!快点!给我砸!”
“妈……”贺玉楼低低喊了一句,立马淹没在高呼声中。
顾嘉颤抖着转过身,佝偻着背。
贺玉楼艰难地抬起头看母亲,她原本的鹅蛋脸已经成了消瘦的瓜子脸,一半的头上没有头发,一边脸没有眉毛,看起来苍老又陌生,几乎脱了人形,像个什么别的物什。
“妈……不要砸。”贺玉楼说。
“不砸?不砸你还打算弹这玩意吗?”一个男学生用脚重重碾上贺玉楼的手指,“我看,今天要是铲除不了资产阶级的钢琴,就只能铲除这双资产阶级的手!我看你还拿什么弹!你说,”男学生俯下身威胁道,“到底砸不砸?!”
贺玉楼像感觉不到疼痛似的,盯着顾嘉,一字一句道:“妈……我爸没做过的事,你也不要做……我爸没有承认过的事,你也不要承认……”
顾嘉一怔,一只手摸索着扶住身后的钢琴,然后慢慢地,站直了。
这一刻,贺玉楼像极了贺慎平,不仅是眉眼,顾嘉一瞬间恍惚,觉得被按着趴在地上的就是年轻时的贺慎平。
“承父亲训……我们贺家,即便什么都没了,至少还剩……唔!”
一把生锈的锤子砸在贺玉楼的左手上。
温月安远远看见贺玉楼的手被敲碎,小指的一截已然脱落,像一滩血泥一般黏在地上。“师哥,师哥……”他坐在轮椅上一遍一遍地喊,喊得几乎要背过气去。贺玉楼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好像昏死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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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好半天,贺玉楼才微微动了一下头,发白的嘴唇轻启。
“……至少……”他的脸颊、喉结、胸腔全都抖动着,发出巨大的喘息声,好半天才从齿缝中挤出一句话,“还剩……一点浩然气,十寸不折骨。”
“父亲至死坚持的,我也要做到。”贺玉楼抬起头,锋利的眼神逐一扫过一根根胳膊上鲜艳的红袖章,那都是他眼中的血。
chapter38【《大海航行靠舵手》】
一群红袖章站在原地,半天没出声。
领头的男学生说:“这个反革命嘴巴硬,可是再硬,硬得过我们革命的铁拳吗?今天,我们就要把这里的牛鬼蛇神都砸个稀巴烂!”他拎着锤子,往贺玉楼的右手边走去,“各位革命小将,你们说是不是?!”
“是!”其他红袖章受了鼓舞,纷纷斗志高涨。
“等一下”温月安闭上眼,两行泪再次滚过脸颊。
男学生回过头,看着温月安,扬了扬锤子:“等一下?等什么?你的手也想试试这个吗?”
贺玉楼低吼:“温月安,你闭嘴。”
温月安的手指发着抖,纤瘦的身体缩在轮椅上。
“你姓温?这个姓好,比姓贺好。”男学生点了点头,“所以你不是他们贺家的人,是吧?”他将一把斧头扔在温月安轮椅上,压着他空裤管,然后凑上前去,在温月安耳边半是诱哄半是威胁道,“你只要跟这些资产阶级划清界限,揭发他们,就还是个好人!现在就有个好机会,你先去把那个资产阶级的罪恶产物砸了。愿不愿意洗心革面,就看你自己了!”
温月安看着贺玉楼贴在地面的左手,和那截小指,轻声对他身边的红袖章们说:“烦请让让。”
众人给他让开一条路。
温月安久久看着贺玉楼带血的脸,泪水不断地从眼眶里淌下来。
好半天他才别过头,转动轮椅朝钢琴而去。
贺玉楼根本不相信温月安会去砸琴:“温月安!”
一个红袖章踢了贺玉楼一脚:“闭上你的狗嘴!”
贺玉楼猛咳了一阵,艰难地抬起头看着温月安的背影,继续道:“贺家……家训……”
红袖章不停地踢贺玉楼的肋骨,但是无法阻止他说话。
温月安拿起斧头,贺玉楼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温月安盯着那架钢琴。
走马灯一般的光阴从这架钢琴前流过。
“你看,我从月亮上摘了一颗糖。”
……
“哎,我琴弹得是不是特别好?”
……
“我本来就比你大,你叫一声哥怎么了?”
……
“叫人。”
“叫了人才有下一次。”
……
“还能吃一天。”
……
“你不该拦我。”
“如果父亲在,也不会坐视不理。”
“温月安,你不像我们贺家的人。”
……
“给师哥一个效劳的机会好不好?”
……
“是我错了,什么像不像的,你就是我们家的。我再不胡说了,你也不准说。”
……
“今天再比一次?赢了我喊你一声师哥怎么样?”
……
“一辈子。”
“……可以。”
……
“你猜猜我昨天晚上去他房里干了什么?”
