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赠一朵菊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草根子
子黔将含辞护到一边,让他与半枫待在一块,手持拐杖赶去帮忙。
负雍与金蕊对战时总是以守为攻,金蕊又感觉到那种被人耍着玩的挫败感,一招招下来,心火渐盛。而子黔加入之后,负雍腹背受敌,渐渐展开了攻势。
负雍似乎花了六分气力对付子黔,余下四分勉强分给金蕊,他的大意很快招致苦果,金蕊一刀刺入他的胸口。此时,刀伸长为剑,贯穿胸膛,观战的半枫都觉得出乎意料。
然而更出乎意料的是,负雍一点也不惧似的,竟然沿着剑刃逼近金蕊,仿佛全然不痛。
金黄剑刃上殷红的血溅在地上,啪嗒啪嗒地开出几朵花,剑锋打横一劈,负雍的身体几乎分为两半。
场面看上去血腥惨烈,但是只有持剑的金蕊发觉了古怪之处这一剑像是劈在了风上。
负雍一阵风似的窜到了金蕊身后,带血的手在他脸上揩了一把,半枫眼睛倏然睁大不妙!
金蕊左眼底下的小金花沾到了负雍的血,仿佛受到某种召唤,像一颗沉睡已久的种子蓦然醒来,生机勃发地拥抱大地,贪婪地伸长再伸长。金花所在之处眨眼之间成了破开的土壤,一株巨大的藤蔓如饥饿的巨蛇,将金蕊一圈一圈缠住,包成了一只巨大的绿茧。
只见负雍的脸上缓缓咧开笑容,他微笑着、像是念着某种咒语般说道:“你是祭坛上踏着千万人尸体走下来的神祗,你的血液里流淌着恶月恶日的阴雨,金花的种子落地于仇恨之野,春秋无法销蚀冬眠的仇恨,金花噬血之日乃吾唤子之时,恶月恶日子,速归来兮!”
时间自话音落地那一刻开始逆溯,金蕊的眼前出现一幅幅久远而诡谲的画面:浑身是血的孩子从死人堆里伸出了手,万众齐呼将一个小娃娃绑在祭坛上,被丢在荒野的婴孩哀哀地哭……
时间在倒着走,金蕊的脑子里却连成一段完整的记忆。
金蕊是在恶月恶日的黄昏被半枫捡回家的,那天夜里忽然落了雨。家里人听闻半枫捡了个孩子回家,大惊,让他将孩子抛出去。因为当时有句古老的传言,恶月恶日生的小孩,无论男女,都是天煞孤星,一旦抚养,周遭之人必定不得好死。
更何况捡到这孩子的这一天,还落了雨恶月恶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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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雨,降灾。
半枫当时胆大包天,不信鬼神,执意将孩子留下来,不讨媳妇也非要将他抚养成人。因为这孩子左眼底下的小金花,给他取名“金蕊”。
金蕊小时候特别乖,柔柔的头发扎着小辫子,身上有好闻的奶香味。周围的人不待见他,对他横眉竖眼,特别凶,所以他整日里就拉着半枫的衣角,像个黏答答的牛皮糖。
金蕊长到三岁的时候,从外面捡到一面镜子,交给了半枫这面镜子就是未卜镜。打那一日起,一场腥风血雨便悄然蛰伏于浮石人家的屋檐下。
一日,半枫从镜子里看见了人像,不是他自己的,是他的一个熟人。那人在镜子里闭着眼睛,脸色蜡黄,没有一丝活气。
当时半枫不明其中道理,可后来没过几日,镜子里出现的那个人就死去了。
半枫再拿出镜子,镜子里的人像消失了。
又过几日,镜中又一次出现人像,这人双目无神,面容扭曲,模样疯疯傻傻。
