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我不亲爱的孟先生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戴林间
我常说,幸亏生下来就认识他,不然可怎么办呢?
孟先生说我嘴甜。
可是我并不是为了哄他高兴,确实是有感而发,但看他似乎为此心情大好,我也只好将错就错。毕竟周幽王不惜作死也要烽火戏诸侯,何况我只是动动嘴皮子,何乐而不为?
我爷爷从前在劳动局工作,后来突发心脏病去世,之后没过几年,我家就搬出了大院。
那时正赶上“下海”热潮,我爸不甘心只赚铁饭碗里几个钱,扑通跟着跳了海去捞金子;剩我们孤儿寡母在家,我妈每天坐立不安,天天跟院里其他下海的家里打听消息,其余没动心的人也被吹得心慌眼跳。那年头公务员的工资并不高,但孟家不知道是有额外补贴还是什么,手头宽裕,毫不动摇,安心当国家机器上的螺丝钉。
我小时候从来没操心过柴米油盐,加上我爸的生意都在外地,我妈后来辞职在家,我自己念的专业更是清冷得不食人间烟火,因此到现在,我对政商之道都无知得可以。被身边老老少少知道了,都说我命好,天生的闲人。像是有几分羡慕的意思。
我学识浅薄,但记忆里从古到今,游手好闲都实在算不上什么好话,到我身上却摇身一变成溢美之词,难令我大为忧心。
九五年前后,奶奶过世,我们搬出大院,住到正儿八经的楼房里。
爷爷过世不久,奶奶跟着住了院,缠绵病榻一年多,最后在回家的路上咽了气。老两口吵了一辈子架,一生怨偶,常挂在嘴边:“死了才清静!”
倒是一语成谶。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有人的婚姻像活生生的童话,有人大半生的婚姻却是一场不死不休的战役,没有一天不是枕戈待旦。
死亡对我来说是一件遥远的事情,像海天之间的地平线,看得见摸不着,究竟蓝色还是白色,扁的还是圆的,始终不知道。所以爷爷去世时,我并没有感觉到切身的悲哀,但还是照我妈的吩咐,人云亦云地哭了几场。
起先我还哭不出来,干嚎了一阵,只能硬挤出眼泪;四周人投来的惊诧目光,使我惶然起来,顿生一种无地自容,只是那时候我还不懂得怎么描述这种心情,眼泪登时冲出眼眶,居然止也止不住了。
哭有瘾头,我哭哑了喉咙,不能自制地打嗝,还有素不相识的长辈为此夸我。我妈一边替我揩鼻涕眼泪一边笑着客套,我才知道原来哭得好,也是可以被表扬的。
肝肠寸断地哭完了,夜里还要欢声笑语。我当时觉得大人真是神奇,倘若我被老师批评了哭一场,多少也要伤心个一天半天,根本笑不出来,他们怎么可以又哭又笑?
小时候真一点也不明白。
我模模糊糊地想,原来小孩子这样大哭大笑是不对的。难怪不管小孩儿哭还是笑,都会被大人喝骂,难怪永远听不见大人嘹亮的笑声和穿透楼板的嚎哭。大人们总是木着嘴角,好像嘴巴生来只是用来吃饭和说话:吃着索然无味的饭,话也是千篇一律的那几句:“有什么过不去的?忍忍就完了!”或者“钻什么牛角尖,谁不是凑合凑合过!”
但我不是,我的嘴巴是用来哭和笑的。这几句话我也不喜欢,每当我妈拒绝我或教训我,这几句话总和鸡毛掸子一起落下来,以至于我形成了条件反射,听见这几句话就下意识地一缩脖子,像鸡毛掸子落在肉上的一瞬间,心脏像长了爪子,把喉咙抓得死紧。
我突然一点也不想变成大人了。
大人像家里供着的菩萨,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不做,只是活着,除了活着什么也没有。
我偷偷问过我妈,林家的小叔叔跟我一起玩泥巴,帮我粘树上的知了,带我买零食,会大声地教我唱奇奇怪怪的流行歌,从来不会像大人一样骂人,为什么其他大人不能像小林叔叔一样好?是不是其他大人就是做不到,所以才说他那样的人不好?
我妈本来在洗碗,勃然变色:“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许跟姓林的一起!”
