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我不亲爱的孟先生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戴林间
哪个年级的又来看热闹。我又稍微偏了一点头,想看得更清楚,那人仿佛感应到目光,突然冲我的方向一笑。
居然是孟潜声!
我浑身上下都难耐起来。明明没怎么样,却被教官骂得狗血淋头,说我要是再乱动就要给我点颜色看看。
捱到解散,我找到孟先生一问,才知道他正大光明请了假。
军训刚三天,他周身又是脱皮又是发红肿痛,浑身疼得厉害,请假到医院去看,医生说是紫外线过敏,让不要晒太阳。他请医生帮忙开了张证明,拿到辅导员面前,辅导员被他癞皮狗似的的模样吓得不轻,二话不说批了假。起先两天症状还有点严重,见不得光,只好在宿舍里养着;现在好多了,趁着天阴出门溜达一圈,顺道就想来看看我。
那语气跟“今天天气不错,想带狗出来玩玩儿”一样。
我累得半死,躺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他伸出两个指头捻了捻我汗津津的头发,往旁边轻轻一推:“全是汗。别靠我身上。”
懒得吭声,我干脆把头枕到他腿上。他轻轻“啧”了一声,但还是放弃抵抗了。
等到所有事情都驶入正轨,已经是十一月初。跟孟先生吃饭的空当,关庭新谈了个男朋友的消息也传到了我耳朵里。
男朋友不是别人,正好是孟先生的室友孔英光。
这人我见过一回。
虽说贸大财大气粗,宿舍楼条件一流,但毕竟年头早,比不上我在政大住的崭新的四人间。孟先生住402,宿舍六个除了孔英光是本地人,孟先生家在隔壁省会,其余人的家都在天南海北,离得最近的也在省东,坐火车还要四五个钟头。当中有个叫樊苑杰的,家在农村,听说为了念书还专门贷了款。南北东西的六个人凑在一块儿过,刚开始没什么,日子一长,互相就有点看不惯别人的生活习惯。按说孟先生肯定没得挑,从小他就被让阿姨养出了习惯,每天都把自个儿拾得比小香猪还干净,就这样还被他室友半真半假地开玩笑,说他床单衣服洗得太勤,一派小媳妇儿作风。
六个人里属孟先生和孔英光最讲究,孔英光又喜欢以本地省城人自居,待人接物明里暗里都有那么点目下无尘,偏偏樊苑杰敏感得很,每每对号入座,大感不快。加上樊苑杰本身的确太过不讲究,弄得大家颇有微词。孔英光看不过眼,抢先跳出来让他平时注意,樊苑杰恼羞成怒,非但不改,而且变本加厉。大家虽有怨言,又怕闹开了影响不好,都暗中忍气吞声,孔英光二话不说找到宿管办,又一状告到辅导员那里,将樊苑杰邋遢的名声传得人尽皆知,樊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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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一气之下换到了别的宿舍。宿舍里几人一下子都与孔英光亲近,颇有敬佩为民除害的英雄的意思,孟先生在这里头独善其身,事后他们就对他不冷不热了。
在那之后没多久,有个周末,我去孟先生宿舍找他。刚走到402门口,就听到门内传来一阵爽朗的大笑:“然后她就……”
我一般周末到他宿舍来,此前每回都是很清静的,很多时候甚至只有孟先生一个人在宿舍里。我心里好奇,轻轻敲了敲门,发觉这敲门声几乎被里面这把声音盖了过去,正要用力再敲,门忽然打开了。
一个高个儿男生站在门后,脸上的笑意还没褪尽:“你找谁?”
他应该与孟先生差不多高,兴许还略微矮一丁点儿,但因为虎背熊腰,周身宽了一圈,看起来反而比孟先生大了一号。早就入秋,他还穿一条短裤,露出浅褐皮肤,短发天然微卷,说不上俊朗,但一看就是容易招人喜欢的神长相。
我说找孟潜声,他露出很稀罕的表情,给我让出道,回头叫孟先生。
宿舍里空了一张床,床板上堆满了行李箱、铺盖卷、书和各种杂物,整个宿舍粗略一眼扫去还算齐整,但细看不得。孟先生刚好衣柜,冲我点点头,就听他问:“这谁啊,我怎么没见过?”
“我朋友。”孟先生拿起钱包,“他不是我们学校的。”又朝我道,“这是孔英光。”
孔英光坐在座位上,一条腿踩着旁边那张空椅子的腿连上,椅背朝后跷:“孔子的孔,英雄的英,光明正大的光。”
陌生人的热情总让我莫名的戒备万分,我只能勉强冲他笑一笑,说我叫何遇君。
孔英光又问你在哪个学校,听我说在政大,他立刻问什么专业,我说中文,他便耐人寻味地笑了笑:“你跟孟潜声是高中同学吗?还是初中同学?他都没说过他有同学在政大。”
孟先生说:“高中的。我们先出去吃饭了,要我帮你带东西回来么?”
