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解玉连环

    “上古传言罢了，当不得真。”一个眯眼的汉子接道。

    “那可未必！”老二急了，手举得老高，像是要在头：“我祖上在这带当猎户，是地道的南人，我祖爷爷还招待过南宫老祖喝酒哪！”看向高阳，真诚道：“这故事可不是我编出来的，我是个粗人，没那个能耐，山海神书我也没看过，但就是知道这最后一段！既然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话，错不得！”

    高阳心里有些好奇，便开口问道：“二哥祖上怎么传说这故事”一面提起茶壶，又勉强倒出最后半碗茶水。茶已经凉了，壶也空了。

    老二转到他对面，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寻思一番，说道：“说是当年红水滔天，古帝派人下界治水，治水的人靠的就是这神土。‘土自长息无限，以塞红水。’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

    “还是书上写的。”眯眼汉子又接话，一脸不以为意。

    他是读过点书的。

    『“息壤者，言土自长息无限，故可以塞洪水也。”——郭璞《山海经注》』

    “你他娘的不说话能死是吧”老二抓起身前那盏破碗砸了过去。茶水溅了出来，在空中形成一条透明的丝带，飘然洒落在地上，洇出一片阴影。高阳双眉微蹙，心里很有些遗憾，本来还想喝口凉茶爽爽身子的，这下倒好，连碗都没了。

    “既然能无限生长，为何如今却是一块冰山！”被砸的汉子生气了，站起来逼问老二。

    “据说……是被什么人偷去了神力，由那四族继承了。后来……后来就不能再长，慢慢落了雪了，结成冰了……”老二终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二哥，你这道听途说的，可别误人子弟啊！人家十六可是正经儿从学院里头出来的，肯定不信你这没根没据的话。”

    “你他娘的臭老四，大哥在这给你脸了是吧谁说我没根没据！”

    “哦那你说说，到底有什么依据”一旁看戏的老三也蹦了出来。

    老二一张糙脸憋得通红，喉咙里呼噜呼噜的，像是猛兽要咬人。嗫嚅一阵，指着几人骂道：“我、我就是吃了没读过书的亏，要是读过书，还轮得到你们装熊……”低声嘟囔一阵，又望向高阳，希望能从他这个读书子弟的身上得到点认可。

    高阳也有些为难，心想：“这息壤的真假另说，只是刚才二哥说的什么‘神力由四族继承’就不对。南门神力可是从神将古罗门处得来的。身为南人，这谁不知”思忖一番，开口说道：“二哥，息壤的事我不清楚，不过这四族继承神力，我们南门南宫家与凌家的神力，可是从……”

    “不是这四族……”老二见高阳也不信他，索性摆摆过什么书，但是爷爷和父亲的话是没错的，爷爷的父亲和爷爷的爷爷说的话，一定也不是骗人！他们一家祖上做人都淳朴，知道这些事肯定都是真的，这才一代又一代地传下来，可是传到他这里，一肚子的念头死活就拼不出几个字来。

    老二窝窝囊囊坐了下来，又不清不楚嘟哝了一句：“说是百里……”

    高阳模模糊糊听到二哥嘴里在念叨什么，他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来，羽界其实还有个“三品六位下九流”的说法，里面似乎也有个四族。正想问二哥，却被一个远来的招呼声打断了。

    “呦，大家伙也在五队还没走呢”远处，一个肩宽背厚的人骑马踏雪而来。

    “六队张诗”吕齐闻声一愣，瞥了眼挂在墙上的十二颗明石，第五颗才燃了一半。“怎么来得这么早”他快步迎了出去。

    “哈哈，马快，没办法！”张诗翻身下马，拍了拍马屁股，笑笑。一面来迎吕齐，忽然贴到他耳边，低声说道：“队里头新人说，他在路上看到个女人，快要追上的时候突然不见了。虽然大家不信，笑他想娘们儿想疯了。谨慎起见，队长还是叫我来给你们提个醒。”

    “那我……”吕齐想回身通知大家，却被张诗拦住了。脸上露出一个询问的目光，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张诗跟吕齐对了个眼色，说道：“该休息就好好休息，反正我们人也快来了，单叫吴队注意点就行，别打草惊蛇。”叹了口气，自语道：“几十年也没出过岔子……”

    吕齐皱眉，心里忽然有点别扭。南门谍报士卒分为“斥、候、烽”三级，他们这些人直属南院，都是摸爬滚打了多年的老“候”儿。就连高阳这批新人，也是在北院担任了三五年探子的“斥”字老手，都是经过几轮精挑细选之后，才调过来的。不该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张诗这才松开缰绳，交到吕齐手里，拍拍他肩膀，宽慰说道：“那就这样，我也跟你们一块守会儿。”说完，转了个身，朝避雪洞走去。