我吓得扭头就跑。
我一直没有得到答复,为此还生了一下午的闷气,觉得大人们坏透了,用可怕的谎话来骗小孩,只有小林叔叔好,从来不骗人。
然而后来小林叔叔疯了。
他走的那天,街坊邻居都走到街上来看,比庙会还要热闹,大家都兴奋极了,颧骨上泛出幸福的红晕。我和孟先生挤在陌生的大人堆里,他们身上的油熏气和烟茶气混在一起,发出奇异的笑声,逼得我手心发了汗。
林叔叔被送进汽车里,满身都是血,嘴里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厉的叫喊声。他的母亲发出同样高亢的嚎啕哭声,脖子上的青筋像小蛇游动,支持不住,坐倒在地上。我从没见过一个人可以被绑成那个样子。我甚至觉得小林叔叔的骨头早就被他们折断了,他眼球突出,不放过任何一条伸到自己面前的手臂,嘶声大喊:
“他们!他们要杀我!”
“医生!医生!有人要杀我!”
一个男人把他的手臂折回身后,那是一个常人难以想象的姿势,衬着黄云压地的阴天,像一幅用色浓腻的仿画。
那是我对大院外那条小街的最后一点记忆。
新家离得远,我没法再和院子里的孩子们一起玩儿,即使还在一个学校,但他们下课玩不再叫我,如果硬凑进去,也始终插不上一句话,只有在他们笑的时候,跟着一起傻笑。
其实他们说的一点都不好笑,我只觉得腮帮发酸。
幸好还有孟先生跟我同班,我和他还能说很多班上的事情。后来我和其他孩子渐渐疏远了,反而和孟先生越来越好,简直成了他的小尾巴,连上厕所都要和他挤在一个小便池里。
我前几个月在家整理东西,偶然翻出小学的作文本,看到一篇四年级时的作文,叫《我最好的朋友》,写的就是孟先生。
里面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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句话我记忆深刻,特地回家找了出来,抄在这里:
“我像一条影子黏着他,总是跟在身后跟他玩捉迷藏,当他走到很亮很亮的地方,我就蹲在他脚下,希望他永远都找不到我,又希望他立刻发现我。”
想不到我小小年纪就如此文采斐然,可惜我们语文老师当时一心扑在班上那个局长的女儿身上,没有对我大力栽培,因而我对这篇作文的记忆,也仅仅停留在写错“黏”字而被罚抄五十遍。
我爸在外面挣钱挣红了眼,一年半载才回一次家,有时还不是过年。一到周末我就无所事事,吵着要去孟先生家里住,我妈没有办法,只好去孟家敲门。
开门的常是孟先生的母亲。
她叫做让知雨,这个姓很少见,我新奇了好久。
让阿姨是文工团的舞蹈演员,长得很漂亮,修秀高挑。她冬天常穿黑色高领的修身毛衣,外面裹长而厚的大衣,原本玲珑秀致的躯体裹在与棕熊皮同色的毛料下,变成一个直线粗糙勾勒的方块,幸好还有一个秀美的头颅足够鹤立鸡群。乌沉沉的长发有时会挽起来,像捣练了几百次的寒林中的夜色;头绳也是黑色,在发髻下面又露出半圈绛红,使得我好奇了很多年,想知道那发绳究竟什么模样。
我总想象她其实是一只巨大的黑天鹅,趁我闭上眼睛,凉冰冰的手就变成了朱红的喙,温柔地啄我的头。所以我常常盯着她细条条的背影看,仿佛只要不眨眼睛,就可以亲眼看到她变成天鹅飞走,或者衣服下面飞出两片羽毛。
偶尔她发现我的监视,也不会像其他大人扯着嗓门吆喝我的名字,只低头笑,也不知道笑我还是笑自己。那笑容是很美好的,让我想到这世上凡是一切美好的东西。
长大后偶然读到一句“春来桃花水”,她的笑容便蓦地流到眼前来。
孟先生在这一点上跟他母亲尤其像。
但逢外人见到孟先生,都不约而同地惊讶这孩子单单像他母亲,半点不见父亲的影子,以至于到了他同父亲出去,外人不敢随意招呼的地步。孟先生和他母亲不光形似,并且神似。
我很记得刚上小学的一个冬天,有个礼拜六我住在孟家,清早我被渴醒了,从孟先生床上爬起来喝水,经过客厅,正好看见窗外。天刚亮起不久,头顶上泛着幽幽的蓝光,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碾平了的鱼肚,只看一眼,就要潮得挂出水;地上的新雪毛茸茸的,如同结了一层干硬的短茬,扎得手刺绒绒的;天尽头铺蘸着浓酽的蟹壳青,仿佛一场大雨冲刷过青山,把绿水全泼到了天上,万里萧疏,上下清旷。
孟先生就像那天早上的天色。
他只有一分神气像他父亲,但不比孟叔叔刚毅英武,稍微削弱了气势。只有偶尔动怒冷下脸,那目光才与他父亲如出一辙,溶着冷山峭嶂,很是凌人。
因为对紫外线敏感的缘故,孟先生不怎么晒太阳,在家的时间,喜欢窝在卧室里看书。春夏时节,窗帘是常拉着的,偶尔被风吹开一线,阳光照得他眼睛里游金跃影,最后扑簌簌跌在胸口,凝成两朵淡金的细花。