孔英光说不用,他等会儿也要出去。说完大大伸了一个懒腰,趁着吐气的空当跟我们再见,声音震得人耳朵里嗡嗡作响。
我总觉得孟先生不大喜欢孔英光。或许只是因为他说关庭和孔英光在一起的时候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但那时候他正把葱花从自己的盘子里剔出去,一小片讨人厌的葱末沾在了他的筷子上,所以我也不能笃定。
我说,挺好的,我终于可以过二人世界了。
孟先生便朝着豆腐笑了一笑。
没多久,孔英光知道了关庭和孟先生的同学关系,对孟先生更加热络,宿舍里一团和气。关庭间或想起还有这么两个狗友,于是招呼我和孟先生一起吃饭,却总不忘叫上孔英光,原先三个老熟人的聚头就变成了四个,不尴不尬地坐在一起大眼瞪小眼。
我跟关庭说咱们以后少聚,我和孟潜声老跟你黏着,让你男朋友怎么想啊。关庭豪气干云地一挥手:“我早跟他说过了,他说‘有什么关系’,你看他是不是挺讲道理的。”
恋爱中的女人简直无法交流。幸好关庭重色轻友,平时跟孔英光神龙见首不见尾,正好方便我跟孟先生腻在一块儿。
起先我没发现学中文的坏处,还觉得风花雪月挺有意思,既不累还可以看小说可以打发时间,连高数都不用学,实在人生一大快事。后来临到期末,才真正尝到什么叫痛不欲生,恨不能在图书馆自习室里打地铺,通宵把五六百页的书咽个光。
政大自习室里的人都了不得,尽是法学系、政治系和哲学系的高人,抱着堪比两块砖厚的大部头进进出出,走廊上尽是高吟低咏之声,两边的人有的锁眉苦思,有的放声大笑,走过身边冷风肃杀,宝相庄严,让人忍不住跪地磕三个响头。
我抱着一册几乎崭新的中国文学史,鼓足平生勇气探头往里一望,顿时被涛涛杀气削得屁滚尿流。
于是期末停课后的那段日子,我每天早上走两条街到贸大的图书馆去自习。临近考试周,贸大的校园里居然还是一派轻松氛围,路上见到不少花枝招展的姑娘挽着手结伴出门。我闻着冷冰冰的空气里姑娘们经过后残留的余香,感慨道:“难怪贸大比政大高十分,会学习的果然不一样。”
孟先生凉飕飕地说:“考前突击高数,还不如出去快活,等着事后补考。”
自习室里空位不多,我们在一个姑娘对面坐下。她正低头算题,面前的书摊开,我瞟了一眼,没看懂,大概像是经济学之类。她闻声抬头,和我的目光撞在一处,我们俩同时一怔,跟着互相冲对方笑了笑。她像是不好意思,赶紧把堆得满桌都是的书拢回自己跟前。
贸大自习室的氛围跟贸大情侣之间的眼波一样温柔似水,搞得我一上午心不在焉。光是视线范围内的情侣就有三对,两人相对而坐,偶尔看书看累了,双方心有灵犀地抬头,不作声地相视一笑;右手边那对大约是一个专业的,时不时凑在一起研究课本,我连个声儿都听不见。我又翻了一页书,转头瞟孟先生,书上画的都是乱七八糟的曲线图,他倒看得比裸体画报还全神贯注。
简直味同嚼蜡。我这么想着,余光里瞥见对面的人一动,转眼看那女孩子,果然偷偷在望着我笑,一发现我在看她,立马佯作无意地别过头,但还是忍俊不禁,憋得脸颊两边酒窝深陷。
我简直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哪里好笑,但看在她似乎没有什么恶意的份上,也就不计较了。后来我时不时觉得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为了避四目相对的尴尬,我只好一直低头看书,竟然也背了个七七八八,真是多亏了她。
在贸大美名远播的二食堂蹭了孟先生一顿午饭,我们一路嚼着口香糖回图书馆。我倒希望那姑娘下午还在,好让我不要东张西望,哪晓得刚走到桌子边,还没坐下,孟先生三下五除二拾好东西,把我领到阅览室里。
阅览室的管理阿姨大概都有“讨厌所有进来不读书占位子自习的小屁孩”的毛病,我们俩抱着书进去,被正在看《规训与惩罚》的阿姨赏了一记不食人间烟火的白眼。
从书架中间穿过,我凑到孟先生耳边问:“干嘛换地方?外面自习室多自由,在这儿都不能吱声。”
