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我不亲爱的孟先生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戴林间
“谁要你挡。”孟先生笑了一声,“我是让你少喝点。才多大,就成酒鬼了。”
因为孟叔叔的缘故,孟先生从小就不喜欢酒,更不喜欢酗酒的人。我知道他对这个敏感,立刻保证以后绝不乱喝,哄得孟先生在那头直笑。大概是怕吵醒老爷子,他说话压着声音,笑声也一并含在喉咙里,混着隐约的电流声,沉沉地流到我耳边。我难耐地翻了个身,原先身下躺的那一块地方已经被焐得滚烫了。
我小声问他:“你想我没有?”
他相当从容地反问:“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我不吭声了。他在那头径自笑了一会儿:“想你。”
“假话。”
“假话。”
我有点生气:“你这个人!”
他说:“我说你说的是假话。”
我的脑筋被他一番七拐八拐地绕成了死结,当即叫停:“跟你说话我头疼。”
他终于过够了嘴瘾,说:“早点睡觉,小心明天真的头疼。”
“头疼睡觉就好了,反正又不用早起。”
“那你就接不到我的电话了。”
我趁机扳回一局:“怎么还每天打电话?以前没发现你这人这么腻。”
“我腻得很,你以后慢慢就知道了。”
我捂住心脏,嚷道:“犯规!”
他笑出声:“快去睡觉。”
我心满意足,神经放松,渐渐困意上涌:“挂了挂了,晚安。”
“嗯,晚安。”
第26章
孟先生说开学回来,我以为再怎么也该提前几天,没想到他还真是赶在开学前的头天下午才从老爷子家出发,回到家里已经晚上,我们只通了个简短的电话,草草说了两句。
第二天早上我睡过了头,因为忘记调闹钟。在发室大叔的注目礼中,我跑过学校的林荫道,只穿进一只袖子的校服吊在屁股后头,比超级英雄的红披风还要招摇。冲进教室时,班主任正在讲台上训话,眼镜片下朝我嗖嗖射出两道冷光。我眼观鼻鼻观心,挪到徐苗旁边那个唯一的空位上。
过道另一边的孟先生笑吟吟地看我走下来,搞得我也没憋住笑。
开头那段时间,我并不能准确说明我跟孟先生之间与从前有什么分别。我的意思是说,我原来一直以为会出现一道泾渭分明的界线横亘在现在和过去之间,就像历史书上记载的那些动魄惊心的分道扬镳。而事实上我们的生活几乎没有任何变化,还过从前的鸡零狗碎的日子,听课听得黏眼皮,就在高高摞起的课本后面搞些无聊的小动作。
太无趣了,我想。谈恋爱原来这么没意思?
旁边的徐苗正把头埋在一堆书后头,含着下巴,发出猫头鹰的笑声。不知道哪里来的皱巴巴的小纸条,他已经看了十分钟了。我偷偷看孟先生,他正专心致志地抄板书。我盯了半天,他居然一点没发现,始终没有往我这里偏一下脑袋。
没有默契的书呆子。
我撕下那张画了只大乌龟的草稿纸,揉成结实的一团,趁数学老师背过身解题,冲孟先生扔过去。
纸团争气得很,不偏不倚飞到他头上,孟先生冷不防被砸得一愣,他同桌和后排的人一齐朝我和徐苗望过来。数学老师转过身,敲了敲黑板:“下面的步骤你们自己解一下,两分钟。”
教室里响起纸张翻动的唰唰声。
孟先生展开纸团,下一秒就越过徐苗朝我看过来,我回敬了一个鬼脸。刚刚还在讲台上的数学老师突然从背后冒了出来,一把揪过孟先生桌上的纸团,脸色立刻一变,两只手左右开弓,摆出双枪西部牛仔的姿势。
“你们俩给我站到走廊上去!”
我跟孟先生把本子垫在墙上算题,深秋的冷风穿堂而过,后颈上的鸡皮疙瘩一层叠一层,抱在一起瑟瑟发抖。孟先生正在解数列,一手按着本子,不让它垂下来:“等下课数学老师去给班主任告一状,你的学习委员立刻玩儿完。”
我气不打一处来:“谁叫你看个纸条都被没?”
“谁让你用那么大张纸。”
“就你有理!”
我扑过去压住他的手,拿笔将他刚写好的解题过程涂得乱七八糟,然后在自己本子上写下刚才瞄到的答案。
“何遇君!”
孟先生伸手要夺我的本子,我弓着腰往怀里藏,他的手从后面伸到我校服里掏,刚刚摸到一角,背后一声断喝:“你们俩在干什么!”