半枫心里有不祥的预感,果然过了两天,听闻有户人家的孩子得了疯病。半枫见到那个孩子时大惊正是镜中模样。
而后镜中陆续出现了不同人的死相,半枫觉得自己不能再袖手旁观,每当在镜子里看见人像时,他就挨家挨户地寻到那个人,提醒他多加小心。
上门报丧没人爱听,而半枫的解释也无人相信,直到那些人真的大难临头、身死魂消,人们才想起曾有这么一个妖言惑众之人。
满腔悲愤和痛苦无处宣泄的人们急切地想找到一个出口,于是他们的目光理所当然且毫无愧疚地落到了半枫和金蕊身上。
那些人为什么会死?因为半枫不听劝告,非要将天煞孤星养大。
他们这样想。
于是一群人将半枫扔进了“往生潭”。这往生潭在浮石人眼里,既敬且畏,据说潭底下住着神明,将有罪之人丢入潭中,可洗去其一身罪孽,好让此人下辈子干干净净地重新做人。而且此举可取悦神明,造福全村。
金蕊亲眼看着半枫被扔进那黑黢黢的往生潭,他来不及哭喊,就被恶鬼般的人们架到了祭坛上。台下的人一人手持一根“罪业锥”,扎在金蕊身上。一群自诩正义之辈说要为这天煞孤星放干全身的罪业之血,浑然不觉自己的双手已沾满罪恶一个幼童身上的血。
往生潭中的半枫失去了意识,昏昏沉沉。在被人扔下来以前,他满脑子都是恨,对象不是别人,是他自己。
半枫掉入潭水的前一刻还在想:死了也好,我明明知道那么多人的结局,却没能阻止,是我害死了他们。
然而碰到水的那一刻,他又惶恐了:我不能死,那孩子还需要我。
他的身体里一半是因为怨恨自己而生出的求死之心,一半是因为有未尽的责任而升起的求生之欲。
往生潭造出了另一具躯体,把属于痛苦和恨意的一半从半枫身体中抽出倒在这具新的躯体里,此躯体即是负雍。
负雍比半枫清醒得早,他从往生潭中爬出来之后,在祭坛边上,看见了普天同庆的一幕他看见金蕊那孩子浑身千疮百孔,血流如注。
半枫原本冲自己发泄的满腔恨意扭曲,汹涌在负雍的体内,他夺过一把罪业锥,用它杀出一条血路,在死人堆中,将金蕊刨出来。
再硬的命也捱不过那样惨烈的祭祀,可金蕊加上负雍,就成了奇迹。
金蕊浑浑噩噩中,看见他的半枫阿爹弯着唇角,手执画笔,在他流血的眼角,蘸血作画,挥笔起落之间,开出一朵赤红的大花。
金蕊闭上了眼睛,负雍转身,负手而去,金蕊脸上那朵血染的花缩小再缩小,开在眼底,成了一朵小金花。
再度睁眼之时,金蕊看见的人,是刚从往生潭里出来的半枫。物是人非,好不容易互相找到的二人皆忘记了过去的一切,半枫拉扯着三岁的金蕊,笑眯眯地说:“我们重新开始。”
千万只拿锥子的手虚晃如影,血腥味浓烈刺鼻,伤口经年之后复发,仇恨与疼痛山呼海啸,当年万众齐呼、诅咒的声音历历在耳……金蕊周身的花藤骤然枯萎,金花倏地嫣红一片,簌簌地往地上掉,花落之处,干枯带刺的荆棘破土而出。
宛如一群地狱的恶鬼钻出地面,张牙舞爪地要撕碎这一方天地。
负雍幽幽道:“凡人心志不坚,血海深仇也能日渐消磨,不堪忍受深重苦痛折磨就干脆把仇恨从肩上卸下。金蕊不一样,他的仇恨、他所受过的苦是崭新的,让这场复仇毁天灭地,吞噬世上所有面目可憎之徒……”
半枫忽而间明白了,负雍之所以封住金蕊的记忆,就是为了完整地保留他内心的仇恨,宛如记忆冬眠,醒来后还停留在冬眠前的那一刻。
谁也不敢想象,未经过时间打磨的血海深仇忽而爆发,会造成怎样的残局乱象、伤及多少无辜者的性命。
可是曾经信誓旦旦要渡众生于苦厄的含辞,满眼满心都只剩一个人。
他心里冒出这样自私的念头:我不管什么天下安危,我只要保全他一个人!
