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人之上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司泽院蓝
朕没肯定也没否定。“纵观前周史,其北有寇常犯,即为缯人西夷、犬戎等。自幽王之父宣王起,王师败逋,只有三胜。第三胜便是对申侯;其后,宣王更令其子幽王娶申侯之女为王后。”
“如此联姻,想必此胜并不彻底。”听了朕的话,谢镜愚若有所思,“宣王可能还要借申侯之力来巩固自己的地位。”
“正是如此。王师不力,寇又常犯,故而史载幽王数举烽火。一次两次便罢了;长此以往,诸侯有所懈怠,也是正常。”
谢镜愚对诸侯“也是正常”的懈怠显然很有话说。但他看得出朕还没说完,便沉住了气。
“此是其一。其二,便是申侯幽王烽火戏诸侯时他不反,幽王要废太子、也就是他的外孙时,他反了;不仅自己反,他还联合缯人西夷、犬戎一起反。幽王有其自食恶果之处:但要把此事都归结于褒姒……”朕摇了摇头,很是好笑,“难道是褒姒叫申侯联合贼寇反的么?”
古往今来,若有君主失德,总要被归于小人或女子的蒙蔽引|诱;谢镜愚的祖父谢老爷子便是其中坚定的一员。但在幽王的故事里,他再失德也不能作为臣子申侯与贼寇同反的理由
申侯之所以反,真实原因是幽王换掉太子会严重伤害他的切身利益。
什么君权神授、以德服人都是虚无缥缈的空话;“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才是从古至今颠扑不破的真理。
谢镜愚隐约听出言下之意,微微瞪大眼睛。换成是别人,可能会有更大的反应;但他听朕明里暗里说了无数次不把自己放在至高之位的言论,已经有了些疫力。“将山河之事全数系于后宫一女之上,确实太过。”他思忖着道,“但是,陛下是否在暗示……”
朕一扬眉。“朕暗示了什么?”
“如若天下诸事都取决于利之一字,”谢镜愚谨慎地揣摩用词,“当年的申侯放到现今,是否只有……可以对上?”
他隐去了名字,但朕知道他在说谁。“你为何如此想?”
见朕反应如此平淡,谢镜愚更坚定了自己的看法。“虽然他声称只是为了百姓温饱,但办法千千万,他偏要选强攻。如今,败是败了,臣是臣了,但卧薪尝胆的前车之鉴犹在,难保他回去之后便开始效仿。”
朕不由一笑。“自打朕见到他的第一眼起,朕就知道此人不是易与之辈。放他回吐蕃,早晚是纵虎归山。”
“那陛下还……”谢镜愚顿时大为疑惑。
“他是条饿虎,但也是条瘦虎。新历大败,即便他还是首领,位子也不可能稳当。另外,吐蕃如今元气大伤,少说要二三十年才能恢复,这期间周边有什么变数还难说。再有,西北突厥虽灭,回纥又渐有壮大之势。暂且稳住吐蕃,西南后方便可安稳。等东面北面平定之日,我朝铁骑必已炼成。到了那时,他再想反”朕又微微一笑,“又得再卧薪尝胆个二三十年了。”
此中关节错综复杂,谢镜愚一时怔住。直至登上半山腰,他才重新开口:“陛下深谋远虑,妙计连环,臣实在佩服。”
朕瞧了瞧他面上神情,没接这个称赞。“今本朝国号同周,谢相以为,朕是不是更该以史为鉴?”
“怎么会?”谢镜愚下意识地反驳,“虽说国号相同,但陛下与幽王又如何能相提并论?便是再往前,太|祖皇帝又如何是宣王可比?况且,也没有褒姒……”他半途卡住,面色微红。
朕一看就知道,谢镜愚想到了朕希望他想到的那个方向。“怎么了,谢相?”朕故意问。
谢镜愚还是很尴尬。过了片刻,他缓过来一些,偷眼瞄了瞄朕朕也正笑眯眯地看着他。他顿时明白了,无奈道:“陛下又寻臣开心。”
“哪里有?”朕睁着眼睛说瞎话,“就算谢相想要自比褒姒,怕也是没褒姒的美貌罢?”
听到朕这么挑剔,谢镜愚的眉毛都快飞起来了。朕以为他要立刻反驳,结果却没有,而是沉吟了半晌。“陛下,臣适才想起,臣刚刚有一句话说错了。”
“哪句?”瞧他很是郑重的样子,朕不由好奇。
“天下诸事都取决于利之一字。”谢镜愚一字一句地重复,“其实世上并不是所有事都如此。”
朕注意到他目光灼灼,已然猜出一二。“譬如说?”
