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我不亲爱的孟先生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戴林间
我吓了一跳:
“让阿姨,你的脸怎么啦?”
她只是笑一笑:“又买糖啊?少吃一点,牙要坏的。”
我回家同我妈说起这事,她只呵斥我:“小孩子少东问西问的!作业写完了没有?”
我就不再吱声了。
在班上,孟先生还是跟从前一样,我在一旁抓耳挠腮,偏偏开不了口。好容易熬到下课,他看我一眼:“你怎么了?”
我借口去上厕所。
一进厕所,正好碰见院里几个孩子,他们一见我,立刻神神秘秘地示意我过去。我对这种久违的亲热感到奇怪,一走过去,其中一个就问:
“你知道那件事吗?”
我心里不由自主地“咯噔”一声,声音都没来由地打了个哆嗦:
“什么事?”
“你不知道啊?”
他们露出早有预料的惊讶神色。
“孟潜声爸妈闹离婚呢。”
第5章
孟先生爸妈毕竟还是没离婚。
大院里外的邻居都来劝,单位领导也劝:好好的离什么婚哪?不为名声想,也要为孩子想想哇。吵架?哪家夫妻没吵过架啊,床头吵架床尾和,忍忍一时气,过去了不就完啦。越吵越亲嘛。打人?唷,打人是不应该,况且孟家男人当兵的,那么大力气哩!瞧瞧小让,那小身子骨,怎么能打人呢?你看,小孟都跟领导保证了,以后肯定不动手!要是他再动手,就跟我们说,我们大家给你主持公道,还有单位领导,让领导来评理!哪有什么一回二回的,哪家没本难念的经呢,谁都有个犯错的时候,改了不就好了,对不对?
我不再提去孟先生家住的话了,他也不说。孟先生本就不是个话多的性子,像条训练有素的小猎犬,这下子更闷声了。
有一次老师布置作文,题目是《我的父亲》,孟先生没有写。他平时很听话,老师相信他事出有因,和蔼地问为什么没有写,孟先生只说了句:
“不想写。”
老师脸上青一块红一块,比唱大戏还有趣,我在旁边听得想喝叫好。其实我也不想写,但没胆子忤逆老师,更怕老师跟我妈告状,所以咬牙写了,还违心地把我爸夸了一通。
我爸前两年虽然回家也不勤快,但时常写信,间或还寄包裹回来。这两年他回家的间隔越来越长,信却像院里李奶的头发,日渐稀少了。
我妈总说:“你可得好好念书,考上大学才有用。像我小时候,哪有这么好的条件,都是一边背书一边割草,你要珍惜。你爸去外地挣钱图什么?还不都是为了你!”
我诚惶诚恐。
好在老天赏脸,我学习不算坏,多用功时,偶尔也能名列前茅。我爸在信里不忘问我学习,我妈都会如实告诉他。我爸一高兴,就说要买东西奖励我,商店里有卖小汽车模型的,很洋气。
我妈看完信,转告给我,问想要什么。
我平日里有许多想要的东西,吃的,玩的,但没想过要小汽车。第二天我在学校里想了一整天,班上那个局长家女儿有一套水印章,得意洋洋地拿到学校里来,大家都争先恐后地让她印在手背上,我回家就跟我妈说想要水印章。
我妈直皱眉头:“那个有什么用?你别拿来家里到处戳!”
她反驳得不容置疑,倒让我立刻产生了一种负罪感。
我爸寄回来一辆玩具小轿车,墨绿色的,一只手那么大。我妈小心翼翼地摆在桌上,笑着问:“你爸对你好不好?这个好贵的,你爱惜点,别摔坏了。”
我还是想要印章,尽管这个肯定更贵,也更高级。但我不得不极力表现出由衷的喜悦,装作爱不释手,为此还在我妈跟前夸张地手舞足蹈,逗得她开怀大笑。
她在信里说我很喜欢,我爸也很高兴,说就是嘛,他猜我肯定会喜欢。
第二天孟先生问能不能去我家吃饭,我求之不得。吃完饭,他和我在房间里写作业,我忽然抬头,发现他在看放在桌边的小汽车,就拿过来给他看。他把玩了一阵,似乎很喜欢,刚好我妈进来,他立刻把小汽车放下了。我说送给他,他不肯要。临走的时候,我把小汽车偷偷塞进他书包里。
第二天去学校,孟先生跟我说谢谢,抓了一把糖给我。我又递给他一颗,自己剥了一颗,我们两个就坐在台阶上晒太阳。
没两天,我妈就发现了小汽车不翼而飞,知道实情后把我数落了一顿。
送给孟先生我才不心疼,我恨不得什么东西都要两份,好变着花样和他一起玩。
那阵子总是下雨,我和孟先生坐在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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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吃糖。一大块糖抿在嘴里,化得还剩一小半,孟先生就会慢慢地跟我说家里的事情:爸妈又吵架了;爸今天喝醉酒摔了个碗,妈拾瓷片,割伤了手;爸今天又威胁要打妈,只不过没动手……
我说:“你害怕吗?”
