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我不亲爱的孟先生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戴林间
我咽下一口疼痛的唾沫,转头想说点什么,猛然发觉他睫毛湿漉漉的,水珠在浓长的睫丛深处由小变大,摇摇欲坠,猝不及防地砸下来。
我听见泪水清脆落地的声音,像碎玻璃,我不知道它们滚到了哪里。手上的冻疮突然奇痒起来,传染到全身内外。
“别哭啊。”
他没有听见我的话,成了座不会说话的蜡像,仿佛连呼吸都没有了。
“让阿姨肯定会好的。”
我手忙脚乱地拍着他的背,连自己都听得出来,那口气虚浮得令人胆怯。
孟先生像在问我,又像在自呓:
“我妈是不是要死了?我昨天梦见她死了。”
这种话是很不吉利的,被大人听见要抽嘴巴,应当立刻打断再吐掉。但我那时像被什么可怖的东西攫住了,舌头沉甸甸的,上面压了块千斤铁,我甚至尝到了鲜冷的铁腥味,以至于无法让他把那句话吐掉。
这里不会有神仙鬼怪路过,没有人会听见的。我想。
我只能像母亲偶尔安慰我那样,笨手笨脚地抱住他:“会好的啊,会好的。我会永远陪你的,让阿姨也会。”
他趴在我沾着油花点子的棉袄上,仿佛被遗弃在荒原上的动物,发出一声低细而绝望的呜咽。
爷爷过世的情形我记不太清,他是在回家的路上晕倒,直接送到医院去的;奶奶则在医院里住了很久,因为医院很远,我只被父母带着去过寥寥几次,而且都是在她前期尚好的时候。因此,我对“死亡”的印象仅止于一个人的突然消失。
爷爷那张永远散发着类似木屑陈朽气味的床铺;放在床头五斗橱上染着棕黑茶渍的茶杯,里面还泡着几天前的茶叶;刚刚回来,放在床脚还没进衣柜的汗衫,它们不知道自己永远没有再躺回衣柜的机会了。奶奶的东西,也是在她住进医院后,陆陆续续地从家里消失的。
一个人像肥皂泡一样突然消失,东西被打包处理掉,这不就是死了吗?让阿姨这样形容恐怖地躺在雪白的床铺上,又算什么呢?
我迷迷糊糊地想到外婆嘴里念叨的话,人生下来就是遭罪的。
让阿姨到底没有撑过年关。
于是孟先生在十一岁那年,永远失去了母亲。
孟家办丧事的时候,我爸妈带着我回了大院。
孟老爷子还是那副模样,大院里的邻里老少也还是那样,听说孟先生母亲的娘家人也来了,然而我认不出谁是他们。大人们都在里面,孟先生独自呆呆地坐在树下围成一圈的石台上,像在看雪。
他的眼睛通红,没有泪水,我叫孟潜声,漆黑的眼珠只往我脸上滚了半圈,立刻又落到了远处的雪地上。
那神情几乎跟我姑姑几乎一模一样,我惶恐地大喊了一声“孟潜声”。
好半天过去,他终于应了我一声。
我如蒙大赦,冲上去紧紧握住他冰似的手,他也握住我的。几片雪穿过密密匝匝的树冠落在上面,我却觉不出冷。
我回到灵棚,里面人满为患,空气闷热污浊。孟先生的父亲正用手捂着脸,大院里的邻居包括我爸妈,在他身边围成一圈,钨丝灯泡昏暗的光线流到脸上,我看见大人们的脸从四面八方挤上前,每一张都神情悲悯,如同神佛。
孟叔叔的喉头发出怪异闷响,像有什么怪物要从里面跳出来,吓得我倒退了一步。他拿开手,脸上晶莹一片,居然全是热泪。
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看见了地狱般的悚然景象,扭头跑了出去。
那几天都在下雪,世界像蒙上了一块巨大的裹尸布。我没命地狂奔,最后摔倒在一片干净的雪地上,激起一丛雪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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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章
我们念初一那年,喜事接踵而来。
当然对我来说,喜事只有一件,那就是又可以和孟先生同窗三年。其余两件喜事,是对我们的父母来说的。
头一件是孟叔叔再婚了,邻里大家都替孟家人高兴;我家的喜事则是我妈又怀上了孩子,趁着没人发现,当先辞掉工作,我爸也挺高兴,让她安心在家养着。
我的同学都是独生子女,那时候超生不仅丢人现眼,还危险重重。有时老师要开家长会,我都不敢叫我妈去。我妈打算孩子生下来送到小舅舅或是小姨妈家里,百般叮嘱我:
“等有了弟弟妹妹,你就是哥哥了,要懂事些,知道吗?”
