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我不亲爱的孟先生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戴林间
“你这个疯子!”
“今天你敢走,我就死给你看!”
此时我妈已然忘记了她是个怀孕的女人,蛮力惊人,把我爸往屋里拖;我爸一手扳着沙发,死命往后挣。腻黄的灯光落在扭曲变形的两张脸上,如同两只狂性大发的甲虫。
我立在原地,身上被我妈撞开的地方还隐隐作痛,这滑稽的场面让我太阳穴突突狂跳,无所适从。
我爸终于挣脱了钳制,手背通红,仿佛刚从开水里拿出来;我妈向后噔噔倒退两步,还没站稳,又锲而不舍地扑向他。这回我爸早有防备,闪身躲过,反手利索地掴了她一大巴掌。
我感到自己像一块被猝然挤压的海绵,声音从四面八方的毛孔里挤渗出来,勉强汇在一起。
“爸!”
我妈跌倒在沙发扶手上,我刚一伸手,他已经狂风一般地夺门而逃了。
我的大脑有那么一瞬间完全空白,我妈还维持着刚才被打的姿势,捂着半边脸,倒在沙发上,我这才回神,伸手去拉她。
“妈,你”
刚刚碰到,她却触电似的弹起来,一把甩开我的手:“你滚!给我滚出去!”
伴随着她的骂声,“咚”的一声,烟灰缸打翻在地,摔得粉碎,我手上一阵剧痛,好几秒钟里,半条手臂都没有任何知觉。玻璃渣子和烟灰满地都是,一片狼藉,她把脸埋在两只手里,浑然不顾丑态地嚎啕大哭起来。
那哭声会咬人,我不敢待在原地,转身跑进厨房。
借着厨房的灯光,我才发现右手背上紫了一大片,贯着两道长长的伤口。细的那条是烟灰缸的角划的,粗的应该是我妈不小心用指甲抓到的,一溜皮全被刮掉了,粉红的嫩肉里沁出铁锈味的血,慢慢聚成一颗,滑到手腕上。
用水冲干净手,慢慢不再流血,我拿出锅烧水煮面。
面煮好了,吃完了,碗也洗好了,我又盯着碗里的水一滴一滴地沥干,才走出去。
客厅里的那个女人,像是我妈,又像不是。我一回到客厅,她噌地站起身,走进卧室,卧室门发出震天的巨响。
我实在不够聪明,一直想不通他们为什么大打出手。
直到半个月后,我从我爸的西服口袋里摸出一只腕表,才后知后觉地知道,原来他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
我现在还记得那只表,小巧致,可以想象,戴上它的那只手腕是怎样的纤细玲珑。我把它原样塞回去,按进了口袋深处,恨不得那里面有个黑洞才好。
我跟我爸说,我没有找到他的钱包。他在阳台上喝茶看报纸,一边说我笨,从身上摸出五块钱递过来。我妈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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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旁边晾衣服,嘴里哼着歌。
我拉开大门,他们都在身后说早点回来,路上注意安全。
也许那天晚上都是一场幻觉。我把手抄在口袋里,这样想道。
可惜我爸只回来应了两天卯,就又开始来去无踪。
我妈却不闻不问,每天摸着肚子自言自语,不时发出慈爱的低笑。
“你可要长得多像我,别又跟你哥哥一样。”
“等你生出来,妈妈给你找老师学点东西,不能光读书。学音乐怎么样?妈妈以前想学钢琴,可惜没那个条件。你倒是命好……”
五天后的晚上,我爸照例又不在。睡到半夜,我被一声惨厉的尖叫惊醒了。
是我妈的声音。
她流产了。
第9章
孟先生回来休假了。
昨天我到邮件时,老周闲来无事,正在我们办公室里大谈商机,怂恿我和小王买房。小王听闻,露出朴实打工仔的憨厚笑容:“周总,我没钱。”
老周痛心疾首:“每天跟着我耳濡目染,怎么能对金钱和商机这么迟钝!”
小王说:“周总,我今年才二十六,女朋友都没有,不急着结婚。”
“结婚是促使人产生买房欲望的一个充分条件,但我让你们买房是为了什么?要看到里面无穷的投资价值!”
“那我再攒攒,过两年投资。”
“年轻人,要知道投资是有时效性的,只有走在前面的人才能挣钱。小何啊,你有什么想法?”
我装作醉心于工作。
“你今年整三十了吧?”