话还没说完,走在前头的孟先生冷不丁回头,突然把我按到书架上。这猛一下吓得够呛,跟半路打劫似的,我还没叫出声,他已经吻了上来,进门前刚吐掉的口香糖的薄荷味还没散,舌头又凉又软,我差点没忍住咬一口。
他一只手扶着我的侧脸,把我的脑袋抵在书架上,几本书只用一只手环着,渐渐失去平衡,最上面一本滑下来,正好砸在我脚上,“哗啦”一声,稍微弹起,滚到旁边的地上,四仰八叉地摊开肚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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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咔嗒咔嗒的高跟皮鞋声随之而来,我赶紧推开他,刚蹲下身,管理阿姨的脸出现在书架尽头,挑高眉头看了我们一眼,又咔嗒咔嗒地走远了。我捡起那本《政治经济学》,孟先生仿佛意犹未尽,轻轻一舔下唇,我将就那本书往他屁股上一拍:“以后耍流氓之前通知我一下。”
“现在通知你。”
他从我手里拿过书,一边笑一边在我脸上胡乱亲了一口:“不坐上午那儿了。那女生一上午净在看你,还问我你是哪个系的。”
我稀奇道:“什么时候?我怎么没听见。”
“你去上厕所的时候。”书架走到头,他放开我,“这里面清静。”
拈酸吃醋。
我心里有点嫌弃,瞥见窗户玻璃上的影子,刚好映出自己一脸的傻笑。
阅览室里静得落针可闻,只有孟先生偶尔翻书的声音,轻飘飘的一声响,像吹毛立断的刀片在心上来回刮蹭,让人坐立不安又心痒难耐。
我一整个下午都心猿意马,书才看了不到十页。吸了口气醒神,喉咙里凉沁沁的,薄荷味像还没散似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往旁边一溜,孟先生放在白纸黑字上的手正好微微一蜷,掀起一角书页。
偶尔在梦里出现的这只手跟现在一样长,但因为太过用力,指甲前端微微泛白,骨节明显地突起,手背的皮肤绷得极紧,可以轻而易举地看清青色的血管,里面灌满了滚沸的血液。
我浑身的血都蠢蠢欲动地烧起来,一股热意懒洋洋地舒展四肢,顺着脊骨拱上后颈,后脑勺像被一大块温热的棉花坠着,湿绵绵地往下吊。
不防那只手忽然伸过来,盖在了我眼睛上。
我从没觉得他的手这么烫过,熏得我眼眶都发了红,眼珠子像被放到烙铁上滚了一遭。
他的呼吸吹进我脑子里,仿佛沉沉一锤落在烧得通红的铁条上,炸开万点碎星流火。脑袋成了只大鼎,咕嘟咕嘟地熬着稠汤,他的嘴唇贴到了我的耳骨,我还以为那是一个吻,但那柔软的触感很快消失,我才混混沌沌地反应过来,他是在跟我说话。
心脏声跳得这么响,他一定听得一清二楚,我奋力挥去那只手的影子,分辨他在说什么。
“坐到那边去。你影响我看高数。”
第30章
我和孟先生的生日总赶在期末停课之后的复习周,为了避良心不安,所以白天都照旧看书复习,晚上再坐车去市中心吃晚饭。要是路过哪家西点房看上橱窗里某个卖相致的蛋糕,就顺道买一个尝尝味道。我们似乎心照不宣,将这两天当作了雷打不动的约会日子,尽管平时我们也成天往对方学校跑。
转眼到大二期末,有天室友们问起怎么没见我过生日,我才想起来自己好像还没跟他们提过。
原先还担心我请客吃饭会耽误找孟先生,好在我的三个室友通情达理,一点没有要大宰特宰的意思,反倒让我不好意思白占几句“生日快乐”,于是提前订了一个蛋糕,准备二十七号这天拎回去分。
我正在床边穿鞋,宿舍里的电话忽然铃声大振。我蹦到桌边接起来,夹着听筒系鞋带:“喂,哪位?”
“我找何遇君。”
我一愣:“爸?”
我爸在那头像是也愣了一下,好一阵才说:“你没去吃饭?”
座机屏幕上显示现在11:46,我说:“没有,我马上要出去,准备在外面吃。”
“哦。”他又顿了顿,“钱够用吗?”
“够的。”我爸打来的生活我每月差不多都要剩一半,大一结束时我干脆转了一笔定期存款,“有什么事儿吗?”