他摇摇头,愣愣地望了外面半天,雨水像不断的白线,织成一片湿淋淋的雾气,才又点点头。
有天刚放学,我还在拾书包,忽然有几个孩子跑进来,大喊:“何遇君,你那个疯子姑姑从疯人院跑出来啦!”
我“噌”地跳起来,连骂他们都顾不上。
我姑姑送来一篮子鸽子蛋,上面用花布盖着,她说她去了大院,才知道我们已经搬家了,不好去我妈单位上找,才来学校找我。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口气淡淡的,好像我们不是搬了家,只是出门买菜去了。
她又说这是朋友自家养的鸽子蛋,比外面卖的新鲜,也比鸡蛋有营养,让我妈回去每天早上给我煮一个吃,能长高。
说完她就走了。
正在不远处嘻嘻哈哈的小孩见她过来,全部轰然散开,连影子都怕被她踩到,等她拐过街角,一窝蜂围上来看:
“吃了疯婆子的蛋,你也要变成疯子!”
孟先生让他们走开。他们一边拍手一边笑,笑声灌满了一整条街:
“何遇君要变成小疯子啦!”
孟先生替我把花布重新盖好,问:“你怎么都不生气?”
我的确生气,但不等怒火烧红脸颊,心里已涌上一股悲哀。
“他们说得对。我姑姑的确是个疯子。”
孟先生不说话了。隔了很久很久,我才听他在旁边轻声说:
“可是她人很好。”
那篮鸽子蛋一拿回家,就被我妈送了人。我心里实在有些怨,但似乎又没有怨的立场。我从来没发现自己这么馋嘴过,为篮鸽子蛋生了三天气。
我姑姑叫何俭芳,我小的时候她在做什么,我不知道,总之我长大后千禧年后,她似乎以写作为生,但又和朋友在乡下养鸡养鸭。
说是作家,却名不见经传,我并未读过她的任何作品,或许她用一个晦涩的笔名将自己藏了起来。至于她的这个朋友,更是从未有人见过,我甚至怀疑这个“朋友”是否真正存在。
毕竟我姑姑是个疯子,疯子的话是当不得真的。
我记事起,我爸和姑姑似乎就已经老死不相往来,因为我从没听说过。我第一次见她是爷爷过世的那一年,我爸铁青着脸,把我推到灵棚外边的一个女人面前,咬牙切齿,太阳穴上的青筋不断蠕动:
“这是你姑姑!”
我大吃一惊。
原来我竟还有个姑姑!
这位被我称作“姑姑”的女人个子不高,藏青色的外套已经洗得发白,里面不知是什么颜色的衬衣,我从没见过这么古怪的颜色:像擦过锅灰后重新洗过一遍。使人一见到这颜色,鼻端就萦绕着锅灰与炭花的气味。底下趴着两条肥大的黑布裤管,绝不与时兴的喇叭裤沾边,更像是从已经入殓的小脚老太太身上扒下来的。
如同她的一身衣着,她的年龄也让人心生疑窦。
爷爷生前的同事、朋友,同时也是大院里的邻居,在这间大院里共住了大半辈子,好比寄居在同一头牛身上的牛虻,互相知根知底。见了她,人们都勉强露出尴尬的笑容,那笑容里藏着几分骇然,像一粒石头扑进水里,倒影竟分外扭曲了。
这样就算打过招呼,也等不及她回应,便匆忙地撇过头去,大声谈论起来,显出一副忙于攀谈的神气。
这时我妈走过来,责怪地瞪了我爸一眼,大声对我说:“别在这碍事!那边玩去。”
到处都是大人,我不能在人前疯闹,实在无趣,只好钻到人最多的地方,让耳朵被此起彼伏的谈话声灌满,才能确认自己没有被人遗忘。
“她怎么来啦?好多年没看见了。”
“少说也有七八年了吧?”