“还有半年,我生日年底。”我提醒他,暗示不要忘记员工的生日福利。
老周的手臂搭上我的椅背,笑得如同街坊大妈:“终身大事准备得怎么样了啊?”
“没车没房。”
小王说:“君哥不是有辆奥迪a6吗?”
“哦,那是和朋友一起买的。”
老周难以置信:“车还搭伙买?你们怎么分配?”
“他出国了。”我说。
老周误以为我是诓人家做冤大头,直夸我狡猾有心眼儿。
这奸商真是满肚子坏水,深交不得。
孟先生和同事一起回来,没让我接,大概是准备先回家。资本家周老板善心大发,带几个高管老狐狸和我这个打杂秘书,加上得力助手小王,去了一家他新发现的地道西班牙餐厅吃饭。
回到家里,我把屋子拾一通,洗完澡就早早上床,蒙头大睡。
我习惯关门睡觉,朦胧中听见大门门锁响动的声音,猛地惊醒,发现已经是早上六点半了。
拉开卧室门,伸了个脑袋出去,大门果然敞着,孟先生正在门口换鞋。
他一见我就笑了:“耳朵这么尖。吵醒你了?”
我刚睡醒都迷迷瞪瞪的,看着他把行李箱推进来,倒回床上,让出一条路。
“我先去洗澡,你再睡会儿。”
我陷在枕头里应了一声,感觉到他的手在我头上摸了一把。
孟先生出去时带上了门,但我还是听见隐隐约约的水声,仿佛把枕头都淋湿了。楼下也热闹起来:早起买菜的老太太抑扬顿挫的交谈声,汽车引擎的咆哮声,咔嗒咔嗒的高跟鞋声……
我终于完全清醒了,从床上坐起来。
孟先生穿好衣服,我正好洗漱完,在镜子前和他交换了一个敷衍的吻他是困的,我是饿的。
比起他的肉体,我现在更想吃饭。食色性也,食在前面,老祖宗果然通透。
“吃早饭吗?”我问他。
他摇了摇头:“你今天有事儿吗?”
“不是伺候你老人家吗?”
他忍俊不禁,出去时顺便捏了一把我的后颈肉。
“十点半叫我。”
还没等我问午饭吃什么,他已经把卧室的门关上了。
我拾好下楼,正好碰见楼下的简阿姨出门。她今天穿了一件石榴红的印花长裙,头发应该新烫过,每根卷发都婀娜多姿,一见我就笑得花枝乱颤:
“小何买菜去呀,跟阿姨一起!”
我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穿着,明明更像周末去公司加班的社会高层英。
简阿姨是我的菜友,我们结伴买菜的情谊已经半年有余。她今年六十出头。原配早已过世,几年前又结了婚,和一个老头搭伴过日子。她有一个女儿,但不常来,我只见过几回,相貌记不太清,只是见到人的时候认得出来。我买了点软肋排骨,这家卖猪肉还是简阿姨推荐的,说他家肉最新鲜,因此我也常常不得不起个大早,夹在姹紫嫣红的阿姨堆里,只为了买二两不注水的新鲜猪肉。
买完排骨,我又买了半斤活虾,简阿姨问:“家里来客啦?”
我说是,简阿姨也很高兴,说她女儿明天也要来,今天就要开始准备。正好碰上推着车子卖葡萄的,她当着老板的面满不在乎地尝了几颗,说甜,劝着我也买了一挂。
她把小推车装得满满当当,过马路时,我替她推车,听她问:“我好像很少看你回家,今天是你家里人来了吗?”