“你今天没课吧?我到这边出差,你妈叫顺便来看看你。”
我受宠若惊,脑子却大声叫嚣着抗拒的指令。他问我晚上能不能一起吃饭,我打断了未竟的话:“不然一起吃午饭吧,晚上我可能有点事儿。你吃过了?”
“没有,没有。”他难得这么温吞,“我这会儿在人民广场,离你学校远吧?”
“我刚好要去那边取东西,直接坐地铁很快。”
那头静了一会儿,他答应了:“好吧,你直接到鼎荣馆来。知道鼎荣馆吗?”
“知道。”
我挂上电话,颈窝里莫名热烘烘的。
从人满为患的地铁站出来,大冬天里挤出一身汗,外面干烈烈的冷风一刮,我立刻把散开的围巾裹紧了。
鼎荣馆在紧挨人民广场的龙江路上,据说是从前民国时候的西洋别墅改建的,四周高大的常绿乔木葱葱茏茏,闹中取静,嵌在门边围墙里的黑色石头上用金色汉隶刻着“原名某某别墅,始建于一九三几年”的字样。阔气的大门左右各自排开一溜锃光瓦亮的高级轿车,趾高气扬地映出高处树叶鬼手般的影子。
服务生恭恭敬敬地推开门,暖燥的热浪扑面而来,我险些没出得了气。二楼的包间和大堂内座无虚席,踩着地毯转上三楼,空气登时一静,反衬得天花板上宝塔倒挂似的水晶灯越发光芒大盛。大堂里零散坐着几桌客人,服务生把我领到角落的一张桌边,无声地离开了。
圆桌上铺着花纹对称繁复的抽纱桌布,长颈细口花瓶里还插了枝正在怒放的绛红的康乃馨,水晶玻璃杯将灯光切割成无数碎片,使我头晕目眩。一个女孩儿坐在靠里的座位上,还没有瘦长的椅背高,瞪着眼睛直直地望向我。
喉管里突泛一阵焦渴,服务生端来一杯绿茶,替我放在女孩旁边的空位上。淡香宜人的茶烟袅袅扑来,像在哄我尽快坐下去享用。捏着围巾的手心发了汗,羊绒被黏得根根直立,密密的刺痒,我看向坐在另一侧的男人,一个“爸”字轮了又轮,最后还是化在唾沫里。
我爸避开我的目光:“你坐。”不等我动,又对那女孩儿道,“何幸,叫哥哥。”
她的视线跟我的撞在一起,嗫嚅着叫了一声哥哥,含糊不清的。
脑子里洪水泄闸似的轰轰轧过几百个念头,下一秒又空得飘起来,我默了半天,只挤出一句:“都这么大了。”
服务生取来菜单,恰好化解了即将到来的尴尬沉默,三人不约而同地翻起自己面前那份考究的菜谱。我爸随手看了两页,若无其事道:“你妈怕你在学校里吃得不好,你有什么想吃的跟我说,身体重要,不要想着省钱,到时候弄出病来。”
我盯着菜谱上印得近乎纤毫毕现的虾松图片出了神,嘴上不留神道:“她们跟你一起来的?”
“只带何幸过来,让她在这儿玩两天。”
“你在电话里至少提前跟我说一声。”
“一家人,有什么见不得的。”他扣上菜谱,厚重的皮质封皮发出沉闷的“啪”一声,“给你打电话的时候,我正要带何幸出去吃饭,总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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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把她一个丢在酒店。”
我心中为自己的嘴拙升起针扎一般薄淡的恼怒,不知还能说什么,转而问:“叫何幸?”
她听见自己的名字,抬头瞟我一眼。我爸点头,补上一句:“姓宣。”
何幸,好名字。我想。
服务生过来点菜,我小心地喝了口热茶,宣何幸在一旁摆弄着空空的碗勺。偶尔白瓷餐具碰在一起,发出叮凌的冷响,她立刻调转目光四下张望,注意场内是否有人朝她投去不悦的目光,警惕得像某种风声鹤唳的食草动物。等菜的间隙,我爸从怀里摸出一包中华,刚从里面拿了一支,还没咬到嘴上,宣何幸突然开口:
“爸爸你又抽烟!刚刚明明说好是最后一根的。”
我爸夹烟的手一顿,笑道:“这根最后一根,好不好?再抽一根。”
宣何幸噌地扭过头去,哼道:“说话不算话。烟味臭死了。”
“好好好,不抽了,不抽了。”我爸把烟放回烟盒,重新揣回口袋,“答应了你的,爸爸说话算数。”
“我才不稀罕。”宣何幸一皱鼻子,笑嘻嘻地扮了个鬼脸。
我和我爸不经意四目相对,他平静地错开视线,望了一眼窗外的风景,转回来说:“你什么时候放假?”