子黔看见含辞疯魔一般地穿过荆棘奔赴金蕊身边,风似刀子,刮破了他灰旧的僧袍,也割在他脸上、手上、脚上,可是这和尚浑然未觉般,仿佛天地间只剩下那荆棘丛中的一个人。
负雍微笑着看那荆棘猛长,不带任何犹疑地扎进含辞的心口,殷红的血喷薄而出,在空中开成花,短暂的开放而后陨落。
寻常人该一命呜呼了,可含辞撑着一口气,竟沿着荆棘继续走,荆棘从他的后背穿出,尖刺啃咬他的血肉之躯,含辞一步一步,缓慢而执拗地走到了金蕊身前。
他看着他的金施主通红的眼睛,苍白的脸上同血一般的花。
含辞伸出他满是血的手,轻轻地覆在了金蕊的左眼底下,金蕊的身体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小甜甜乖乖,把心儿开开……”半枫福至心灵,唱起这首歌从前金蕊闹脾气不理他的时候,他一唱,对方就会黑着脸让他闭嘴。
歌还没有唱完,含辞的手落下来,白光乍现,他心口的荆棘忽然一寸一寸被绿藤缠绕,藤上开出一朵朵雪白的兰花,而含辞身体变得清莹透明,发着莹莹白光。
负雍脸色登时一变,却见半枫扬唇而笑。
说来也巧,含辞心口的白兰花,与半枫颇有渊源。
当初兰嗣音在去神曲以前,只是街头卖艺的。别人卖艺是搭伙干的群体活,而兰嗣音孤零零一个小孩儿,没有哪个杂耍班子瞧得上他,只能单干。
无权无势的小孩子纵然有本事,在外头讨生活也不容易,有一回他被人砸了场子,对方还凶巴巴地给他颜色看。确实给了颜色,见了血对方才肯罢休。
半枫在路边上瞧见这躺倒在满地狼藉中的孩子,起了恻隐之心,救了他一把。这孩子的左胸口被划了一道,半枫取出那支家传的秃毛笔,在听闻此子名讳之后,在他心口处落笔画成一朵白兰花。画完之后半枫自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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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欣赏了老半天,越看越觉得自己颇有雅趣。
当初无心之笔,未料经年之后结成一段缘。
金蕊猝然倒地,昏迷不醒。而浑身上下血迹斑驳的含辞轻飘飘地浮到空中,人形渐隐,最终只剩一朵莹白的小兰花随风而去。
大势已去。负雍被子黔的拐杖击中了背部,吐出一口血,他伸手将半枫掐住,与此同时,只听见身后有人喊了一声“先生”。
被掐得喘不过气的半枫心中一动是千里明!
负雍将半枫拖到那棵巨大的黑丝树底下,半枫惊愕地对上许多双布满青色血丝的眼睛这树上的黑丝是人的头发!