我说:“是朋友。”
简阿姨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只说让我有空多回去看看父母。走到半路,她忽然指着一家西饼屋:“这一家的饼干好吃,我去买点。”
最后她拿了两包黄油曲奇出来,硬要我拿一包回去:“年轻的时候该吃就吃,该玩就玩,等到我家老头那年纪,想吃都只能看着。”
似乎很有道理。
到家已经九点,我把东西拿进厨房拾。排骨剁成块,来回洗了两三遍,把血水和油腻折腾干净了,又倒料酒揉搓一通,上锅汆水。姜片、葱段切好,加了陈皮和月桂叶,一齐倒进水里煮。
我拿水冲了几遍半死不活的虾,放在盆里沉沙。买回来的素菜全部腾出来,葡萄洗了半挂,装在大碗里,放到外面饭桌上,这才回来剥虾。
料理鱼贝虾蟹之类的水产,孟先生比我在行,我嫌这些东西太腥,一般只吃不做。虾仁剥好,剔净虾线漂在水里,锅里的水已经开了好一会儿了,忙把排骨捞到盘子里晾着,抹上盐和黑胡椒腌上,飘油花的汤水全部倒掉。
剩下的可以晚点再弄,我趁空把阳台上晾的衣服下来,放在沙发上。前几天雨大得要淹城,今天终于势,降了将近十度,风一吹,居然有些入秋的意思。天还是阴得厉害,云挂在墙头,郁青颜色,从阳台上望下去,地上大小水洼,像无数碎玻璃片,割得人眼睛发冰。
屋子昨天已经打扫过,没有事做,我顺手打开电视,调成静音,换到付的电影频道。每到这种时候,我就觉得钱是个好东西。
电视上播的是《情人》,这电影我只看过后半部,没有太多印象,这时正好刚刚开头,然而我一点都没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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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去。
在第四十二次打消去卧室看孟先生的念头后,我惊觉十点一刻了,赶紧去厨房切南瓜。南瓜蒸上锅,正在切西芹,突然想起来该叫孟先生起床,走回客厅,发现还差五分钟就十一点了。
推开卧室门,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屋里一片昏暗,我轻轻喊了两声,床上没动静,于是抬高嗓门叫道:
“孟潜声!”
床上鼓起的一团动了动,孟先生艰难地撑起脑袋,大约被我手握菜刀的模样吓醒了,猛地坐起来,问:“几点了?”
“十一点了。”我说,“忘了叫你,没什么事儿要忙吧?”
他还没醒透,只是摇了摇头。我安心地回厨房继续切我的滚刀。
切到辣椒时,我听见浴室水龙头关上的声音。不一会儿,孟先生就端着装白水的玻璃杯,靠在了厨房的推拉门上。
我说:“桌上有饼干,葡萄洗过了,牛奶在冰箱里,要喝自己拿微波炉打一下。”
他拿了两块饼干吃,又拿了一块走进来,喂到我嘴边,看到漂在水里的虾仁:“吃白灼虾?”
“和腰果西芹一起清炒。”我含糊道。
他又揭开锅看了一眼,感慨道:“还是回来好。”
我把蒜蓉、碎豆豉和辣椒粒拌到加了生抽的排骨里,他接过去,放进蒸锅。菜板和菜刀放到水池里冲干净,我说:“你们那么大哥公司还会虐待员工,克扣伙食?”
“整天吃水煮鸡胸和西兰花,别的没什么可吃,只有自己做。易姐三天两头吃熏鱼和意面披萨,这半年胖了十斤。”他一只手从我背后绕到小腹,捏毛驴似的捏着,“你胖了吗?我看跟我走之前差不多。”
“我没称。”
我刚说完,孟先生放在饭桌上的手机突然震个不停,他走出去,接通电话。
“爸。”
我把绿豆汤的火打开,走进饭厅,孟先生听着电话,把饼干的纸袋递到我面前:“嗯,有十天假。”
我嚼着饼干,饼干渣像沙子一样满口钻。
“对,我明天回来。”
“不用,在家吃就行。”
“今天不行。”他顿了一会儿,电话那头似乎在说什么,他忽然看了我一眼,“我跟何遇君在一起。”
“好,那就改天再说吧。嗯,我知道。”
挂上电话,我们默契地沉闷了片刻,他先问我:“下午准备干什么?”