我古怪地盯着她尚未显怀的肚子,只觉里面住了个怪物。
孟先生说过阵子他家也要搬走了,新家没有和我家挨着,但是同一个方向,放学可以同路,我高兴得一晚上没睡着。
自从孟先生母亲过世之后,我再也没有去过大院,更没有见过孟先生的继母,只知道她叫丁慧,也是机关干部,就在孟叔叔的隔壁单位,听说先前还和老爷子认识。
我们都十分同情孟先生,在学校里更是对他嘘寒问暖,关怀备至,毕竟后娘虐待小白菜的故事家喻户晓,后妈在我们眼里,就是披着人皮的熊瞎子。
大家都问:
“孟潜声,你后妈打你么?”
“你后妈是不是不给你饭吃?”
“你后妈是不是总跟你爸说你坏话?”
他只是摇头。
“那你后妈对你好么?”
他却不说话了,弄得大家摸不着头脑。
既然没说不好,那应当就是好了。大家想。
于是都为他松一口气。
过了一阵子,大家发现他手上有割伤的口子,问他怎么了,他还是不说,大家又担心起来,私底下都说:
“孟潜声的后妈会拿针扎他的手!”
那时我也信以为真,恨不得跟着他回家,亲眼看看怎么回事,好替他打抱不平;直到很久以后,偶然吃到他做的饭才恍然大悟。
孟家搬新家后,我跟着爸妈去过一次,终于见到了传说里那位恶毒的继母。孟先生的继母体格高大丰润,像个北方女人(或许就是,我并不清楚她的籍贯),皮肤是黄种人那种地道的黄润,眼睛细长,占据着脸上仅有的一丝媚气。颧骨高突,撒着几枚稀疏的褐斑。
和孟先生的母亲相比,她实在称不上美丽;但和孟先生的父亲同时出现时,却格外融洽,按我妈背地里说的,叫做有夫妻相。孟先生和他们在一起,简直像别家跑进来的小孩。
那天本来说坐坐就走,但孟叔叔一定要留我们吃饭,我爸妈也不好推辞。我巴不得多待一会儿,和孟先生关在屋子里玩,不要被大人烦心。
孟先生问我:“你妈妈怀孕了吗?”
我睡在他的床上,简短地“嗯”了一声。
他又问:“你妈妈会更喜欢你弟弟或者妹妹吗?”
我装作听不见,翻了个身背对他,拉过被子蒙住头。椅子吱呀响了一声,跟着身边一沉,孟先生坐到了床上,隔着被子摸我的头。
“我要睡午觉了。”我说。
“那你好好睡,这样该闷坏了。”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直到我被孟先生叫醒,才发现自己真的睡着了。醒来时脑袋在被子外面,被角掖得好好的。
“去洗把脸,马上吃晚饭了。”
我一出去,就迎上我妈的白眼:
“到别人家睡觉来了?”
孟叔叔笑着说:“小孩子嘛,睡得多长得快。”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
我妈转头跟他说:“我家这个从小就这样,脾气怪,不吭声。要是个女孩儿还文静,男孩像个什么样子?”
我钻到外面去洗脸了。
晚饭有鱼。
从前让阿姨做鱼是很拿手的,连我妈都比不过。我早已料想到桌上的这道鱼也许不如让阿姨的手艺,但细软的鱼肉一入口腔,水腥混着淡淡的泥土气息冲天而起,仿佛咽了一把鱼鳞,我差点吐到碗里,连嚼都不敢细嚼,抖着眉毛囫囵咽了下去。
我爸素来什么都吃得下,孟叔叔和他谈笑风生,大啖鱼肉,和酒一同下肚。只有我对着碗发愁,对面的丁阿姨说:“快吃呀。不合口味?”
我妈笑说:“别管他,我们吃我们的。”
忽然伸来一双筷子,把我碗里还剩的半块鱼肉夹走了。孟先生拨干净刺,把鱼肉送进嘴里,飞快地咽了下去。
我感激得要命,不由在桌下捏了捏他的手。
丁阿姨说:“这么大了,还到别人碗里抢吃的。”
孟叔叔突然看过来,皱眉道:“像什么话!”