这毛病听起来娇滴滴的,但我陪他跑过几回医院之后,再也不敢掉以轻心了,天气再热也不忘叫他穿长袖。
在家没有事忙,我坐在桌子边看他,借此打发时间。孟先生像他母亲,五官生得细,眼睫毛尤其密长浓黑,几乎成了两扇沉甸甸的黑帘,每当她往下看,眼帘像载不住似的,直往下坠。目光被眼睫掩住的孟先生看上去尤其温驯,垂着脖子,仿佛一头鹿,可以任人赏玩。
大多数情况下,他都泰然自若做自己的事,并不搭理我,作出只有他一个人的姿态;但有时被我盯得分心了,他就会说:“别一直看我。”
一般我就会乖乖走开,去别的屋子,或者也拿本书坐到床上去看。有时我存心逗他,就置若罔闻,过一会儿他就会合上书,抬起头看向我:“干什么?”
这时他身上那种温驯的影子就不翼而飞了,目光像海水涨潮,不由分说地猛灌到人眼睛里。
如果我继续坐着不动,他会把我赶走,正儿八经忙工作时,拎着我的领子扔出去也是有的;但如果闲散无事,我又凑过去吻他,示意想做点坏事,好了,那么这个下午我们通常会在床上虚度光阴。
孟先生跟我厮混的时候,也会盯着我看。
他看人的目光异常专注,每当我被他注视,就会产生一种错觉:好像我不说些什么有意义的话,就浪了他这几分钟的生命。所以每当被这种目光看得良心不安,我就和他讨论哲学。
世上唯哲学和做爱不可辜负。这是鄙人闯荡世界的座右铭。
不是我热爱哲学,而是看似无所不能的孟先生也有弱点,其中一条就是哲学盲。
前两次挑起话头的时候,他听不出是非,还会硬着头皮和我周旋,我们两个互相坑蒙拐骗,玩得不亦乐乎。然而“狼来了”的故事告诉我们事不过三,实践证明确实如此,第三次谈到休谟主义,我当时回味着高潮的余韵,脑子昏昏沉沉,一不留神说错了话,被孟先生揪住狐狸尾巴,抓了个现行,从此身败名裂。
好在我在孟先生跟前一贯是不讲脸面的,后来仍用此招挑逗。每当我刚起头,他就扯过被子盖住我的头,再不上当了。
我把他的这种幼稚行为归结为恼羞成怒。
要是继续不依不饶地闹他,孟先生就会按住我的手:
“我们不聊哲学,聊点别的科学。”
这个“别的科学”十有八九是性学,我们在这门学科上的研究上往往不谋而合,喜欢用实践检验真理。
所以我当然愉快接受。
和孟先生一起度过了很多个美好的下午之后,我才慢慢明白了,世界上那么多诗人,不厌其烦地为所爱之人写下情诗爱曲,剖开来看,都是无数颗浓烈如焚的心。
我以前觉得肉麻至极,现在知道,那根本不是写给我看的,是写给爱情看的。
尽管深知自己笔钝语拙,每当望进那双眸子,总不禁注爱为诗。
第4章
我和孟先生是幼儿园的同班同学,小学也是,初中还是,高中也没能跑得了。
幼儿园实在没有什么可讲,大部分事情我已记不清了,小学还算有趣,我三天两头去孟家蹭吃蹭喝,晚上还和孟先生钻一个被窝。我们合伙睡一个大枕头,盖一床被子,头挨着头,那情形想来还是两小无猜,纯洁可爱的。现在虽然还睡在同一张床上,但画面经常就有点不堪入目了。
我喜欢去孟家纯粹因为和孟先生玩得好,加上让阿姨烧菜和我妈有一拼,我妈烧的菜当年在大院里首屈一指,甚至还有隔壁军区大院的家属慕名来向她取经。
但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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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先生的父亲和爷爷,我向来又敬又怕,好几次我妈打了电话,我又碍着他们死活不肯去,最后吃我妈的巴掌。
孟先生的父亲叫孟炎彬,他爷爷的名字我倒不太记得了,依稀带个“义”字。孟先生的奶奶我没有见过,听说很早去世了,连他自己也只看过照片,黑白模糊的小像。
至于外公外婆,也就是让阿姨的娘家人,都在外省,孟先生与那边不亲,并不来往。
我先前说过,孟先生的爷爷和父亲都是军转干部,孟老爷子似乎是市里食品调度一类的职务,我那时候还小,加上几年后国营就开始大肆改革,因此对老国营这一套记忆十分模糊,也不知道职位的具体名字是否真的叫这个。
我唯一记得清楚的,是孟家极丰的吃食。我家和孟家实算不上大富大贵,不过借着机关大院的名头,唬一唬外人,院墙里头的三六九等,体制内的人都心知肚明。
虽然和权势挨不上边,但孟先生家在吃这方面,绝对排在院里第一等。八十年代物质尚且匮乏,九十年代渐渐好起来,但只要我吃饭剩了一星半点,我妈就嚷嚷个不停,说前几年一家人每月吃肉的次数得扳着手指头数,我就是赶上好时候了,没饿过,所以这么不知好歹。
对此我很不服气,但争辩不过,只好少舀些饭到碗里,以剩下。但被我妈看见,迎头又挨了一顿数落:
“这么一点,你吃猫食哪?”