“哪里才止!我看总该有十来年了。她老了很多。”
“肯定的。毕竟在那种地方……疯人院那种地方。”
“我看她一定还没有结婚。”
“结婚!谁会娶一个疯婆娘?”
“那不是成了怪物?”
“我现在还记得她被疯人院抓走的那天,真吓人,把他她弟小何都抓出了血,像得了狂犬病。”
“怎么能把疯子放出来?现在的人真是没有责任心。她今天要是发疯,那才热闹了。”
让阿姨找到我的时候,我正挤在墙角的阴影里,她把我拽起来:
“怎么坐在这儿?昨天刚下了雨,青苔里全是水,多脏,快起来。”
我下意识挣了一挣,没挣开,只好跟着站起来。
“不好玩吗?我叫潜声来陪你好不好?”
我恍恍惚惚地问她:“我姑姑真的是疯子吗?”
她一愣,脸上的笑不及回就凝住了,被阳光照射着,透出怪异的光,像一只饱满的琥珀。
“谁跟你说的?”
我摇摇头。
她并没有回答,又重复了一遍:“我叫潜声来陪你玩,好不好?”
这次我点了点头。
孟先生一出来,我就说:“你知道吗?我姑姑是个疯子。”
他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我牵着他回到我父母身边。姑姑正坐在一张从屋里搬出来的藤椅上,望着街角发呆,对周遭的一切充耳不闻。
我不知道她在看什么,因为那里只是街角,什么都没有。
“她不是疯子,她只是在发呆。”
孟先生说。
“可是他们都这么说。”
我说。
“谁?”
“所有人。连我妈都叫我走开。”
孟先生不再争辩,也许他被我说服了。
其实我第一眼也不觉得她像疯子,但所有人都这么说,现在我再看她,似乎的确有些痴痴傻傻的疯相了。试问哪个正常人会坐在椅子上一句话也不说,连眼珠子也不转一下?
我越来越觉得其他人说得有道理,仿佛自己也掌握了真理,骄傲地挺起了胸脯。
我从来就不是个固执的人,这是我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
到晚上时,院子里的小孩们就都知道了“何遇君有个疯子姑姑”,争相跑出来看。
好的东西人们要看,要摸,这是人之常情;但坏得出奇,甚至让人有性命之忧的东西,人们宁可把脑袋拴在裤腰上也要探出去看个究竟,就实在匪夷所思了。
然而当他们出来看见我的疯子姑姑并没有三头六臂,青面獠牙,只是顶着副庸俗的凡人面貌,都显出大失所望的神情。他们很快就不再注意她,如同不去注意在灵棚里乱窜的苍蝇。
因此我姑姑是什么时候走的,没有人知道,当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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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惊醒想起她时,那张藤椅上已经空无一人了。
也许她是化成一缕烟溜走的。
这是妖怪的把戏。但在大多数人看来,疯子和妖怪,原本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第6章
我小时候身体不好,我妈说我每三个月准时要病一回,不去医院就怎么也好不了。住在大院里的时候,倘若她腾不开,就托院里的某位叔叔阿姨带我去;后来搬了家,只能让我舅舅帮忙。
我妈的兄弟姊妹不少,她排老三,上面是一个哥哥和姐姐,下面是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我外婆很年轻就做了寡妇,如今腿脚不便,仍住在她的老房子里,我大舅舅一家和她同住。
大舅原来在厂里工作,似乎还是个风光的车间主任,但与领导周旋不得章法,又常与同事工友们吵得脸红脖子粗,不仅没有步步高升,反而受尽了气。后来又赶上工人大批下岗我爸早就劝他出来,却被他一顿臭骂他与大舅妈双双陷入失业窘境,只得靠外婆接济,摆了个小摊勉强糊口。
他们的孩子,也就是我的表哥,刚上初中,正是用钱的时候,两口子便提了烟酒上我家来。大舅拿烟味浓郁的手不住地摸我的头,仿佛在跟庙里招财的貔貅许愿。
“小君越长越好啦,像他爸年轻时候,招人喜欢。秀琳,最近家里都好么?”
秀琳是我妈的名字。
我妈笑得亲热极了:“嗳,你们要来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多买几个菜。”
大舅四下打量,连连赞叹,停下话头,发现屋子里静极了,不由问:“国涛不在么?”