“臣对陛下之心,绝无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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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日月可昭。”谢镜愚这个誓言简直可谓掷地有声。
朕忍不住腹诽,瞧你讲经论史头头是道的样子,怕是朕想昏聩一把都没希望;谏臣从来不好当,更别提利益了。不过朕嘴里说的是:“没错,毕竟这事儿本来就全是麻烦。”
谢镜愚果然很有意见。“陛下,此言何解?”
朕没回答,只是回头望了望。谢镜愚下意识地照做,而后立即明白过来。“陛下,”他的声线倏尔变轻,“您嫌弃他们跟着碍事么?”
朕停下脚步,深深看进他的双眼。“怎么,谢相不如此认为?”
两人立于上下石阶,对望半晌。日头早已出了,草面白霜将化未化,泛着点点冷色华光。即便如此,周遭气息也愈发缱绻,全然不似君臣之间该有的。
自谢镜愚说“此言何解”开始,他便皱着眉头。现下多少有些松散,但还残余着一些。“算啦,”朕伸手抚平最后一丝褶皱,“朕随口说说而已。”
谢镜愚身躯微动。就在朕打算抽离时,他却猛然抓紧了朕的手。“虽然臣早前说过惟愿随侍陛下左右,助陛下成就千秋功业,但如今……”
“如今谢相后悔了?”他手心极烫,朕忍不住一动。
谢镜愚不由分说地抓得更紧。“是。”
嗯?朕不禁扬眉。“怎么个后悔法?”
这话答不好朕肯定要发飙,但谢镜愚只稍稍一顿。“自几位宰相定下轮值汤泉宫起,臣便日日焦心,只等一月之期过后,便可见到陛下。数日不见思之如狂,唯有陛下可令臣有如此体会。虽然臣也明白,鱼与熊掌不可得兼,可臣”
谢镜愚直直地望进朕的双眼,话声却低得与眸中的交颈之意完全相反,“可臣贪心不足,只想要得更多。”言毕,他垂下头去,轻轻吻了吻朕的指尖。
作者有话要说: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瞧,我替你们把评论写了【喂
第52章
在接下来的山道上,指尖上的轻柔触感久久徘徊不去,扰得朕心猿意马。若来得及便绕到翠云亭的计划因此搁浅,朕只想早点下山去。
刘瑾对朕提前半个时辰回来略有惊讶,赶忙催促尚食局呈上晚膳。朕草草用过,便迫不及待地摆驾九龙殿泡温泉了。
明面上说是泡汤,实则是做些不好启之于口的事情。朕挥退左右,解下中衣,步入莲花池。池边二三级白石阶面已经被浸得温热,朕坐下去,肆意伸展身体。忍了一路的暗火却没被浇灭,反倒如温水一般猛地涌上周身,将朕包裹得严严实实。
朕眼前不由又浮现出谢镜愚托着朕的手亲吻的情形,那股火焰便燃得愈发猛烈。这坑爹家伙,撩起朕的兴致却没后续……朕一面咬牙切齿地腹诽,一面不由自主地探下手。此时回忆谢镜愚略带薄茧的手指和过分湿热的口唇可能不是个好主意,因为感觉来得实在太过迅速
莲花池上,喘气渐炽;片刻之后,又一点一点地悄声下去。
流水很快便将可疑痕迹带走,朕也终于可以专心考虑这件事了。当朕对谁都没兴趣的时候,朕极少想到男女之事,连自我纾解都少。这令朕一度以为,朕这辈子可能就如此清心寡欲下去;管他什么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反正朕只要把太子这个任务完成就足够。
但现在可不是那么回事。心动情动,带起身动;想想也合乎情理,然而……
朕该给的暗示都给了,总不能叫朕明示谢镜愚吧?另外,虽说谢镜愚可能比朕还着急,但以他那能忍成个闭嘴蚌壳的个性……
莫非还得朕下剂猛药、好让他狂上一狂?
不至于吧……朕直犯嘀咕。迄今为止,两人独处基本都是朕蓄意制造机会,总该有一次轮到谢镜愚主动啊?