我俩吓得一分为二,一转头,班主任逆风叉腰,威风凛凛地立在楼梯口,面黑如锅。
自打那天起,我就彻底被班主任打入冷宫,挥泪告别了学习委员。
这笔账当然全记在了罪魁祸首孟潜声头上。
班主任辣手摧花,高三生活惨无人道,临近年底,老师们个个都急成了皇帝身边的太监,只有地理老师老肖一如既往地悠哉悠哉,还给我们点评学校外面哪家水果铺的水果卖得更新鲜。有天晚自习,老肖刚讲完一道天文题,突发奇想地说:“你们知不知道学校综合楼顶有个天文台?”
这话好比一点水星掉在油锅里,炸得全班骚动。女生们使出浑身解数跟老肖撒娇,男生们也娇滴滴地一哭二闹三上吊,说什么也不肯上晚自习,要去天文台看星星。耿直的老肖受宠若惊,不知道他的学生们什么时候对人造星星也这么感兴趣,毕竟年久失修的破天文台只有模拟星空的机器,并不是真有天文望远镜。
老肖明显也想偷懒,假模假样地抗争了半分钟,半推半就地带我们去了。
老肖去找发室的大叔拿钥匙开门,我们全班五十个人就傻站在灰漆大块大块剥落的木门前吹冷风,女孩子们系着大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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巾挤挤挨挨地瑟缩成一团,远处射灯撇下一线暗淡的光亮,衬得我们几个高出一头的男生越发像鸡场里呆头愣脑的老母鸡,翅下夹着一大串毛茸茸娇滴滴的小鸡仔儿。
唐宇才的男人雄风荡然无存,正蹲在女生们背后的地上,拿她们挡风,两只手互相抄在袖管里规律地哆嗦;我由衷体会到什么叫“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北风越吹越起劲,我的发际线在这攻势下几乎溃不成军,于是悄无声息地摸到孟先生身边,把手揣进他校服兜里。他口袋里半冷半热,被我冻得一缩:
“拿出去!冷死了。”
“不。”我干脆逮住他的手,“也不知道说替我暖暖。”
“放肚子上才能暖。”他的手指迅速跟着冷下来,却还是没挣开。
我觉得言之有理,便把另一只手从他校服下面伸进去,他差点跳起来,转身险些把我摔个跟头:“你干嘛!”
他真是莫名其妙。
大家望穿秋水,老肖终于叼着烟,盘着大方步,手提一大串银光闪闪的钥匙回来了。推开门,按亮了灯,所有人都大失所望:哪里是什么天文台,就是一个巴掌大的小屋子。加上屋子是圆形,视觉上看起来更加逼仄,类似电影院座位的塑料连椅弯成弧形,满得要挤出眼眶,靠近门口的角上站着一张普通讲台三分之二大小的小讲台。只有屋顶新奇些,穹顶式的,深深凹进去,仿佛哮喘病人终于喘出了一口气,不至于憋死。
老肖把人赶到座位上坐定,吵闹间,孟先生趁机把我拽到最后一排的边上坐下。大家屁股还没焐热,闹哄哄里老肖说了句“我关灯了”,也不等反应,伸手“啪”按灭了灯。
屋子里顿时响起惊呼声和兴奋的说话声,因为实在太黑了。我把手抬起来一看,真个伸手不见五指。
“不要吵,不要吵,叫得我耳朵疼。”
屋子里渐渐安静下来,老肖慢条斯理的声音才慢慢清楚了:“等一会儿就能看见。”
即使看不见,我也感觉到所有人都抬头望向了空空的穹顶。
还是什么都没有。
我往左一侧,左手摸到了孟先生的校服,凭感觉凑近一些,估计自己的嘴在他耳朵附近,问:“你看见了么?”