孟先生不吭声,低头吃饭。通常这种时候我是不会吱声的,但不知怎么地,我下意识接了一句:“没事儿,在学校里吃饭的时候我也这么干。”
孟叔叔和丁阿姨都笑了笑,嘴里说着“小孩子感情好”之类的话,我妈趁着夹菜的空当横了我一眼。
那段日子我妈在家闲不住,心血来潮,成天变着花样给我做饭吃。但实在做得太多,我爸又长期在外面应酬,夜不归宿,许多菜放到变味了也没吃完,只能浪了。
我妈一边埋怨一边拾,说谁谁谁家的小子,一顿要吃三四碗。我把洗好的碗放进碗柜,忽然说:“不然叫孟潜声来家里吃饭吧。”
她想了想也就同意了,说我小时候三天两头往人家家里跑,是该投桃报李。
我见不得孟先生在家遭罪,天天催着他往我家来。许是被我催烦了,他终于跟着我回了家。
这天我妈做的是红烧狮子头,另外配了两个家常素菜和一份豆腐汤,狮子头用大盘盛着,再摆上碗筷,占了整整一张桌子。我妈难得热情,一直给孟先生夹菜,劝他多吃,把碗堆得小山高。
我没想到她会做这个,昨晚上还说今天炖排骨,就随口问了问。我妈说她去菜场的时候,好排骨早就让人挑走了,就没买。
我记得红烧狮子头这道菜,还是她从前跟让阿姨学的。吃完饭,孟先生要来洗碗,我妈不同意,最后我俩被赶出了厨房,就在阳台上说话。我拿小泥铲戳着花盆里的月季,佯装无意地问:“跟你妈妈做得像不像?”
孟先生笑了笑:“很久没吃到了。这个我不会做。”
我鬼迷心窍地扯了个谎:“我会。”
“你会?”
“有空做给你吃。”
他似乎很高兴,爽快地答应了。
第二天我就缠着我妈教。
后来不知道练了多少回,不管咸的淡的,我妈不许我浪,只得硬着头皮吃下肚,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我看到狮子头就犯恶心。
没多久我妈迷上了打麻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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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爱回家了。我一个人乐得清静,加上孟先生来我家渐渐勤快,有时赶上周末,我就让他睡在我屋子里,像小时候我去他家住一样。
有时晚上撞见我妈回来,她倒不说什么,等人一走,就说我别成天让孟先生住到我们家,孟叔叔他们该不高兴了。
我很少忤逆我妈,唯有这件事一直当耳旁风。我爱跟孟先生呆一块儿是实话。但我让他来我们家住,又有别的原因。
我原来一直不知道,孟先生的父亲是会打他的。打孩子嘛,那都因为孩子小,不听话,大了自然就打得少了,更何况小时候都没打过,大了怎么会打呢?
有一回上体育课,跑步跑出一身汗,下课我们去自来水管冲凉,孟先生刚把袖子挽起来,立刻又放了下去。我看得奇怪,问他怎么了,他也不说,我抓过来一看,才发现他手臂上有一点淤青,顺着袖管推上去,上臂竟然青了一大块。
孟先生的父亲爱喝酒,我是知道的,但从前因为有让阿姨和老爷子管着,倒还敛一些。去年年底老爷子身体不好,长期住院,孟先生的父亲逐渐肆无忌惮起来,如今几乎一天三顿都离不开酒。
我问,丁阿姨不管吗?
孟先生说她觉得男人喝酒没什么,她娘家的兄弟父伯都是要喝的。
我心里生气。孟先生又说不怪丁阿姨,他自己前两回还犯傻,现在聪明了,只要他爸一喝多,就躲得远远的,有时候被打伤了,还要靠丁阿姨帮忙上药。
我问他手臂上这块伤是为什么被打,孟先生说,因为孟叔叔让他管丁阿姨叫妈,他不肯改口。
这叫什么事呢?
放学我把他领回家了,又给孟家打了个电话,说我让孟先生在我家住。丁阿姨没说什么,客气两句就挂了电话。
这天我爸也在,我妈炖的白果鸡汤,我把我妈留给我的两个鸡腿都给了孟先生。
晚上孟先生洗澡的时候,我正在抽屉里找红花油,我妈把我叫住:“你怎么回事,都上初中了,反倒不听爸妈的话了吗?”
我爸也帮腔:“最近我不在家,你妈说你三天两头拉人家孟潜声来我们家,这像什么话?你让孟叔叔他们怎么想?”