这些人与树合为一体,整个身体几乎长在树干里,唯一露在外头的属于人的部分只有一颗头颅。无数颗头颅像果实一样吊在树枝上,长而密的黑发瀑布般垂下,不知是死是活的一群人双目圆睁,呆滞无神。
半枫的身子在发抖,他没来由地感到恐慌,仿佛自己是杀死这些人的凶手。他不敢看这些人的眼睛。
负雍道:“这些人都是你害死的……”
他话音未落,忽有一鬼面飞头扑过来,负雍眯着眼甩袖一挥,将鬼面飞头打回他主人手里,而后对着千里明微微一笑。
霎时间,负雍和半枫周身涌起黑雾,千里明冲过去时,黑雾骤然散去,只见两个身着黑袍、长相别无二致之人站在那里。
千里明呼吸一滞:“先生……”
其中一个忽然咧嘴笑,千里明发现之时,负雍已经一脚踹出。
千里明摔得老远,胸口一阵气血翻涌,喉中血腥味甚浓,他远远看见那棵巨树忽然下沉,当即心中一惊,不管不顾地纵身跃至一颗鬼头上,借力落到巨树附近,却见余音洞中心随着巨树下沉而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坑。
这个坑极深,好在千里明眼力极佳,看到坑底漆黑如墨的一潭水。
往生潭!千里明心下一震,忙伸手抓住了其中一个人的手。
可惜他还没来及想抓到的是谁的手,自己也跟着往坑里掉,好在千里明反应迅速地将另一只手扣在了坑口。
千里明紧紧握着那人的手,感觉到上方土地的颤动,他赶忙努力地寻找牢固的支撑点。
半枫竟然有些欣慰,心想,这小子手劲真是大。
可他仰头却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你救错人了……”
半枫在对上千里明的眼神时,差点没忍心讲出这话,然而千里明也没让他讲完,他极其认真、极其肯定地说:“你撒谎。”
如果他拉住的人是负雍,现在的半枫早就跌入往生潭,永劫不复。
只有他的先生会不计前嫌,紧紧拉着恶人的手不放开。
下面的负雍忽然笑了,淡淡道:“你想假扮我?下辈子吧。”
接着他又道:“此番我虽霸业未成,但有一桩事,做了便不枉此生。”
半枫心中涌起不好的预感,他下意识地抓紧负雍的手。
“我把我自己还给你,你将痛苦一辈子!”
负雍忽然挣脱了半枫的手,他的声音伴着笑声,沉入往生潭中。
所有喧嚣,所有罪业,终于回归死寂。
半枫手里拽着的十恶不赦的累赘消失了,心里倏地一空,茫然望向千里明,眼睛却被一样东西填满。
这是他第一次落泪。
半枫感到心里的那块铁石,磅的一声,碎了。
(五十七)雾城志异:经年
六年后。
丹阳柳府沸反盈天,一片喧腾热闹。
柳老爷敲着木鱼,跪在富丽堂皇的私人佛堂前,对着一尊金光闪闪的大金佛,一板一眼地念经。金佛旁边挂着一张名家画作,上面描着一朵金粉兰花。
柳家上下无论男女老少,人手一本“兰花经”,夜夜诵读,白日还要抽查背诵。兰花经厚厚一沓,扉页上同样印着一朵金粉兰花。经书内容并非什么艰涩难懂的佛家梵语,而是神曲高僧语录。
这位高僧三年前发迹于神曲,起初因为相貌好而拥有了一大批女信徒,后来这位高僧跟着苏和子出席过几次讲经会,发表过一番高见,语惊四座,令人拜服。大家这才发现这小白脸高僧是有真才实学的,许多忠实的佛教信徒便对他起了崇敬之心。
而后几年,小白脸几乎走遍了神曲以外的各个地方,四处讲经论道,不管其模样还是才学皆惊为天人,于是短短几年之内,这个和尚成为了神曲最大的红人,风头一度超过了唱曲儿演话本剧的小明星们。
这天,柳老爷拖家带口呼朋引伴地邀了一帮人前往镜月湖新开的讲经堂。
途中,一不信佛却硬被拖过来的朋友问了一嘴:“柳老兄,前些年我记得你也不信佛,怎么如今倒成了狂热分子?莫非那讲经的和尚给你灌了迷魂汤了不成?”
有人替柳老爷答了:“你去了便知。那位高僧才学名副其实,听他一席话,何须熬鸡汤?仿佛一身的担子也轻如无物,照样闲适度余生。”
那朋友摸摸胡子道:“真有那么神?”