刚发泄过的身体还残余着些轻飘飘的、恍若在云端的感觉,但朕已然开始发愁。天色愈发暗了,背后不远处的宫灯光芒跟着愈发明显。朕满腹心事,又往温泉中沉了沉身子,只把脑袋露在水面上。
忽而,那抹暖黄光线晃了一晃。朕刚刚已经吩咐下去,闲杂人等不许靠近;这会儿有人,估摸着只可能是刘瑾来送软巾。然而,朕眯着眼睛等了一阵,只听见脚步声慢慢停住,刘瑾那略带尖细的嗓门却没随之响起。
“东西搁好就下去罢。”朕开口吩咐,有些恹恹的。
背后的人却更近了两步。步伐不大,却甚是坚决。
朕听着不太对,旋即回头。入目却不是宦官袍服,而是一袭绛紫大氅,色泽深得像是能融进夜色。朕心脏咯噔一跳,刚冒出头的紧张感瞬时变了一个味道。都说是说曹操曹操就到,朕这回是想谢镜愚谢镜愚就到了……
“……陛下。”谢镜愚终于出了声。
因为背光,朕看不清他面上神情。若是只从他说话的语气判断……在这个时辰,他出现在此地,必然已经打定了主意;但是否能够逾越最后一步,还是取决于朕。“谢相这会儿又记得服紫了?”朕不动声色道。
谢镜愚像是有些不好意思。“白日那件在夜里太过扎眼。”
朕微微挑眉,没应声。
“臣刚刚……”谢镜愚小声解释,那种干了坏事的局促体现得愈发明显,“臣刚刚悄悄绕过了陛下的随身侍卫。”
朕不用猜都知道他是偷溜进来的,不然朕也不至于他到背后了才发现。“谢相的意思是,朕合该加强一下这九龙殿的守卫?”
“臣……不是这个意思。”谢镜愚赶忙又解释,“臣只是……只是……”不知为何,他有些嗫嚅。
借着八角宫灯中透出的烛光,朕瞧见他耳根已经染了一层绯色。真古怪,当时他说口谈的时候都没这种反应,反倒是现在……
朕心电急转,忽而意识到今日与之前有一点极其明显的不同。“罢了,不管你怎么进来的,”朕稍稍从池中起身,“你有何急事,非得在此时见朕?”
池边三级白石阶,一级在水面上,两级在水面下。朕坐到第三级上,恰好能将手臂于第二级上摊开,只露出半个胸膛。
谢镜愚像是噎住了,又像是在憋气。好半晌,他才回答:“陛下说对了,臣确有急事。”
“那就说。”朕道,懒洋洋地倚靠在石壁上。
谢镜愚又停顿了一会儿。“若是臣今夜不见陛下,”他轻声道,“臣唯恐陛下不愿再等臣。”
他嗓子里已经带出了他极力压抑的东西,听着莫名令人耳热。“等?朕今日没吩咐你做什么罢?”朕故意继续和他装傻充愣。
“陛下确实没有。”谢镜愚又道,“是臣妄自揣摩圣意,请陛下……”他像是想说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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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半路却转了个调子,“请陛下许臣戴罪立功。”
“哦?”朕斜着眼睛看他,心道这人总算在关键时刻机灵了点,“朕倒是想听听,谢相想要如何戴罪立功?”
“陛下今日上下西绣岭,怕是乏得很,臣愿自荐为陛下推按。”
他这么说的时候眼睛一眨不眨,朕简直怀疑他早就想好了这个借口。“朕素闻谢相学富五车,可从未听过谢相还会推按。”
“陛下谬赞。虽然臣德薄才疏,但确实会一点儿。”
后半句话听着很是真诚。朕忍不住盯了谢镜愚半晌,暗道他一个高族子弟到底从哪儿学的推按。但这会儿答案不重要……“衣服脱了。”
许是有些突然,谢镜愚闻言愣住。
朕简直想白他一眼。“怎么着,你给朕推按,还要朕挪身不成?”
谢镜愚立即口称不敢。以如今的气温而言,他穿得不算太多。但在朕的注视下,他生生出了两个错,差点把自己绊倒。等脱到身上最后一件亵衣时,他双手略有停顿,但还是解下来了。
他身上不该看的地方朕都看过;但说到彻底坦诚相见,这倒真是第一次。从他走来、再下到池中的过程里,朕眯着眼睛、托着下巴,上下打量的目光简直可以用肆无忌惮形容。“谢相不仅脸长得好看,”朕忍不住要点评,“骨肉也很是亭匀啊。”
许是太过直接,谢镜愚立即被闹了个大红脸。“陛下,”他强撑着道,不停闪烁的目光终于停在了朕前胸,“臣觉得……还是陛下更好看些。”
这时候还不忘给朕戴高帽,朕轻嗤一声。“谢相觉得朕像是没有自知之明的人么?”