“看你。”我把人揽过来亲了一口,“下午多半还要下雨。”
“那就在家。”
他含混不清地应道。
蒸锅不耐烦地大声抗议,蒸汽顶地锅盖突突作响,估摸着水都快蒸干了,孟先生才从我t恤下缩回手。
我意犹未尽地把人放开,从餐桌角上挪开屁股,无视裤裆里血脉偾张的小兄弟,追着又在他鼻尖上亲了一口。孟先生这会儿笑起来尤其唇红齿白,一只手扣好亚麻衬衣上头的扣子,说:“我去关火。”
我点点头,在饭厅里冷静了会儿。再进厨房,孟先生已经把虾仁炒好了,我让他把菜端出去,锅碗全都泡在水槽里,端着放凉的百合南瓜上到外间。
豉汁排骨厚重的香味蹿得满屋都是,绿豆汤还稍微有些烫,虾仁炒得油薄弹嫩,红玉丸似的,腰果嫩金,西芹浅得油亮,水头相当足。
下次还可以切点红椒粒。我想。
按说我们将近半年没见,应当话很多才对,但我居然没什么讲话的欲望,只是盯着他发呆。
“看我干什么?”他问。
“下饭。”我说。
他又笑了。这男人笑起来真要命。
刚吃完饭,外头果然又开始下雨了。孟先生洗碗,我泡了两杯绿茶,茶叶是周老板赏的,据说是几大百一两的好东西,可惜我不会品茶,纯粹牛嚼牡丹。
天色暗得如同黄昏时分,卧室的窗帘拉了半扇,只有书桌上台式电脑的屏幕亮着,正在播《卡萨布兰卡》。
我们坐在床上看。在卧室的床上看电影,毫无疑问都是挂羊头卖狗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还玩这种假正经的把戏。或许最开始有那么一瞬间,我们确实是真心实意想看电影的。
然而还没等到忧郁的男主角说出经典台词,我和孟先生已经在床上滚成一团了。窗外的雨应该是越下越大,但此时我耳朵里什么也听不见,除了剧烈的喘息声和孟先生的心跳声,其余一切都远得像玻璃罩子里的幽渺世界。
第10章
我妈出院回来,全然换了一个人。
我甚至做梦梦见她在医院里被什么可怕的东西吃掉了,现在在我面前走来走去的这个“人”,不过徒然披着她的皮而已。
“我买了樱桃。”她说。
那时的樱桃只有一种,个头比车厘子小得多,颜色介于朱红与橘红之间,皮薄如纸,肉是亚麻黄,比姑娘的嘴唇更软。总是酸多于甜,当然也有甜的,往往都熟得烂透,有一股发酵的醉香,抿开果肉,舌头被近似于酒的汁水浸得微微发麻。
不过现在不大见了,太娇贵,一碰就皮开肉绽,运输不便。娇贵脆弱的东西多半短命。
樱桃洗好装在小盆里,我刚伸手去接,她突然缩了回去。
“要不要加点白糖?有点酸。”
“不要白糖。”我说。
“你不懂,加白糖好吃,我又不会骗你,我去给你加点儿,待会儿给你拿过来。”
她满怀希冀地看着我吃下去。
甜得发腥。
我的一切生活都在她密的掌控之下:课外书不看了,会耽误学习,偶尔买一本,必须藏在书柜最里面,不能叫她看见。吃饭必须要吃一碗半,少了不行,对身体不好,会饿;多了不行,吃太多,坐着不动影响消化。桌上的零食纹丝未动,我妈问为什么不吃,我说不想吃,她便认定我偷着在学校吃,缴了我最后一点零花钱。
我叫她别买零食了,放坏了也没人吃,她说:
“这个年纪的小孩,哪有不贪嘴的。”
一边把零食装进我书包里,说课间饿了好垫肚子。
我只能背着半书包零食到学校去,烫手山芋似的到处送人,被迫接受同学艳羡的恭维:
“何遇君家真有钱啊。”
我爸的确算得上小有身家,加上已近中年却还风流洒脱,若不是这两样齐占,尤其是前者,身边也不会狂蜂浪蝶不绝。
我妈刚流产那天,我在医院熬了一整个晚上加一个白天,我爸照旧不回电话,直到我发现钱不够了,被催着缴,用医院的电话打过去,他才匆忙赶到医院来。
他到的时候是晚上十点多,那模样有一种潇洒的狼狈:还是西装革履,不过衬衣皱了,胸口的两枚扣子还扣错了;皮鞋还是锃亮得一尘不染,头发却乱了。
是从哪个女人的床上爬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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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抢救时的情况不大好,我当时太急,医生说是哪里不太好也没听明白,只记得我妈推出来是昏迷的。我爸坐在床边的凳子上,或许是光线原因,显得脸色惨然。
我故意站得离他很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是隔壁床床头雪白的铁栏杆。
等了一个多钟头,我妈才慢慢醒过来。
那时我爸已经交完了,重新扣好了衬衣扣子,头发也能见人了,坐在椅子上,郑重其事地握着她的手,像随时准备宣誓。
我妈睁眼一看是我爸,还没张嘴说话,就呜咽着哭了。
我爸坐到床沿上,俯下身温柔地安慰她,到后来似乎也抹了两把眼泪。
我只觉得病房里闷得怕人。
我爸似乎与外面的女人断了干净,我妈刚出院那段时间,无论多晚,他总会回家;我妈毋庸置疑地再次快乐起来,打麻将推牌都掷地有声。每到晚上,她帮我爸热好洗脚水放到客厅边上,那里整齐地摆着印牡丹花的瓷盆和毛巾,看着井然有序的一切,她就挂上隐秘的笑容,满意地点点头,像视察贮藏了三个冬天口粮的某种鼠类。
她的话语是琐碎而密集的,滚得满地都是,一不留神就要让人狠狠摔一跤。
没过多久,我爸又开始了夜不归宿。这回他敛许多,一个礼拜统共两三天不回来而已。
我问我妈,遭到她的呵斥:小孩子读书就好,大人的事别管。
于是我们都心安理得地粉饰太平,不约而同地获得一种虚浮的快乐。
那时我念初二,我是五岁入学,比许多同学年纪小,但成绩尚可。面对外人对我的夸奖,我妈总是露出毫不掩饰的骄矜笑容,回话有时尖刻得像在人上烙刑。
我的听力似乎越来越好了,这让我异常烦恼,因为我总能隔着门听见她和我爸争吵过后,嘴里咕噜着低声的咒骂:
“你怎么不死?你怎么还不死?”