    人动了，影子却没跟上。

    “咦——”吕齐楞了一下。

    “怎么了”张诗停步。

    吕齐眨眼，伸手揉揉眉心，低头去看张诗的影子，——还是细长的一条。怪道：“哦，没什么，兴许是昨夜熬得太累，眼花了。”

    “嗯，小心为上。”张诗点点头，心说“真是大惊小怪！”迈步走开。

    “确实要小心……”吕齐自言自语，牵马入槽，心想反正他不归六队管，等会儿还是得跟大家提个醒才好。

    没走两步，背后一股凉风吹乱他鬓发。

    “天黑……请闭眼。”




离别难（八）
    老二心里还生着闷气，就等打岔这人赶紧过来给他发泄一通。听声音是六队的张诗他娘的名字里有个“诗”就会吟诗作赋了张孙子有种当场作首诗让十六评评

    高阳有些尴尬，劝二哥坐下喝口茶。趁刚才一会儿功夫，他已经往壶里添了抔新雪，吊在火上烧……水已经快开了。

    老二闷闷不乐，其他人也都闭着眼，三三两两靠在一起，谁也不说话。毕竟再有一刻钟功夫，他们就要继续巡查了。路上风雪大，天冷，人累得也快，都想趁这点时间多休息会儿。

    高阳盯着茶壶半天，仔细听外面的动静，心想：“吕齐的动作有点慢呀！”扭头往外面瞥一眼。

    “大哥、二哥！”

    “呼啦啦——”宛如百鸟破空，齐刷刷“噌”的一声！两排雪亮的刀光直晃人眼。队里所有兄弟都被高阳的喊声惊了起来，三人已经向两边散开，手中弯弓如月、箭入弦，蹲在洞口形成守势；其余七人，战刀全部出鞘！

    也就一眨眼功夫，没有交流，更没有询问，所有人的反应都已经赶在高阳这个预警者的前面。归根到底，还是南北二院平时面对的敌人不同，做事习惯也不一样。

    北院要处理的麻烦都是什么十之**要跟“人”扯皮吧，有的是时间磨蹭。而他们南院哪人、妖、灵、巫，各种乱七八糟的种族、歪门邪道的手段……什么没见过都得认真提防。一不小心，就要没命。

    只是这反应……高阳不禁咽了口唾沫，他已经忘记直到此时自己还没有拔刀。一步慢、步步慢，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个被大家保护起来的孩子，起不到什么作用。

    水偏在这时开了，茶壶咕噜咕噜乱响，热气腾腾，惹人心烦。

    “三四救人、六八跟上、九七十一咬着箭！”是队长响亮的命令。

    方才，高阳抬头的瞬间，看到吕齐和张诗忽然像被抽去脊梁骨一样，软软栽倒在雪地上。

    吴舟吐出嘴里嚼的残花，阴恻恻道：“见鬼，这要出事，咱们可没脸回去见婆娘了！”歪头看高阳一眼，瓮声瓮气道：“十六不错，我也上去看看，剩下的老二你来指挥！”

    吴舟话音刚落，所有人在一瞬间都安静下来，却不是展开行动，而是同时竖起耳朵聆听。

    “嚓、嚓——嚓嚓——”

    隐隐的，风中传来一阵铁甲铮鸣声。像是铜锣交击，像是铁片乱撞。

    响声铿锵有力，节奏饱满，而且越来越急。高阳抬头看去，远处林子里，有人披着一身灰袍，手中拖一杆长枪，向他们这边冲了过来。

    吕齐和张诗就在敌人前面，两人有危险！高阳这才想起来去拔刀，又突然想到刚才大哥并没有给自己分配任务。服从命令听指挥，他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好在三哥和四哥同时动了，六哥与八哥紧随其后，九、七、十一，三人手中长弓如满月，锋利的箭镞悬在空中，任寒风吹拂，纹丝不动。

    吴舟二话不说，也正面迎了上去。

    “奶奶的，放箭！”老二大喊。

    “嗖——”

    只一声响，三箭齐射，在空中留下三条并行的白线。高阳目光追去，只见三只羽箭呈一“品”字摆开，刹那之后，已经破空而至，刺入敌人那身盔甲。他两眼直盯着箭矢，眼看它们陷入敌人身体许多，居然还冲势不减。