“那里。”
孟先生大约下意识指了一下,反应过来我看不见,随即补充道:“你右边有一颗。”
话音刚落,我右边的黑暗里,朦朦胧胧地现出了一点灰白,我眨了眨眼,疑心是自己的错觉。
“变亮了。”孟先生又说。
那点光亮在我眼里没有立刻明亮,但每眨一次眼,穹顶上的亮点就仿佛多了一星,仿佛只是两个呼吸间的功夫,头顶上已经是点点微光,碎珠杂星。
女孩子们不约而同地发出惊喜的叹声。
老肖的声音从角落里响起:“看到了?你们现在看你们正前方那颗最大最亮的,那就是北极星……”
那边是猎户座,再那边是大犬座,那颗最亮的是天狼星……
这种感觉很奇妙。
你除了星星什么都看不见,不论是身边最亲近的人,甚至是自己的手,一切都陷在永夜的虚无里,只剩下一双同样深黑的眼睛。大小不均的星团一会儿近得垂在眉心,一眨眼又远嵌天际,如同不规则的珍珠帘,风一吹就凉冰冰地贴到脸上,风过去就跟着送走。世界成了个纤尘不染的黑色笼子,囚着一笼的星星。
老肖慢悠悠地说起星座,我摸到孟先生棱角分明的手肘,轻轻一搡:“听见没,你的摩羯座在那儿。”
他笑了笑,说你还不是。
很多年后,我也看到过真正的星空和银河,却都远远及不上这天的星星。真正的星星高得遥不可及,然而拼死挣出的光芒偏偏那样瘦渺,稍不经意,就被其余光怪陆离的光亮漫不经心地掩了过去。
真的星星远不及这晚的星星来得真。
脖子仰得发酸,我垂下脑袋活动活动,孟先生忽然说:“你看”
温热的气息吹拂到脸上,心脏直接蹦进了脑子里,哐哐咚咚地撞得耳骨又麻又痒,孟先生说的什么内容我全然没有听见。空气里浮动着女孩子们头发擦过外套和围巾的的细响,与交头接耳的气音混在一处,仿佛摩擦出了电光。
该是星光吧?然而在我的余光里,它们都只是银灰的齑粉。
冰凉的校服外套上面是一段微微刺手的毛料,然后我摸到了一片温热的皮肤。
“你干嘛?”
柔软的汗毛匍匐成鲜嫩的倒刺,刮得心脏起毛,我来回抚摸了两下,突然贴上去,孟先生不自觉转头,我往上一蹭,正好磕到温软的皮肉上。
我估计应该没有撞疼,但手指下孟先生的侧脸肌肉明显绷紧了。我想了想,又在刚才那个地方亲了一口。这回终于像个正儿八经的吻了,但我还是没尝出是什么部位,刚想上手仔细摸摸,就被孟先生不客气地按住了。
“这是哪儿?”
我对着大概是他耳朵的方向,小声问他。孟先生似乎往后躲了躲,然后一只手落到我脸上,从我的鼻梁正中摸到了右眼,右颧骨,最后停在了颧骨靠近眼睛下面的地方,确认地点了点。
“这里。”
头顶上星空变换,他的声音几乎淹没在女孩子们叽叽喳喳的说话声里:“你是准备啃掉我一块肉吗?”
“放屁。”我大感颜面扫地,耳朵尖跟着烧成火炭,不服气地在他脸上捏了一把,“再来。”
孟先生扶着我的半边脸,似乎在确认位置。温风扑到脸上,我感到自己的眼皮不受控制地跳了两跳
“哇”
几十张嘴同时喊出声,吓得我猛地一偏,孟先生的手同时消失,软润的一点火星溅到了唇角。
穹顶上星光大盛,隐隐约约照出了眼前几十条铅灰的人影。我有点睁不开眼,伸手在眼前挡了一挡,孟先生在耳边笑道:“吓我一跳。”
我一偏头,只看到鼻梁模糊的轮廓和两汪星水,不待看清,亮光一下子消失,顿时重新堕入更加纯粹的黑暗中。
屋子门窗紧闭,闷出了让人窒息的暖意,我胡乱摸了一阵,终于摸到了他的手,手心里藏着几条湿润的掌纹。我把那半条手臂拉进自己怀里:“叫你干坏事。”
他坐得端端正正,只是笑,却不说话了。
老肖说结束的时候,大家还意犹未尽,但一听提前放学,又兴奋地清醒过来,不等老肖开灯,都纷纷站起身来。我坐在最边上,不好挡着里面的人出来,于是先站起来,腾出位置。老肖懒洋洋地说:“不要急,不要急,等我开灯再走。”却没人理他,屋子里嗡嗡地闹着,大家都往门口走。
我跟着走了两步,孟先生一直立在我身边,我抓住他的胳膊,他往回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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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存心想逗他,于是紧握不放,趁着四周都在说话,凑到他耳边说:“你亲我一下。”
他更加使劲抽手,甚至推了我一把。我正要再说些过分的话挑衅他,“啪”的一声,老肖按亮了日光灯。
屋子里立刻光辉万丈,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拿手挡住眼睛。我低头缓了缓,等到适应了光线,抬头往旁边一看,正对上关庭一张见鬼似的小脸,胳膊直勾勾伸到面前,还被我的手牢牢抓在怀里。
孟先生立在关庭背后,刚好和我四目相对。
我呆立当场,正如偷瓜偷到一半被钢叉叉个正着的猹,没来得及咽下的瓜瓤还含在嘴里。关庭狠狠一巴掌打在我那只寡廉鲜耻的孽爪上,瞪得眼圆如珠,好似青面獠牙的分海夜叉。
“滚!”