“睡、觉。”
……
“我爸没做过的事,你也不要做……我爸没有承认过的事,你也不要承认……”
……
“我们贺家,即使什么都没了,至少还剩……一点浩然气,十寸不折骨。”
温月安转过头。
“别打了!”
他看着不断咳血的贺玉楼,眼中凝了不知道多少言语,可说出来的只有一句:“师哥,你也……别说话了,说了也没用……毕竟,我不是贺家人,我……姓温。”
贺玉楼不敢置信地看着温月安,咳得更剧烈了,似乎比方才还痛苦。
温月安说完那句话,好像了全身力气,过了好久才缓缓转过头,背对着贺玉楼,垂头看着那些黑白琴键,无声道:“所以,我温月安做的事,都与贺家人无半点关系。贺家人,世世清白正直,干干净净。师哥呵,浩然气和不折骨都留给你,我不要浩然气,也不要不折骨……我只要你活着,这琴,也活着。”
“咚”
是斧头落地的声音。
贺玉楼猛地睁开眼。
领头的男学生说:“温月安,你不想洗心革面了吗?快把斧子捡起来,砸!”
“就是!砸!”红袖章们挥着拳头,齐声喊道。
“不是这样的。”温月安轻轻抚摸着琴键,痴然地,甚至看起来有些病态,“各位听我说……”他努力组织语言,像那些革命小将那样说话,“毛主席曾用缴获的美军钢笔,林副主席也曾用缴获的日军大衣,你们说,毛主席会犯错吗?林副主席会犯错吗?”
其实温月安只是隐约听过类似的故事,也记不清到底是谁的事,便自行安在主席头上,说这话的时候他极力克制自己快要变得颤抖的声音,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镇定又自信。他知道,这里距北京一千多公里,这帮红袖章们根本无法证实他说的是真是假。
一时没人说话,温月安又壮着胆子反问:“连毛主席和林副主席的事情,你们都不知道吗?”
“呃……”一个女学生像是受了污蔑般,赶忙辩解道,“怎么会不知道!我每天都学习领袖的事迹,当然是知道的!”
温月安看其他人:“你们呢?”
其他红袖章们连忙争先恐后地答道:“当然知道!”
许是答得太急,几个红袖章脸都涨红了。
温月安又问:“那你们说,毛主席会犯错吗?林副主席会犯错吗?”
领头的男学生瞪大眼睛,义正辞严道:“当然不会!”
温月安点点头:“所以,我们要向他们学习。”
男学生说:“你到底要说什么,别想拖延时间!”
温月安挺直了腰杆,学着红袖章们那样挥舞了一下手臂,可惜做得不伦不类:“我没有。毛主席和林副主席可以用帝国主义的东西来建设共产主义事业,我们也可以。我可以,我可以……”他的胸腔中像横着一根什么东西,阻止他说出接下来的话。
但是他硬生生地压下了那根东西,像逼迫自己吞下一把匕首,把五脏六腑划得支离破碎。
“我可以”温月安扯出一个笑容,“用资产阶级的钢琴弹无产阶级赞歌!”
温月安抬起手,弹起了《大海航行靠舵手》,激昂雄伟的前奏响起,他竟跟着乐声唱了起来,唱得就像他每天在家里听见外面的游行队伍那样欢快而嘹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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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海航行靠舵手
万物生长靠太阳
雨露滋润禾苗壮
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
贺玉楼突然想起来,这好像是温月安第一次在他面前唱歌,这么多年,他好像从未真正认识过温月安。
他闭着眼,不愿意承认此时坐在钢琴前的人是他心里永远的月安。
温月安像个疯子,一边弹一边唱,表情是那种夸张的、千篇一律的、用于上台演出的大幅度笑容,眼泪却流了满脸。
温月安弹完了一遍,一个红袖章刚要开始讲话,温月安便重重地拍了一下轮椅扶手:“你们!”他抬眼望着一个个红袖章们,带着一脸的泪,笑着,声音严厉地质问道,“你们怎么不跟着唱!想到领袖你们不高兴吗?不感动吗?为什么不一起歌颂领袖?你们一个个的,难道还想砸了这架歌颂领袖的钢琴吗?难道想反对领袖吗?”
那原本要开口的红袖章竟一下被镇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温月安环视着一张张不知该说什么的脸,一字一句道:“歌颂领袖,不分白天黑夜,今晚,我们就一起唱,谁要是先停了,谁就是反革命!”