为了少挨骂,我更喜欢往孟家跑了。每回到孟家,让阿姨总能拿出各种花样招待我,有时候是蒸饺,薄皮玲珑地透出肉色,腻滑的面皮上挂着油珠;有时是灌汤小笼包,有时候也有奶油蛋糕,那会儿的奶油比现在硬得多,淡黄的蛋糕滚着波浪边儿,像个油头粉面的民国少爷。
我妈怕我太馋,在外面丢人现眼,时常耳提面命,不许我在孟家见什么吃什么,不幸我都当了耳旁风。吃了这么多,身高却总被孟先生压一截,尽管我上高中时猛蹿了一头,最后还是差那么三四公分。我坚信这是小时候在吃上欠的债。
在孟家吃的好东西,不消说,肯定来源于孟老爷子。俗话说吃人嘴软,道理明白,但我还是没法打心眼儿里喜欢。这一点孟先生并不知道,这些无伤大雅的小秘密,当然都是只能跟着我进棺材里的。
那时候孟老爷子接近退休,工作闲散,每回我背着书包进门,先乖乖地跟他打招呼:
“孟爷爷好。”
他常坐在一张老藤椅上看报纸,只从报纸上露出一双眼睛,对我点点头,绝不笑。偶尔会答应,发出一声浑浊的“噢”。
也许是“啊”,也许根本就没有张口,从鼻子里挤出来。我不知道,因为他的嘴被报纸挡着,看不见。
我小时候怀疑过他根本不会笑。
因此我都迫不及待地钻进孟先生的房间,要是再磨蹭一会儿,有可能会遇上他父亲下班回来。孟先生的父亲跟老爷子里外都像,刚眉直鼻,眉头沉沉压在眼眶上,本身已够不怒自威,再加上不苟言笑,像极了庙里的怒目金刚,多看一眼就要心惊肉跳。
不过孟先生的父亲并不会像老爷子那样对我不理不睬,我叫“孟叔叔好”,他会笑一笑,赶上心情好,可能再多说一句“小君来了啊”。
声音沉,像一口装满了清水的大缸。
孟先生后来也是。
小学没什么作业,玩的时候多。孟先生家里书多,但都是大人看的,厚厚的一本一本摞在书架上,翻开全是字,没有几个认识的。
所以我们都去院子里玩儿。
院子里也没有什么玩具,纯粹瞎玩儿。院子里有砖块随意垒的大花坛,长而方,大得像小池塘。花花草草无人拘束,有些长得比我们还高,钻进去探险是很有意思的,因为土里常能挖出粉红的蚯蚓和比指甲盖还小的瓢虫。花坛四周的砖包了一层厚厚的苔藓,又湿又软,拨开绿绒,偶尔会爬出几只蚂蚁。蚂蚁太小了,浅棕色的,几乎看不见。没有生苔藓的地方,砖也是郁绿的,明天就要长出青苔的架势。
花坛的土里贴地卧着肥头大耳的芦荟,有的很老了,泛白,像人老了头发会白一样,近根的地方比手掌还宽,那里的刺会咬人,必须小心脚下。靠外边的一圈栽着吊钟海棠,我知道名字是因为这花永远垂着脑袋,只朝人露出浅红的花蒂。我一直以为它非常傲慢,因为不屑于叫人看见它的模样,只开给自己看,不像别的花,是开给人看的,急切地盼望着赞美和讴歌似的。
还种着昙花,但我只能在它开花的时候认出它。在院子里住时,夏天的夜里,大院里呼朋引伴,大人和小孩都从床上爬起来,摇着蒲扇,趿拉着拖鞋,不知哪家还拿出了宝贝的铁皮手电筒,往院子里看昙花。其实是看不清什么的,手电的白光照在花上,那花像会反光,白盈盈的一只碗;有的人叫拿开手电,那一大盏白就变作油尽灯枯的夜明珠,似真似幻地藏在夜色里。
不管看清了没看清,大家都一齐叫好。我不知道错抓了谁家大人的手,耷拉着眼皮,也跟着说好看。
花坛中间的花花草草我就不能辨别了,也许只是杂草,但明目张胆地疯长,有种喧宾夺主的气派,倒不敢认定它是不是杂草了。
花坛里还有一棵树,也不知道是什么树,长得极高,把天捅个窟窿。我喜欢坐在树根上,抬起头不见天,只见树冠,疯野地向四面伸展,天空被它击退了,只敢在罅隙里缩头探脑。坐下来,花坛里的花草更高了,可以盖过我的头,那时候我才发觉长高都是自己的错觉,世界那么大,谁也瞧不见我。