我跟他们说了孟叔叔喝酒打孟先生的事,我本以为他们能松一步,谁料我妈说:“这是他爸管他,关你什么事?你姓孟吗?”
我气得转身就往房间走,我爸腾地站起来:“几天不管你,你就长脾气了是不是?谁让你走了?给我回来!”说着要来捉我,正巧孟先生从浴室出来,他尴尬地定在原地,套上一副生硬的笑脸,“潜声洗好啦?”
孟先生的头发还在滴滴答答淌水,他用我的毛巾裹着,以水落到地板上:“谢谢何叔叔,给你们添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瞧你说的!大家都多少年的老邻居了,何遇君小时候才是没少麻烦你们家。”
我妈也笑:“这小孩就是太有礼貌,听着倒跟我们生分了。有空多来玩,客气什么!小时候我还给你换货过尿布呢,跟自己家一样。”
“那我们先进去了。”
“早点睡,早点睡。”
孟先生拉着我进了屋。
我俩喜欢蒙在被子里说话,有一回说起天鹅尾巴的事,差点又在床上闹起来,刚好我爸起夜,吓得我俩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动也不敢动。我伸手去揪孟先生的大腿肉,他疼得倒吸一口凉气。等到我爸重新回去躺下,我刚翻了个身,屁股上就挨了一巴掌。
“反了你了。”他说。
第8章
我妈怀上第三个月的时候,开始变得奇奇怪怪的,准确地说是疑神疑鬼。
自打怀孕,她不操心任何事,脸圆了一圈,两条眉毛却终日烦躁地紧皱着,像果盘里落的两条干枯蜷曲的橘子叶。
“怎么了,妈?”
“写作业去,别来烦我。”
她挥了挥手,驱赶并不存在的蚊子。
“有空出去走走,别闷在家里。”我站在主卧门口说。
她正在床头柜里翻翻找找,“笃”的一声闷响,吓了我一跳,抽屉被粗暴地甩上,她转身怒目而视:“我是你妈还是你是我妈?还教育上我了!”
我只好回屋,不去触霉头。
那阵子她开始频繁地发脾气:菜场买豆腐忘了提回来,我没拾床铺……无论多小一点油花,都能爆出火星子。
尤其当我爸夜里回来,那时我一般都已经睡下了,他自然喝了酒的,我妈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都被骂骂咧咧盖了过去。头几回我爸闷不做声,也许是醉得太厉害了;后来几次我妈越骂越大声,他也开始还嘴,最后就成了你来我往的骂战,隔着门也听得一清二楚。
骂到狠处,简直称得上不堪入耳。
我当然不好再叫孟先生来家里。在学校里同他抱怨,他对这种事深有体会,知道是劝不了的,也不说什么空话,一言不发地盯着我,等说完了,就拍拍我的手背。
暑假我约着孟先生天天往图书馆跑,有时还能碰见大院里那几个孩子。下午三点多钟,暑气还没退,他们商量着去水库游泳,一走到外面,兜头泼来的热浪简直要掀得人跌一个跟头,马路大张着滚烫尖刺的嘴,不咬下人脚底一层皮肉誓不罢休。
我们在如波潮涌动的烈日下艰难地走到水库。
这里傍晚偶尔会有老头来钓鱼,今天没有,大概太热了,还没到时候。这个水库有些年生了,据说每年都要淹死几个人,但来的人还是多。大家都想,丢命的总是少数,发财都轮不到自己,这种灾祸哪能就落到自己头上呢?老天爷不至于那么不公平。
我从小怕水,印象里总记得自己被淹过,问我妈,我妈说从没带我去过河边,只有一回我洗澡时滑进了大澡盆里,呛了几口水,那是还不满一岁的时候。
院里的小孩儿都知道我是旱鸭子,小时候没少围成圈讥笑我。但人年纪大了,互相都知道要面子,不会再说这种话,于是我安心地找到块干燥平坦的空地躺下。
水库里凉风习习,又没有蚊虫骚扰,实在是夏天打盹儿的好地方。我刚一躺下,就走过来一个人,轻轻踢了踢我的小腿。睁开一只眼,就看到孟先生居高临下地盯着我笑。
“要睡就睡,不睡快走。”说完我往旁边挪了挪,腾出一小溜空地。
他在我身边坐下来,摊开手里的书。
水里的人朝我们这边泼水:“你们俩干嘛呢?不下来?”