温月安说罢,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臂,他感觉上面好像也长出了一枚鲜艳的红袖章。
他闭上眼,再次弹了起来。
前奏一过,所有人都唱了起来,没有人敢不跟着唱。
“大海航行靠舵手
万物生长靠太阳
雨露滋润禾苗壮
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
……
毛泽东思想是不落的太阳”
嘹亮喜庆的歌声飘荡起来。
歌声飘过温月安带泪的脸,飘过一枚枚红袖章,一张张英气勃发的面孔,飘过被砸碎的家具、飘过顾嘉光秃秃的半边头颅,飘过贺玉楼死死紧闭的、不愿多看温月安一眼的眼睛。
歌声飘出了客厅,飘到顾嘉卧室的衣柜里,飘到那块简陋的、以魏楷写就的贺慎平牌位前。
歌声飘到院子里,飘过被掀翻的棋盘、散落一溪的棋子,飘在那些泼了的墨、折了的笔,还有燃尽的书与琴谱上方。
歌声越飘越远,飘过家家户户,回荡在整个城市的天空。
温月安从天黑一直弹到天亮,又从天亮弹到逼近正午,把那些红袖章们都给唱得喉咙嘶哑,昏昏欲睡,再也没力气批斗任何人。
终于,那些风风火火冲进贺家的人,疲惫不堪地走了,走之前还勉力扯着嗓子喊口号,说赞歌在心里,从未停过,也永远不会停。
chapter39【《咫尺天涯1》-陈其钢】
天阴,大雨忽至。
医院的台阶上坐着一个老头,嘴里叼着一根草梗。一帘雨幕从屋顶上垂下来,刚好打在老头脚下的一截台阶上,水花溅湿了鞋面。
老头身后的大门发出“嘎吱”一响,他随意转头一瞥,乐了:“哟,是你啊。”
贺玉楼看了一眼老头,一言未发。他脸上带着伤,左手被纱布包裹着,不自然地举在身侧。
“挨揍啦?”老头上下打量了一下贺玉楼,嘴里的草朝停在一边的三轮车上抬了抬,“小崽子,要我送你回去不?”
贺玉楼看着远处,说:“不需要。”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没等到顾嘉,便朝门边走了两步,听见顾嘉的声音依稀从门内传来:“……麻烦您,借我们一把伞,我儿子的手不能淋雨。”
贺玉楼推开门。
走廊上,顾嘉满脸疲惫地站在一个护士面前,一边光着的头顶与眉毛怪异又刺目。来来往往经过的人,仿佛都得了歪脖斜眼病,一个劲儿地看她,直到脖子和眼睛都转不动了,便再犯起嘴也合不上的新病来。
护士盯着顾嘉的头顶说:“没有。请不要妨碍我们工作。”
顾嘉整个人已经摇摇欲坠,可还想恳求:“可是我看见”
贺玉楼单手脱下上衣,轻轻披在顾嘉头上:“走吧。”
护士看见贺玉楼裸着上身,先是一愣,然后便严厉道:“你干什么,快把衣服穿上!这不是耍流氓吗?”
贺玉楼低头看了自己一眼,再环顾四周各色打量的眼神:“没穿衣服的不是我。”他面无表情地说完,不顾身后的谩骂,推开门,扶着顾嘉走了出去。
“小崽子,过来。”老头穿着雨衣,坐在三轮车座上。三轮车后面放着两件雨衣。
贺玉楼不想理他,他不耐烦地嚷道:“你逞什么能?让你妈陪你一起淋雨?”
贺玉楼犹疑了一瞬,然后便扶着顾嘉朝三轮车走:“以前不见你这么好心。”
老头把草往地上一吐,随口道:“拉死人和拉活人,能一样吗?”他抬起头,恰好看见雨水从顾嘉额头上淌下来,没有眉毛的那边雨水不断地流进眼睛里,但她一点反应也没有。活人眼里总是有星火的,眼睛会躲,就是还有活气。老头低下头没再看母子二人,脚在草上碾了碾,便踩上三轮车踏板:“啧,我欠你的,还不赶紧上来。”
老头拉着两人往贺家骑。
“你怎么挨的打?”
“小崽子,问你呢。”
路上几次老头想搭话,贺玉楼都没理。
又骑了一阵,老头往后瞧了贺玉楼一眼:“你以为我猜不出来?你看你那样,别的本事没有,就会死撑着,不揍你,揍谁?”
贺玉楼看了一眼自己雨衣下的左手,冷着脸,还是没说话。
老头掀开自己的雨衣,露出一截腰背:“看着这窟窿没?现在里边还有一颗子弹没拿出来。我这,日本人打的,保家卫国,还算挨得值。你那,稀里糊涂被另外一群小崽子打的,你觉得值不?”
贺玉楼一路都不答话,只有雨水噼里啪啦打在雨衣上的声音。
一直到了贺家门口,顾嘉下了车,进了院子,贺玉楼才脱下雨衣,直视着老头:“现在是乱世还是盛世?”
老头本来准备走,闻言抬起眼皮看了贺玉楼一眼,突然乐了:“还挺记仇。”
贺玉楼甩了甩雨衣上的水,丢给老头:“算了。”
老头看着贺玉楼的背影:“这话别人问,盛世;你问,乱世。”
贺玉楼回过头,盯着老头:“都是乱世,没有什么值不值。土地失一寸,还夺得回来,但是这里,”贺玉楼指指自己的膝盖,“跪下去,你以为还站得起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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