人道:“不信你去问老柳,据说那高僧可是他家的……”
“咳咳,”柳老爷咳了两声,严肃道,“入了佛门,前缘断尽,少沾亲带故!我不过是含辞师父众多信徒中的一个,不要当着我的面乱嚼舌根子!”
其余人皆心领神会:不要当面嚼舌根,那就是要他们背地里悄么声地嚼了。
柳老爷原以为自己提前半个时辰来,已经足够早了,不想还有比他更早的。
只见那第一排正中间的位置,坐着一小胖子。如见知己,柳老爷乐呵呵地在小胖子边上坐下,与对方攀谈起来。
那小胖子脸圆圆的,有点婴儿肥,黄豆似的小眼睛,不爱笑,看上去有点冷淡。柳老爷跟他讲十句话,对方也就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还就俩字:“南信。”
是以柳老爷颇唇舌地讲了老半天,也就得知了对方的名讳,除此之外,一无所获。
柳老爷心里悻悻地想,真是个冷冰冰的小伙子,唾沫星子要钱么?
没过多久,讲经堂里又进来一伙人,其中一个姑娘落座在南信另一边。
一坐下那姑娘就跟南信讲话,感叹他来得早。南信冷哼了一声。柳老爷在一边暗想,多热情的姑娘,可惜撞上一冷面疙瘩了。
那姑娘又道:“我就说嘛,我家含辞小师父跟兰嗣音一样,再寻不到这般美玉无瑕的人了,谁不喜欢?”
柳老爷听完深以为然。
南信却不屑道:“你懂个屁!我才不是喜欢那和尚才来的,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等我摸清了他的底细,黑不死他!”
柳老爷心里咯噔一下,好家伙,这崽子居然是个黑!
姑娘也不恼反笑:“南信啊南信,你就嘴硬吧。你越了解他,只会更迷他。”
南信:“长亭你……”话才开了个头,南信却立刻噤了声,长亭一看,原来是含辞师父来了。
讲经堂座无虚席,含辞坐在台上,端了杯茶,他面上含着浅浅的笑容,一言不发却让人顿生如沐春风之感。
这位高僧讲经从来不事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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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备,与其说是讲经,倒不如说是解惑。有人提问他就答,而且不管问什么,他都能答出个一二三来,诸多人难解之结、郁愤难平之事,在他这里倾诉一番,都能温柔地明朗起来。
苏和子与含辞一同来的,前些日子他跟含辞扯了会儿淡,被含辞一番惊世骇俗之言搞得无言以对,暗暗决定死缠烂打也得跟着来,绝不能让他捅娄子。
那天苏和子正在饮酒,含辞忽而问他脑袋上的戒疤是如何守住的。苏和子哈哈大笑,道:“有句话怎么说来着,酒肉穿肠过,佛祖心头坐。心诚则能通达我佛之意,何须恪守繁文缛节?”
苏和子大言不惭,橘白听不下去,戳穿道:“别听他瞎嚷嚷。他脑袋上那几个窟窿都是画上去的,假和尚装正经!”
这可算是开了含辞的眼了,好在苏和子脸皮贼厚,强词夺理道:“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这世上的道理,岂是经目所见就能看得清的?真戒疤与我头上的假戒疤有甚分别?都是糊弄人的障眼法罢了。信与不信,全看自个胸膛里那颗热乎乎的心。”
这话是苏和子信口胡诌的,然而含辞听了,却颇有感触似的,轻声说了句:“有理。”
苏和子自己琢磨了一遍,有理?有什么理?歪理!
含辞忽然开口问他:“师父,你可曾欠人债务?”
苏和子心里一惊,自动把从人家那里顺手牵羊摸来的酒肉戏票给忽略了,雄赳赳气昂昂道:“这叫什么话?和尚我好歹是个正人君子,除了欠爹娘一条命,光明磊落,绝不曾欠谁东西!”