孟先生小时候是很好说话的,我叫他陪我钻花坛,他就陪我钻;我叫他陪我坐在树根底下,他就陪我坐,也不嫌泥土脏。坐到天黑透了,院子里没有灯,黑黢黢的,我恍惚以为他已经趁我不注意悄悄溜走了,这么一想,花木的影子突然流动起来,叫嚣着报复我扯坏了它们,我不由得发毛,失声喊了一句“孟潜声”。
身边立刻响起一个声音:“你喊那么大声干什么?”
我扯住他的手,心有余悸:“有鬼。”
孟先生也会被吓一跳,说“回家”,然后我们俩跌跌撞撞地跑回有灯的地方,才敢停下来喘气。被大人们撞见,就会说:“你们俩乱跑什么?灯也没有,摔了才好看!”
就在孟先生出国前那阵子,我有一次突然想起这个事,就取笑他:“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怕鬼。”
孟先生居然矢口否认,说我污蔑他。
这个倒打一耙的撒谎。
在孟家做客时,我是不敢钻花坛的,钻了一身泥可怎么办?没有娱乐活动,只好八点半就去睡觉。让阿姨来叫我们,我是客人,不敢造次,洗干净
致我不亲爱的孟先生 分卷阅读7
乖乖爬到床上去。
实际上根本睡不着,等到让阿姨关了灯,又替我们把门关上,我就和孟先生开始说话。有意思的话说完了,就想到什么说什么。
我决定告诉他一个秘密:“你妈妈是天鹅变的。”
孟先生说我乱讲。
他只是不肯相信他妈妈是天鹅。我们私下说班主任是豹子变的,他就深信不疑。
我说:“真的,我看见她掉过羽毛。”
他说:“我从来没有看见过。”
“因为她都藏起来了。”
“你看见过你妈妈洗澡吗?”
“没有。”
“对嘛,因为她在水里会变回去。”
“你骗我。”
“你没见过怎么知道我骗你?”我有点愤怒,“说不定你屁股上也长了羽毛。”
他也生气了:“我没有!”
“你有!”
“我没有!”
“你把裤子脱下来。”
“我不。”
“你就是有!”
我一下子坐起来,翻身去扒他的裤子。
五分钟后,闻声进来的让阿姨打开了灯,柔声柔气地安慰两个在床上哭的小屁孩。
那应该是我们第一次打架,原因是我要脱孟先生的裤子,看他是不是真的长了天鹅尾巴。他揍了我一拳,我也不甘示弱地咬了他一口。
我赌气第二天就回了家。后来怎么和好的,反而记不清了。
再往后,慢慢长大,念书了,认字了,爸妈要检查功课,钻花坛和骑马的把戏什么时候不再玩了,也没想起再去玩儿,只是突然有一天想起来,才发觉上一次玩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年级稍微高一点之后,我去孟家睡的次数也慢慢减少。一个原因是开始有羞耻心了,知道不好意思,倒让我妈省了不少心;另一个原因是孟家不大方便。
这“不方便”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也不知道,但心里仿佛明白什么,越发不敢随便问孟先生。
五年级搬了家,我自己坐车上学,有一天放学后去买零食,看见让阿姨推着自行车走回大院。我跑上去跟她打招呼,她一转过来,我才看见她另外半边脸肿得老高,红中透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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