作者有话说:
天文台看人造星星是我高中的事,只不过我记得当时设备老化所以星空缺了一块来着,而且也没有什么羞羞的故事。
另外,狗獾这种动物长得真得挺可爱的,当时给何獾取这个外号就是因为看了一张狗獾的图被萌到了。
第27章
之后接连几天,我看见关庭都远远躲着绕道走。
孟先生知道原因后,笑了整整半节晚自习,课间我们溜出校门去买烤红薯,他和我目光一撞,又开始对着烫红薯的老黑炉子傻乐,卖红薯的大爷以为这小子饿坏了,刚烤好也不等凉,用袋子一套塞我手里,可把汗毛烫掉一层。
个头小的容易焦不好吃,我俩索性合伙买了个大的,一路左颠右颠地换着手提,走到楼梯口,我隔着口袋掰成两半,刚把孟先生那半块儿递给他,背上突然一震:
“你俩偷偷摸摸在这儿干嘛呢?”
我手一抖,还在冒热气的半边红薯“啪唧”拍在了地上。
有个定律怎么说的,一片吐司失手掉在地上,朝地的一定是涂了黄油的那面。我手里的红薯也不例外,脸朝下一个倒栽葱,水泥地上立刻扣出了朵黄澄澄的黏花儿。
“哎呀。”
关庭叫了一嗓子,眨巴眨巴眼睛,往后缩了缩脖子。这是她心虚的表现。因她这份心虚和不好意思,我理直气壮起来,杵在原地低头盯着红薯高高翘起的褐皮尖屁股,沉吟不语。
她见我默哀的架势,问道:“你还在看什么?”
“我在想捡起来还能不能吃。”
“……”
关庭不可置信:“你就不能再买一个?”
我挥了挥手,示意她这个杀人凶手尽快离开现场,好让我的红薯死而瞑目,关庭撇了撇嘴,塞过来两块钱,转身走了。
在一旁默不作声剥红薯皮的孟先生简直笑个半死,把散发着甜香热气的红薯肉递到我嘴边。我扭过头,嫌弃道:“口水。”
他轻轻“啧”了一声:“你亲我的时候倒不嫌弃口水了。”
我觉得他言之有理,于是不客气地咬了一大口。孟先生说我咬到了他的手指头,真是胡说八道。
这年我俩的生日都是敷衍过去,元旦节一完,我家就搬去了关庭家旁边的新楼盘。新家和学校离得远,高三管得又紧,关庭她爸为了眼珠子似的宝贝闺女能多睡半个钟头,专门飞包车送她上学,现在顺带捎上了我。
我跟关庭天天早上一块儿来,晚上一块儿回,日子一长,班上就有人偶尔调侃两句,徐苗和唐宇才两个还在老虎脸上拔毛,嬉皮笑脸地管关庭叫“何嫂”,弄得听风就是雨的班主任如临大敌,专门把我和她叫进办公室谈了一节课的心。不谈还好,谈完心一回教室,倒跟坐实了似的,班上的人起哄得更厉害了。
对此孟先生有点儿意见,但又不能为了这点鸡毛蒜皮让我每天挤一个钟头的公交来回跑,于是一整个晚自习都心不在焉,四十分钟过去,只写了三道选择题,其余时候都在磨洋工,一会儿要拿我的书,一会儿要看我的历史卷子,还不算拿手肘轻轻撞我、摸我后脑勺和盯着我写作业之类无聊的小动作。
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我前天没交政治作业被政治老师发现,正忙着罚抄,根本没空搭理他,他也没来招惹,目不转睛地望着我抄认识论,后面突然无声无息地伸过来一只黝黑的手。
“孟潜声,你给我出来。”
孟先生剩下的时间就站在走廊里吹班主任御赐的冷风,一直到打下课铃。
我替他拾好书包,拿上围巾手套出去看人冻坏没有。关庭站在楼梯口那头催命,我还在黑黢黢的过道里给孟爱妃系围巾。孟爱妃酸溜溜地哼了一声,我才发觉这人居然还有点醋猫的潜质。
我语重心长地告诉他“善妒乃感情大忌”,换来好一顿捶。
我这头成天披星戴月,早出晚归,愣是没发现我爸很长时间没回家。原本这也算不得什么,但我妈也几天不见人,下礼拜又要开家长会,我只好给我日理万机的亲爹打了个电话。
我爸对我打电话向他说学校的事感到诧异,因为前十几年这些都是我妈一手包揽,他从不过问的。
“我忙。你妈不去?”