“一月十四号。”
“火车票买好了?”
“买了。”
“有没有同学同路?”
“跟关庭和孟潜声一起。”
他摩挲着杯子,点点头不说话了。
宣何幸要吃蛋,我爸专门给她要了一盅核桃汁炖蛋,上菜时放在了我手边,我顺手往旁边一推,她怯生生地偷瞄了我一眼,然后把瓷盅拉到自己面前。桌上弥漫着令人放松的沉默,碗筷碰撞的声音尤其清晰,在这奇异的氛围里,我感受到一种暌违已久的温情,但转念想到这温情是从别处搜刮来的,便又像被揭了疤,更尝到刺痛的愉悦。
饭后,我爸带宣何幸逛商场,说要给她买件喜欢的衣服或者娃娃,作为考试满分的奖励。我不知道自己该跟着去还是该识趣地告辞,被我爸看出犹豫,就问:“你现在有事儿吗?”
“没有。”我坦白道,“等会儿去东山路取蛋糕,然后回学校。”
他“哦”了一声,拿起大衣,忽然又想起来:“今天你生日?”我没来由地感到一阵难堪,不等说话,他已经恍然道:“今天二十七号。”
跑远了的宣何幸此时又折返回来,扑在他怀里:“爸爸你过生日?”
我爸一指我:“今天是你哥哥生日。”
她伏在他怀里打量我,咬着嘴唇欲言又止。我爸轻轻一拍她:“该说什么?”
“哥哥,生日快乐。”
我笑了笑。我爸说:“那正好,一起去逛逛。你有什么想要的,送给你当生日礼物。”
和他一起悠闲地逛商场消磨时间这种事情,我上高中之后再没肖想过。此时我们父子亲亲热热地并肩走在商场光亮的瓷砖地上,我却浑身上下说不出的难受,像一个被神随便点中的乞丐,突然过上了梦寐以求的富贵生活,不仅没有感恩戴德,反而空前的坐卧难安。
我由此发觉自己也是块贱骨头。
我爸随意问了些学校里的事,我一一讲给他听,他发现现在的大学生活和他那个年代不一样了,觉得很有意思,话比在家时多了不少,还说了些从前他念书时候的事情,都是我第一次听。宣何幸一直亦步亦趋地跟着,听他说有意思的事,不见得听懂,但见我们笑,她也跟着发出讨人欢心的吃吃笑声。
我和我爸难得有平心静气说话的时候。他不是我妈那样的忠实听众,不像她对我所说的任何事情都热情非常,原来在家时,我若心血来潮起了个什么闲话的话头,而我妈恰巧没有听见,他通常是不会应的,充耳不闻地坐在沙发上,两眼空空地望着电视;我要是赌气不说,当然也就到此为止。偶尔我贴上去同他搭话,他避无可避,才不咸不淡地敷衍两句。因此我们之间不是有问无答,就是不出三句话不欢而散。
这冷淡总叫我心寒,但在说正事时,却又显出干脆利落的一面,我尽力让自己学会泰然处之,到如今略有小成。
我不知道买什么好,又不想扫了我爸的兴能看出他今天兴致高昂,想扮演个好父亲的角色。最后买了件兔羊毛混纺的针织毛衣,导购小姐又口若悬河地推荐与之颜色相配的山羊绒围巾。我翻了翻吊牌,价格让人稍微招架不住,我爸倒是很利索地让她一并包起来。他刷卡时嘴角上扬,双目炯炯有神,仿佛做成了一笔包赚不赔的交易,让金钱给予他些许在“父亲”这个身份上匮乏已久的满足与宽慰。
这样的灰色细条纹围巾我已经有两条了,有一条还是他和关庭她爸一起去国外的时候带回来给我的。他大概忘记了。
我想了想,让导购多拿了一个空纸袋。
刚给宣何幸买好娃娃,我爸的电话就响了起来。用的是我最熟悉的谈公事的口吻,应当是生意上的人。果然,一挂上电话,他就说晚上跟别人有约,等等要走。不到六点钟,外面的天已经黑透,我准备去东山路取蛋糕,然后回学校,他说让秘书简俊开车送我,我觉得太远不方便,就说算了,我爸也没再坚持。宣何幸不大高兴,抱着新买的毛绒大娃娃,撇下两边嘴角,赖在他怀里一声长一声短地喊爸爸。我爸没辙,替她抱着娃娃,说让简叔叔带她去吃麦当劳,她把头埋在他西装里,怎么也不应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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