他们的水只能摔在坡地上,但水花四溅,偶尔还是会有几滴飞到我脸上。我扯了本书盖住脸:“你们快别烦我了。”
他们又叫孟先生,孟先生说不跟一群光屁股玩水。
徐苗笑道:“小时候谁没看过啊!孟潜声你可真行,净跟何獾黏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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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
我随手抓起一块带草的泥块砸过去:“徐苗你家住太平洋啊?管那么宽!”
“哟,獾獾的毛竖起来了!”
众人大笑,孟先生也跟着笑。
我盖上书装死。
水库中央一片白花花的肉,像一群撅着屁股觅食的鸭子,水花声和打闹声回荡不止,一波一波地推到耳边。我又翻了个身,听见孟先生说:“睡不着就起来。”
我坐起来,却不肯如他的愿:“书拿着。”手指往上一抬,他跟着我的动作把书从膝盖上拿了起来,我立刻重新躺倒,顺便把脑袋搁了上去。
孟先生多半料到了我的把戏,但还是乖乖当枕头。我这才看清书的封面:
“《一生》?”
孟先生的声音隔着书从上头洒下来,闷闷的:“看过吗?”
“没有。”
“我念给你听?”
“好啊。”
他哗哗地翻书,准备从头开始,被我制止了:“我就随便一听,从你你看到那儿读就成。”
孟先生说了声好,翻回刚才的那一页,低声念了起来。
“‘她感到她和他之间隔着一层帘子,横着一道屏障,她第一次发觉,既然是两个人,就永远不能从心底里,从灵魂深处达到相互了解,他们可以并肩同行,有时拥抱在一起,但并非真正的合而为一,所以我们每个人的神生活会永远是感到孤独的。’……”
这句话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小时候囫囵不解,到很多年后的那个晚上,我一个人坐在屋里,这句话突然像潮水拍来,一个字一个字地淹过了头顶。
我们从水库里走时,正好赶上日暮时分,火烧云从天边滚到野草荒芜的坡地上。蒿草成了一片野旷的金海,散发着葡萄紫灰色的涩气和生石榴密实的酸香。每个人身上脸上都披盖着一层朱红色的软绸,徐苗突然从后面跳到我的背上,我猝不及防,叫了一声,孟先生立刻转过头来,眼睛里映着一半的夕阳,比天上的启明星更亮。
但很快,他也就被潘家的小胖子扑倒了,两人滚过斜坡,压倒一片金黄的草杆,另外几个拍手大笑,你背我,我推你,追赶着冲进霞光深处。
回到家时,天已经黑透了。推开家门,寂静的客厅里亮着灯,沉默的光线照亮了沙发上的两个人。我爸坐在三座沙发的角上,正在抽烟,手边的烟灰缸里插满了烟头,像一座小小的乱葬岗。
我妈坐在光线只能照到一半的单人沙发上,开门声一响,她猛地站起来,快步走到水池边,打开水龙头,响亮地咳嗽起来。
我妈有轻度的慢性咽炎,但很多年没有再犯过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咳嗽成了她掩饰伤心的方式。咳嗽声越是响亮,我就知道她越伤心。
但在一个家里伤心是不必说出来的,夫妻有时就像狭路相逢的人生死敌。
至于我是什么时候洞悉她这个把戏的,我说不清,我就是知道。站在门口,只能瞥见她的下巴,她用手飞快地抹了一把脸,像揩去脸上的什么脏东西。
换好拖鞋,我爸却像没有看见我似的,一动不动。我妈关掉水龙头,走回客厅,撩了一把头
“又跑到哪里去疯了?吃过饭了吗?”
我摇了摇头。
“厨房里有挂面,自己下点。”
我点点头。
我爸手上的那支烟吸完了,被狠狠按进烟灰缸里,仿佛按的是谁的脑袋,扑飞起来的烟灰是灰白的脑浆。他站起来,一抖衣服,烟灰在空气里飘飘浮浮我妈飞也似的撞开我,三两步冲上前,像一股把我劈成两半的旋风:
“你要去哪儿?你还要往哪儿去?何国涛,你给我搞清楚,这才是你的家!”
“你不要无理取闹!”
我爸狠狠地指着她,手指的形状像一口杀人无往不利的刺刀。他飞快地扫了我一眼,转身拉开大门。
我妈陡然发出一声近乎兽类的哭嚎,扑了上去,手脚并用,又抓又咬,又踢又打,冷不丁把我爸推得一个趔趄,撞在墙上。他立刻反推了她一把,她再度扑上来,他只能狼狈地抓住她的手,两眼暴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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