谢镜愚又是一愣,而后明白过来。“陛下只是太过铭记君为轻之道,便真以为事实如此了。况且,陛下肯定还听过一句话,叫做”他道,声线倏尔柔软,“情人眼里出西施。”
朕本来还想再逗他两句,但谢镜愚连“情人眼里出西施”这话都说得出口……“行行行,比嘴皮和脸皮,朕确实都不如你。”朕一挥手,借以掩饰身下那股突如其来的冲动,“谢相不是要给朕推按么?这就开始罢。”
说句实话,直到这时候,朕还对谢镜愚的推按抱有一定怀疑。但他一上手,朕就知道他确实所言不虚力道适中、手法准,不一会儿朕就觉着身子软了半边。不是没力气的软,而是充分放松的、意慵心懒的软;光是陷在被褥中就会很舒适,更别提朕现在正泡在微热的温泉里。
“不错,之前是朕小瞧了谢相你。”朕这么说的时候,已经变坐为趴,好让谢镜愚顺着后背按下去。
“陛下喜欢便好。”谢镜愚轻声回答。
朕听得他满是隐忍的嗓音,忍不住腹诽他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开始。结果下一刻,他的手便换了位置,绕向更敏感之处。
朕一时不察,唇边便溢出了半声没控制好的气音,像喘息又像呻|吟。仿佛受到鼓舞,身后之人随即贴近,将朕紧紧拦腰抱住。“陛下……”他在朕耳边唤道,克制不住地前后动作,“臣想……”
“你想?”朕反问,掰了掰他在朕腰间的手指。禁锢的力道似乎有些不舍,但还是松开了。朕便抓住那只手,用力一转一拉,两人瞬时换了个位置
大片水花被激溅上岸,但没人在意。朕半站着,将谢镜愚按坐在石阶上,两人鼻尖相对,几乎贴上。“谢相,朕许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朕拖长尾音,“你就想着如此大不敬之事?”
“臣……”谢镜愚急了,立即就想要解释。
可他刚吐出一个字,就被朕用手指按住了唇。“那朕今夜便要告诉你”朕随即抬腿,越过他的膝盖,嘴唇随之欺到他耳边,“朕坐这万人之上的位置,也仅许你一人之下。”
像是从未如此奢望,身下躯体僵住半晌。
“陛下……”和谢镜愚的声音一起找回来的是他落下的吻和紧环的手臂,“臣必定不负陛下厚意。”
那股心火又燃了起来,从未如此猛烈。朕抱住他坚实的脊背,最后一次找碴:“但你也得给朕记着若是你把这次搞砸了,以后就换朕来!”
谢镜愚闻言低笑,胸膛随之隐隐震动。“陛下,您怕是不知道,臣为这一日到底准备了多久。”他将朕抱得更紧,“臣又怎么可能让陛下反悔呢?”
不知何时,落下了雪。水细起,灯朦胧,正是夜长尽欢时。
作者有话要说:
再次,请温柔地走进这段良夜~
ps,找句最没噱头的话当内容提要,我容易嘛/(ㄒoㄒ)/~~
第53章
朕做了个美梦。
梦中,朕游于云梦台,远望高处的观宇。其上独有云气,状如峰峦,升腾直上,须臾之间,变化无穷。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巫山之阳……
谐鱼水之欢,效于飞之愿,梦里有些旖旎景象也是正常。朕于半梦半醒之间模模糊糊地想着,画面却忽而一晃,眼前出现了一座极其熟悉的单檐庑殿
太庙!
朕垂髫之时便梦见过它。因着宫室未满,朕轻易找到了父皇的神主,又在附近找到了母后和太子哥哥的。没立刻看到朕自己的,朕还在父皇的宗庙中急得团团转。等反应过来朕另有宗庙,时间已经不够:朕仅仅看到自己生平的开头,梦就醒了。
在此之后,朕无数次地想要再梦到太庙。若能把神主夹板上所刻的生平事迹看完,朕想做一个配得上庙号的皇帝便会容易些,可多年来都未能遂愿。如今……
朕来不及思考更多的,便提起袍服下摆,三步并做两步地冲上太阶。前殿祭祀庄严一如往日,朕目标明确地直奔后殿。寻找朕的庙堂比当年容易多了,毕竟朕现在已对太庙形制烂熟于心;想要触碰到神主也比之前容易多了,毕竟朕现在已不是不及神龛高的幼童形态。
但再次对朕的神主伸手之前,朕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注意到其他地方
朕的神主边上依旧没有皇后的神主。之前朕以为朕没立皇后为牵制各方势力平衡,这也不是不可能如今想想却别有深意。继续细看,本该有的皇子神主也没有。
旁人看来只会觉得异常古怪,但在如今的朕眼里,简直太过明显。
朕定了定神,回首再望
太阶之东,自北向南,一溜儿六个神主整齐排列开去。那是功臣配享太庙的位置;而能摆在朕的宗庙中,自然都是朕的臣子。
六个人,都有谁?