“他去生意上的朋友家了,说不准几点回来,咱们不等他吃饭。快坐!嫂子也坐。”
热切抚摸着我头的手放开了,冲我笑得两眼弯弯的舅妈也移开了目光:“瞧瞧真是!这样不巧。”
大舅絮絮叨叨地说话,慢慢坐到了椅子上,极小心,仿佛坐重了椅子会跳起来咬他。舅妈也不住点头,用同样的姿势坐下了。
那天之后,接连几天,但凡我爸在家,我妈总把我打发进房间,单独和我爸在客厅里说悄悄话。往往说着说着就吵起来,声音一大,我隔着门也能听见舅舅的名字。
我听见我爸说什么“活该”、“没出息”,我不敢确定他是不是在骂舅舅,但不管说谁,这都不是什么好话。我妈的声音立刻尖利起来,像用针戳破了一个血泡。
因此,每当我妈打电话让舅舅陪我去看医生,我心里都不大自在。走去医院的路上,他总要在我耳边一遍一遍地重复:
“小君,大舅今天陪你,又要少挣几块钱,大舅对你好不好呀?你要记得。以后等你长大有钱了,要报答我,知道吗?”
要是我不回答,他那熏得焦黄的手就会紧一紧我的手掌,说我不懂事,过一会儿,又自己把上面的话重复一遍,不厌其烦地说下去,比祷告的信徒更虔诚。
我只好说:“知道了。”
他就停下来,笑着问:“走累了吗?舅舅抱。”
我偷偷把这话告诉我妈,她低头打毛线,头也不抬:“你不该吗?”
我说我不喜欢听他说这样的话。他是大人,应当自己挣钱,指望别人,岂不没出息么?况且我又不是他的孩子。
我只是信口一说,万万没想到会因为这话挨打。
我妈用毛衣针抽得我屁股上全是横着的道道,鼓棱棱一条一条的,看上去像红漆新刷的斑马线。
我已经很久没挨打了,嚎得撕心裂肺,我妈骂我白眼狼,忘恩负义的东西,说他们家从小没爹,受尽了别人的欺负,全靠大舅当哥又当爹,吃了数不清的苦头,书也没读多少,他们这几个做弟弟妹妹的靠着他混出来,一辈子也报答不上。
我不敢争辩,大哭着说再也不说了,再也不敢了,她才放过我。夜里我抱着枕头疼得抽噎了半宿,也不记得是怎么睡着的。
我到医院一定会输液,六年级那次也不例外。做完皮试,医生让我在外面坐着,舅舅去买吃的,让我等着他回来。
他去了很久,我实在无聊,就走到外面去。医院里人不多,在抽血检验的窗口,我一眼就看见了让阿姨。她手里拿着花花绿绿的单子在看,没注意到我,直到我喊了她一声,她才慌乱地抬起头。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潜声说你发烧请假了,怎么又感冒了?嗯?”她柔声问。
“我等我舅舅回来。让阿姨你也生病了吗?”
“嗯。我也不舒服,原来跟你一样,也感冒了。”她笑了笑,“你要保密哦,不要告诉潜声。”
“为什么?”
“因为他怕生病被传染。”
“他是胆小鬼。”
“是哦,小君最勇敢,做皮试都不哭。”她又摸了摸我的头,“那阿姨先上楼了,你不要到处乱跑,医院细菌多。”
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阴暗的楼梯拐角,医院像是一头洪水猛兽,把她和她的影子连皮带骨全都吞了进去。
我遵守我们之间的约定,没有把这个小秘密告诉孟先生,但秘密还是不胫而走。
印象里那是一个难熬的冬天,我手上第一次被冷出了冻疮。听大人说,连哪条街上无主的野狗都冻死了,尸体丢在街边,后来被倒进了垃圾车。
大院里的孩子们说:
“孟潜声的妈妈病啦,天天往医院跑。”
“已经住到医院去啦。”
“孟叔叔也去照顾她啦。”
我问他们是什么病,有的说是感冒,有的说是肺炎,有的说是从楼梯上摔下来,骨头断了。
孟先生每天在学校里早早写完作业,放学就背着书包急匆匆跑了,我总问他:“让阿姨的病好了么?”