“不知道,我这几天都没看见她。”
“你给你外婆和大舅他们几个家里打电话问问。”
“打过了,我妈都不在。”
我爸略显烦躁地叹了口气,似乎恼怒我妈的玩忽职守。他果然很忙,这口气还没叹完,就草草撂了电话。
又过了两天,我拿自己的私房钱交了伙食,想到星期六的家长会还没着落,正想再叨扰一回何总,电话先一步响了起来。
竟然是我姑姑打来的。
我直接打车去了市人民医院,出租车师傅听我语气挺急,气势万钧地一踩油门,我和车窗玻璃当即来了个情意绵绵的热吻。
我坐在车上,脑子一直琢磨姑姑说的“你妈在这儿,你快来把她带回去”,越想心跳得越快,车窗紧闭的出租车里太闷,脊骨两侧居然有点烘烘的汗意。
我妈身体向来好得很,上次住院还是莫名其妙流产那回。她能出什么事?
而且为什么姑姑会在那儿?
照我妈原来的话说,姑姑已经不算我们家的人了,早就划清了关系。有几回过年,姑姑会给我家打电话,我妈都直接挂断了;要是我接的电话,她就全程用耳朵紧紧贴在我耳边的听筒上,不断厉声催促我挂断。好在姑姑也不多说什么,后来索性便不打了。
我妈如此敌我分明,我爸的态度反而显得暧昧不明,我时常去姑姑家的事情,他都知道,但从不置一词,我妈倒成了被蒙在鼓里的那个。
上楼期间我心里一直打鼓,一到四楼的儿科,无数小孩子震天的哭声和大人高声的哄劝喝骂更像是拿了把矬子来回地锉着神经,嗡嗡的疼。
姑姑佝偻着背立在服务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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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锦旗底下,从背后看过去简直像个小老太婆。我喊了她一声,她转过来,我注意到她头发有些凌乱,手里提着一个老式的绣花布袋。
她牵着我往旁边走了一段,放开我,两只手交叠握在身前,像在踌躇迟疑,好一阵才说:“大人的家务事,本来不该烦你的,你爸也是没办法了,叫你来劝你妈回去。”
“她怎么了?”
我跟着姑姑穿过人来人往的走廊,尽头虚掩着的门外依稀是一个天台,里面传来高亢激烈的争吵声,不时有抱着小孩的大人好奇地往里窥探。即使听不清楚内容,但是我妈的声音无疑了。呼啸的冷风从门中间的缝里卷进来,将原本清晰的叫骂捣得稀烂:
“……的良心都被狗吃了?你对得起我吗!你原来屁都不是一个,要不是我那时候拿钱辛辛苦苦帮你,你现在还……”
“你他妈是不是想离婚?老子早就觉得你个***……外面搞……”
身后诊室的门被风吹得砰然关上,我下意识回头一看,高挂的塑料牌上“儿科第三诊室”几个字个个赤红欲滴。
儿科?
脑子里一个念头闪电似的蹿了过去,我只来得及抓住它的尾巴,已经烫得一颗心直挺挺沉到了底。
门后我妈的声音越来越近:“……你叫那个贱货来!看我今天不砍死你们!”大门霍然拉开,一张浮肿红润的女人的脸刺进我的眼里,淡灰色的泪痕和细密的皱纹将这张原本就没有多少姿色可言的脸割得七零八碎,从额角一路蔓延而下的青筋鼓胀突出,像急不可耐要破壳而出的小蛇。
一见我和姑姑,她脸上还未敛去的凶相转眼变本加厉,抢下台阶,蛮横地扯过我:“这是我儿子!你要干什么!不要脸的老疯婆娘”另一只手高举过头,我赶紧伸手一拦。
“妈!”
见她动作一顿,我立刻接道:“别吵了,我先陪你回去吧。”
她反手一耳光掴在我脸上。
那一声格外的爽脆刮辣,半条走廊齐齐声,几十只眼睛同时滑溜溜地游过来,在我脚边卷着细细的触须打转。
我还是头一回挨耳光,尽管耳朵里嗡嗡地响,却还不相信自己被打了一巴掌,因为脸上并不疼,反而凉沁沁的,像所有面部神经同时缩回了手脚,蜷起了尾巴,只是绵绵不绝的痒脑子意识到痒的同时,半张脸窜烈地疯烧起来,如同淋了一头滚沸的开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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