朕的心脏忽而砰砰狂跳起来。一室宗庙的宽度算不上多远;可朕走得越近,步伐就愈发沉重。因为隔着几步距离,朕的目力已经足够看清北边第一个神主上所刻的金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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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尉燕文忠公谢镜愚。
一时间,朕简直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从始至终,朕与谢镜愚在天下人面前都是君臣关系,也许该哭;事到如今,朕终于能在梦里看见谢镜愚、即便只是牌位,又也许该笑……
深色木牌静默伫立,令朕想起谢镜愚低眉垂首时的恭谨姿态。随便动神主确实不敬,但朕已经动过好几个,也不差他这一个。况且只是在梦里……
朕终究伸出了手。供奉于宗庙的神主之位木质致密,相当沉重。朕小心翼翼地把外头雕饰描金的那层提起,刻满小字的夹板便露了出来。借着长明灯透出的烛光,朕仔仔细细地读,从头至尾,一字一句。
就该是这样……怎么会这样?
全都看完之后,朕有半晌失神。倒不是说朕错看了谢镜愚:但……时者运也,非人力所为,亦非人力所及。
一股似曾相识的憋屈无力旋即冒出,沉甸甸地压在朕心头。母后是这样,太子哥哥是这样;到了谢镜愚,仍然还是这样
若是照有所得必有所失的说法,这是否就是朕未卜先知所必须承受的代价?
朕张了张嘴,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又枯立半晌,朕回过神,才发现眼角有些湿意。神龛角落,蜡烛已然燃至小半,珠泪长垂,冥冥中似有同感。
即便心如刀绞,也有正事不得不做。朕将谢镜愚的神主重新放好,便打算折身去看剩下五个。可不看则已,一看下一个,朕就愣住了
司徒梁文昭公雍蒙。
朕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又眨了眨。雍蒙?他的神主不应该和太子哥哥、其他诸位兄弟一样,摆在父皇的宗庙里么?怎么会在朕这儿?
此时,天光微曦,窗纸上已然透出浅色。这是大梦将醒的前兆,就算朕想查看雍蒙的神主夹板也来不及了。此时最重要的当然是记下其余四人的名字,朕匆匆移动步子,挨个儿察看
李简光,党和,周不比,花……
就在朕走到第五和第六人的神主之间时,外头遽然涌进一大片炫目的白光,牌位、烛火、庙堂逐一被卷入消失
朕缓缓睁开了眼睛。金龙纹绣的帐幔跃入眼帘,正是飞霜殿寝宫的布置。梦中情形如走马灯般地在脑海中穿过,朕又闭上眼,强迫自己记住尽可能多的细节。若不这么做,朕可能就会和当年一样,只能回忆起最重要的几点。
又过了好一阵子,朕才重新睁开眼。梦里不尽然是朕期待中的东西,但至少这回朕尽力记全了。至于其他的……
对比梦境前后,朕简直想苦笑。蔡邕写得好,昼骋情以舒爱,夜托梦以交君。前半句算是有了,后半句也能算有;可半路突变,画风差距也太大了罢?
倒不是说梦没用,可是……
朕努力不去想令朕难过的那部分。六个大臣够格配享太庙,算上雍蒙,朕如今只有四个;剩下两个在哪儿呢?
李简光,花……
朕反复咀嚼。前面的至少有整个的名字,相对好点;至于后头的……天知道本朝到底有多少个姓花的?能用于参考的只有一条,此人是单名。虽然无法靠这个排查出唯一正确的那个,但勉强能算聊胜于无……
朕又有点想苦笑,但还是控制住了。怨天尤人于事无补,朕只能努力考虑,有没有其他办法能把朕将来的凌烟阁功臣找出来。
可话再说回来,雍蒙竟然配享朕的太庙?
朕实在很难想象。照本朝的规矩,没当皇帝的皇子配享其父皇的太庙;除去叛乱被除名的,至今没有例外。而截至目前,即便有兄弟之名,朕和雍蒙也称不上多熟。猛然告诉朕,其实雍蒙也是个忠臣……
朕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配享太庙一事,可以由朕亲自指定,也可以由之后的皇帝追加,毕竟不可能所有臣子都在朕之前过世。但不管是朕指定的还是后面的皇帝指定的,臣子想要配享太庙,那就必然得做出天下人都认可的功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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