他只回答一句话:“快好了,我爸说很快就可以出院了。”
我满心替他高兴。摸到口袋里的糖纸,忽然想到他好久没给我带糖了。
没过几天,我听见我妈也说起这事。她说想去看看,我爸就说去吧,又让她买点东西,别空手。
第二天她出门时,我扒着门框,轻轻喊了声妈,问我能不能也去。我妈正在穿鞋,呵斥道:“你又没病,去什么医院?”
“砰”地带上了门。
我在医院碰到让阿姨是九月份的事,再见到她,已经是年底的冬天了。
让阿姨一直没有出院,院里的孩子们都像约好了似的,闭口不谈这件事,或许跟我一样,也被爸妈的巴掌要挟过。孟先生变得忧心忡忡,有时我问他,他只是久久地沉默着,表情里透露了不安。
那时我爸的生意做回了本市,和他生意上的朋友一起,我家又回到了圆满的三口之家。吃完晚饭,我在洗手池边挠着通红发痒的手指,我妈的声音穿过厨房的水流声响起:
“我过两天再去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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趟医院,看看让知雨。”
我爸不知道在嚼什么,含糊道:“怎么了?还没出院吗?”
我妈压低了嗓门:“脑袋里长了个……”
后半句我没有听清,支棱起耳朵,才听见她说:“……估计就这几天了。”
我爸像是吃了一惊,咀嚼的声音都变轻了:“这么快?怎么遇上这种事,孩子还那么小……”
这是什么意思?让阿姨不会好了吗?
孟潜声怎么办呢?
我想到那个只有孟叔叔和孟老爷子的孟家,立时惶然起来了。
我妈去医院的那天是一个周末的下午,我恳求她带上我,话还没说完,她抿紧了嘴角,这是训斥前的架势。
我爸的声音从报纸后传过来:“那你就带他去嘛。多大点事儿。”
我妈不情不愿地答应了,但嘴里一直在嘈嘈切切地埋怨。我换好衣服出来,她又皱紧眉头,一边数落我,一边走进卧室,让我换上那件还没来得及洗的旧棉袄,说回来正好一起洗,又让我爸去买袋消毒粉。
从车站走到医院,脸已冻得木了。住院的地方静极,走在惨白的过道里,脚步声异常响亮,像大斧头一下一下斫在心上,把我的五脏六腑劈个稀烂。
胃里不住痉挛,仿佛随时要吐,我拼命咽下一口唾沫,又湿又冷,像刚和好的水泥。
一进病房,就看见孟先生的父亲端着一个搪瓷盅站在柜子边,神情疲倦地跟我妈打了个招呼。另外几张病床的家属仿佛根本没有察觉我和我妈,床上的病人全都尸体一般地陈列着。
我几乎不敢认床上的人。
光亮的头颅突兀地摆在惨白的枕头上,脸色说不出是蜡黄还是青白,明丽的五官不知被哪个可恶的窃贼盗走了,只得残渣勉强堆成歪斜的眉眼口鼻。而唯一让我认得出的那双眼睛,则更像硬按进眶里的玻璃弹珠,半晌才能干涩地滚上半轮。
那对漆黑的眼珠瞧见了我,突然放出光,她的身体动了动,似乎想坐起来,最后却只是徒劳地眨了眨眼,露出半个惨然的笑容。
那个表情连笑都算不上,不过是将干燥得起皮的嘴咧得更歪。
我几乎发不出声音,只用气音叫了声“让阿姨”,惊恐的眼泪一下子流出来,在她的被子上砸下两个灰色的圆斑。
她那弹珠似的眼睛里顿时也沁出了清亮的泉水。
我妈在后面搡了我一把,让我出去跟孟潜声说话。
孟先生背对病房坐在窄长的阳台上。我胡乱抹了把脸,泪水烫得手上的冻疮又刺又痒,吸了吸鼻子,他立刻警觉地转过头来,发现是我,呆了一呆,又慢慢撇回去。
我才发现他旁边还放着书包,大概是这两天都在这里。
不知道说什么,我们就只好闷闷地坐着,透过裸露的红砖台子往外看。冬天的天总是阴沉沉的,以为要下雨,可实际并不会,天上的云脏得像几十年没见过天日的棉絮,压到眉毛上来,街上的人仿佛怕被弄脏头发,个个走得飞快。我们间的沉默变成一只手,将这腐烂的棉絮扯碎,一片一片硬塞进我的喉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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