说完,他还语重心长对含辞道:“小含辞啊,做人要清清白白,不能欠着人家东西迟迟不还。”
含辞:“倘若不知如何偿还,又当怎样?”
苏和子疑道:“含辞,你是不是欠人家东西了?”
含辞敛眸不语,苏和子一看就知道被他猜对了,便问:“那东西贵重吗?”
含辞轻轻“嗯”了一声,又补充道:“大约是……无价珍宝。”
苏和子心里一堵,心道这还得了,甭还了,和尚一穷二白还不起,还是老死不相往来得了。但是他嘴上还要装出一副恪守道义的伪君子样,叹了口气,道:“既然欠下无价珍宝,倘若不能原物奉还,也只能将自己的无价珍宝送出,看对方是否接受了。”
橘白一时半会还不知含辞欠了谁什么东西,回忆半天,忽然脑子里灵光一闪,想起曾经听过的一番惊人之语,背脊直冒冷汗,再听苏和子这番假模假样的高谈阔论,更觉得毛骨悚然。
含辞起身,走到花架子旁,侍弄他那盆花。
苏和子一时哑然,含辞这盆花不知从哪里搞来的,说它是一盆花还抬举了它,简直就是一土,五六年了,连个芽儿都没冒过。浪了顶好的一个盆!苏和子看着都不顺眼。
含辞多年如一日地做着无用功,给那土盆子浇了水,低声道:“师父说得对,不能逃,该还的迟早要还。贫僧已经拖了六年,常常夙夜难寐,寻思许久,深情厚谊不知如何偿还。月浑子师父告诉贫僧,兴许此花开时,贫僧就想明白了。然而花开之前,贫僧却心生种种杂念,还望师父解惑。”
苏和子咳了一声,忽然生出一种为人师表的崇高责任感,正色问:“何惑之有?”
含辞:“贫僧心口白兰一个劲往里钻,不分日夜钻心的疼。菩萨座下金莲与贫僧心头那朵,往往缠斗不休,或许二者终归不能两全。实不相瞒,贫僧心里惦记着一人,时常想着花若开了,青灯不要,袈裟可抛,众生与我无关,我去寻他。只这样一想,便觉……心急如焚。”
“荒唐!”苏和子大骇,脱口而出道。
含辞笑了笑,道:“师父说得不错,贫僧也觉得荒唐。此心不安,终日迷走,百年之后不过修成一尊泥塑,永不能等同金身。贫僧身在神曲金殿,心却飘忽不定,一生所求又有何意义?”
苏和子:“你天生早慧,心性通达,佛经中艰涩难懂的道理也都明白,何必妄自菲薄?假以时日,必能修成金身。”
含辞:“就算经年修得玉质金身,只怕贫僧也绝不会安于奉入神龛。何苦自欺欺人?”
橘白看着含辞,心想,这人跟六年前比起来,真的变了。他虽有一张与兰嗣音别无二致的脸,然而二人周身气质相去甚远,纵然站在一处,也能一眼分清。
苏和子重重叹了口气,道:“你只是一时执迷不悟,好好念念经,年岁会消磨心中妄念,助你回归正道。过个一两年,你心里就不会这么想了。”
“年岁……”含辞笑了一声,“年岁让神像苍老生缝,年岁让凡心死去活来。”
这是哪门子的歪理!竖子不可教也!苏和子发现自己瞎扯的功夫跟这小和尚比起来,简直不够用,果然是跟他讲经论道五六年的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就是因为这么一番交谈,苏和子不得不胆战心惊地跟着含辞,生怕他在讲经堂将那一肚子的祸水倒出来害人。
苏和子一直提防着有人问含辞什么情情爱爱春`心萌动之事,好在这回大部分位置都被一群老家伙占了,问的东西都正儿八经,诸如什么养生之道,贼无聊。于是苏和子渐渐放宽了心,昏昏欲睡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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