    三箭六洞，对穿而出。而且依旧有力，又笔直飞出去老远！这箭射的！

    高阳心中狂喜，看向身边二哥。二哥愁眉不展，也学先前大哥那样，从嘴里吐出一团嚼得稀烂的残花，歪嘴对他说：“臭小子，运气恁好，今天能见见世面！”

    高阳不明所以，疑惑的目光落在那团残花上，隐隐带着泥土的红色。他再抬头去看……敌人并未倒下，前冲之势不减，似乎也没有受伤。

    怎么回事！

    高阳视力不错，能数清一百步外风中飘扬的柳叶。他静下心来，仔细端详一番，却还是看不见敌人的相貌，——那人的整张脸都陷在头盔里，迎着寒风，胸口也扁下去，好像身上只裹着一层轻飘飘的灰布；再往下看，两腿关节处都是空空荡荡，似乎压根没长什么筋骨，简直不是一个人！

    高阳心中一颤：“这是……灵族”

    那分明就是一具活过来的盔甲，自行组装成人形！这是他第一次看到人族和妖族以外的存在，不敢断言。幸好此时三哥与四哥已经向两边绕开，八哥与六哥也终于挥刀跟上，暂时压住了它前冲的势头。

    高阳心里忽然有点别扭，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十年前，在他还在上学的时候，学院一年级课本《五族起源论》中曾讲到过，灵族诞生于妖族。

    他回想那段记忆，书上说：“在远古时期，世间除了一些没有开化的牲畜，便是人妖两族。妖族贪婪好杀，最爱吃人；人类为了自保，始终抵抗着妖族的侵略。两族之间常年杀伐，势同水火。……”

    讲课的老师却告诉他们，是因为人类一直繁衍，不停扩张领地，威胁到妖族的生存，双方之间的冲突才会越来越多。

    当场便有学子提出反驳。

    老师便问他们几个问题：“人类是否需要天敌牲畜与人的区别在哪里如果世间只有强者才能存活下来，那么是否每一个人都有活下去的权利作为人类中的强者，是否应当帮助每一个没有力量生存的弱者……”

    高阳觉得有趣，就深入去想，忽然一身冷汗。他发现这些问题的答案直指一个残酷的真相：弱肉强食。

    那正是妖族的生存法则！人若不为人事，又与妖类何异！如果人类没有天敌，每一个人都能永生，子子孙孙无穷无尽……

    疯长的思绪忽然被老师打断，那位头发花白的老者没有与他们这些年轻人争辩，而是又给大家讲了一个有趣的故事。

    一个关于灵族的传说：

    『传说在很久很久以前，森林中诞生了一个可爱的孩子，它圆圆滚滚，像一颗果子，浑身散发着金色的光芒。每当有人经过森林的时候，它就悄悄把森林点亮；每当有小动物要冻死的时候，它又给森林带来一片温暖。

    人们亲切地称呼它为——羲和。

    羲和从小就是个孤儿，它希望自己能有一个温暖的家。于是它找啊找，终于有一天，它走到了森林的尽头，在那里，它遇到了一个跟自己一样的孩子，它的名字叫望舒。

    它们一见如故，生出了许多可爱的小宝宝。宝宝有绿色的，有蓝色的，都是一粒粒珍珠一样大小。它们都非常可爱，可是却不能发光，也不能像羲和与望舒那样生出属于自己的孩子。

    于是羲和与望舒想啊想，想了好久好久，怎么也找不到解决问题的办法。最后，羲和觉得，既然它和望舒是孩子们的爸爸妈妈，就要为孩子创造出一个美好的未来。于是，羲和和望舒约定好了，它们要回到各自出生的地方，然后重复彼此相遇那天做的事情。

    就这样，羲和去了森林的东边，望舒去了森林的西边。每一天每一天，为了能找到望舒，羲和就从森林最东边一直走到森林最西边。

    可是望舒也想见羲和啊，它就也悄悄地去找它，可是望舒忘记了自己从来没有去过羲和出生的地方，就在森林里转啊转，最后迷了路。

    羲和想望舒，就一直找一直找，每天拼命地跑；望舒也想羲和，就一直哭一直哭，每天在森林里绕。羲和为了让望舒能看见自己，就拼命发光，最终照亮了森林。望舒终于看见了羲和，可是那个时候，它已经变成了天上的太阳。

    为了照顾它们的孩子，望舒就在羲和休息的时候，也跑到天上去，有时还会悄悄地躲起来，露出一个皎洁的笑脸，哄孩子们睡觉。

    它们便是灵族的祖先，别人也叫它们太阳与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