有一天夜里,我被某种凄怨幽咽的声音惊醒了,醒时浑身是汗,发现我妈竟然伏在我的床头,肩膀一耸一伏地抽泣。温热潮湿的泪水落在我的肩膀上,有的顺着皮肤滑进颈窝里,像破壳而出的幼蛇。
我悚然叫了一声“妈”,她隔着薄被抱住我,哽咽道:“小君,妈妈只有你了,我养你这么辛苦,你一定要听我的话,以后要孝顺我,知道吗?”
我惊恐地说不出话。
她锲而不舍地一遍遍说着,手指张开,死死箍住我的肩头,嘴里反复念着:
“知道吗?知道吗?要听我的话!”
骨头和皮肉疼得钻心,我痛苦地呻吟了一声,权作答应。
黑暗里,我感觉到她抹干了脸上的泪水,欢喜地起身走出去,又忽然回来,摸了摸我的头,要我早点睡,休息好。
我睁眼到天亮。
我被家里的硝烟搞得身心俱疲,孟先生的成绩忽然一落千丈。大家都十分疑惑,老师只能归结于他频繁请假缺课,我也是到这时才后知后觉,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十月天气转凉,孟先生又有三天没来上课。我在数学课上琢磨好了对策:下课就去公用电话那儿给我妈打个电话说要去图书馆,放学就可以去孟家看看。
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孟先生背着书包的身影经过窗外,但却与教室的方向截然相反。我立刻站起来,在老师诧异的目光里撒了个谎,说不舒服,得到准许后匆匆跑出去。
我掉在他后面一大截,跟着他穿过学校里的小路,走到后门附近的围墙那里。这里有一小截围墙塌了很多年,背后是一座小山丘,山丘的凹洼处是一方常年积雨形成的池塘。
平时很少有学生会走这里,只有学校组织野炊时,会从后门出去。我看见他翻过了碎砖堆砌的围墙,爬上小丘,也许是四周太安静了,他冷不丁转过头来。
“小獾?”
我差点被吓得摔个跟头。
然而他这一回头,我连问他为什么不进教室上课都忘了,脱口道:“你脸怎么了?”
孟先生冲我摆了摆手:“快回去上课。”
我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他身边:“你要去哪儿?是不是你爸又打你了?”
“我逃学啊。”
他一笑,只抬起了没受伤的那半边嘴角。说完继续往外走,我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疼不疼?你爸又喝酒了?你怎么请了这么久的假,我都要去你家看你了……”
孟先生越走越快,我只好抓住他的胳膊:“你爸为什么总喝酒?”
他摇了摇头:“不知道。”
池塘边上阒寂无声,风吹动芦苇和野草的声音全然鼓噪着耳朵。最近没有下雨,草地干燥,池塘的边界也缩小了,露出浅色的一圈湿泥,深色的水越发油亮浓稠,几乎熬成了一个小小的沼泽。
孟先生躺在草地上,语文书盖在脸上,书包扔得远远的。
“我要睡觉。”
他二十分钟前说。
当然,我不知道是否真的是二十分钟我没有手表,时间这个骗子,只要不盯着它就永远不说实话,也许早已过了二十分钟,也许还远远不到。我默不作声地坐在他几步外的地上,忠心耿耿地守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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