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乱江湖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北南
眼前父子三人,皆知这个道理。
名将遭忌是宿命,何况戍北多年树大根深,不意外。“命也……无法。”霍钊长叹,意料之中不代表情理之中,毕竟忠心无惧,故而格外寒心。
盘中胜负已定,眼看父兄二人失了兴致,霍临风便打乱棋子,列阵模拟布防:“大哥,瞧我的蛟龙阵。”兴致勃勃的,“可破?”
霍惊海无心配合,道:“万事小心,倘若犯错被捉住,可不是六十军杖那般简单。”说罢,刚毅模样松动半分,浮起点冷傲,“却也不必太过唯诺,奖,受之无愧,罚,哪怕含了冤也得傲雪欺霜,不可掉霍家的脸面。”
霍临风点点头,语气很轻:“大哥,唯诺于我如登天,触怒龙颜的可能倒大些,若那般,你会如何?”
霍惊海道:“解了征袍,奉了虎符,镇边的大权换我弟弟平安回边,想必圣上会网开一面罢。”他拍拍霍临风的手背,声低了些,“但你若闯下弥天大祸,我与父亲皆无计可施的话,也只能听天由命。”
所问乃玩笑话,亲大哥却答得真心,霍临风乖乖地说:“大哥放心,分寸张弛,我自有把握,定不会让父亲与你身陷难堪境地。”
本是深夜,围棋夜话几句便已夜半,烛火噼啪,三父子却不散场。圣旨一颁,明早即动身,归期则无定数,何时再聚于一堂,万般难断。
月牙掉了梢儿,纱灯褪光,鸟登枝。
五更将至,车马随兵待命,早起的百姓纷纷停下看热闹,满是喜气。“咱侯爷要出门子呢!”不知谁说,也不知谁附和,“那是小侯爷的马,小侯爷也去,呦,难不成提亲哪?”
一阵哄笑。这时霍钊出府,霍临风跟在后头。
“出来啦,咱快让让,别扰了侯爷威风!”齐心协力的,将挑担卖饼的老孺扶开,拾拾地面的落叶,霎时间端得恭敬。
一行人上马,霍惊海扶白氏立在阶上,霍钊下令出发,走了。
霍临风直着背,要走远了,忍不住缓缓回首,百姓登时欢欣地朝他看,喜乐地叫了声声“小侯爷”。那老孺抱着一包袱热饼,追不上,塞给后头的杜铮。
二十有三,初离塞北,未出关,已尝别乡亲父老之滋味。
待出关,抛却繁琐故梦,只看前头了。
皇命在身,此行不得片刻耽搁,好在定北侯的队伍非常人脚力。极快,无阻般,叫霍临风一路走马观花。
半月有余,抵达长安城。驿站,一水儿的亲卫军与御侍恭候,天赐的排场,不得不接的浩荡隆恩。
近黄昏,庭院叫余晖淹了,红得厉害,霍临风出屋,索性赏一刻绚烂。
“少爷!”惯会打扰,杜铮跑来说,“少爷,饭菜布好了,趁热。”瞧霍临风不理,也不欢欣,他仆解主忧,“少爷,长安真繁华,街恁长,这日头仿佛也比别处红火。”
霍临风道:“如斯好,你在这儿寻个人家入赘得了。”
杜铮悄声,怕被守哨的亲卫军听去:“可不行。少爷,你十五那年把我从蛮贼手里救下,我便要为你当牛做马,来前,我与夫人保证了,要伺候你周到。”
霍临风搔搔耳朵,这话听得他起茧,不争气的,回回听还有些动容。恰好残阳遭月逐,殆尽,他转了身:“用饭去,今日得早眠。”
不料,早眠却难眠,没怎么睡,忖着忖着便到了时辰。
官服备好,霍钊乃正一品,外氅盘缫丝麒麟,中郎将亲侍,霍临风正四品,穿戴好,剑不可佩,挂了条白玉三元牌。
出驿站,骁骑都尉开道,威风凛凛。清了街巷,两旁空空如也,家户楼阁却启开窗缝,百姓欲一睹定北侯风姿。
及至皇宫,阵仗愈加浩大,霍临风无心留意,眼观鼻鼻观心地跟在后头。所经雕栏玉砌、画栋飞甍,都比不上家中围廊下,那一株清白的玉兰。
大殿在前,文武百官在内,天子则在上。
拾阶,他暗窥霍钊氅尾的麒麟。麒麟,寓太平,他们护大雍太平的一门,正跨过这殿门,也不知,将得到点抚慰,还是失去些自由。
殿内列百官,衣冠分明,却好似千人一面。霍钊昂首在前,霍临风挺拔在后,步履同辙,血脉相连。近前站定,父子俩在这片千人一面中,如两棵孤松。
霍钊颔首跪拜,声如洪钟:“定北侯霍钊,参见圣上。”
“臣,霍临风。”撩袍屈膝,铁拳相抱。
霍临风无澜道:“圣上万年。”
第3章
成帝抬手:“快快平身。”
霍临风低这眼慢起,不观天子龙仪,余光倒缥缈地、含糊地窥见几分。金砖铺就,绛色毯,两方铜鎏金瑞兽。年逾五十的成帝端坐高位,说着体贴臣下的话,周身却一股杀伐决断的气概。
“侯爷跋涉辛苦。”成帝道,“经年未见,见着了,知侯爷康健如当年,朕便放心。”
霍钊拱手,谢皇上关怀。谢过,圣意难测,不如先声伏低:“启禀皇上,老臣此番携次子临风前来,实在惶然,恐小儿顽劣冒犯皇上,还请皇上恕罪。”
成帝不以为然:“侯爷哪里话。”目光轻转,挪至霍临风身上打量,“你这顽劣小儿怒削莫贺鲁首级,其英勇早传到长安了。霍将军,今年多大了?”
静候许久,霍临风答:“回皇上,微臣今年二十有三。”
成帝赞许道:“朕记得,你十三那年便随侯爷上战场,还险些被蛮贼捋了去。短短四年后,你首逢恶战,第一次挂帅平乱。”
霍临风一时微怔,十七初挂帅,帐内策军稳不可乱,出兵却狂不可遏,杀得嗔怒疯魔。胜后带兵屠城,无论老幼妇孺,见活的便杀,未防野草又生、幼子长成,将那一城池屠得几为荒地。
座上皇帝抚掌笑言,像说一件趣事。
殊不知那一战过后,他接连数月的梦里全是血淋淋的红色,还掺一味啼哭。他此刻有些分神:“谢皇上谬赞。微臣愿大雍盛世太平,百姓安乐。”
龙颜大悦,成帝满意地“嗯”一声,目光在两父子之间逡巡。此战大胜,那些个蛮夷定要老实些年岁,说到这儿笑意也更深。
满庭官员跪地齐呼,贺大雍,贺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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惯有的朝堂规则。呼声毕,一人出列,道:“皇上,霍将军骁勇善战,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寻常的恭维话,可只言片语到了朝中,也就不寻常了。说话的人约莫四十五六,冠下发丝却灰白大半,浅淡眉,丹凤眼,眼间川字纹颇深,想来忧心操劳。
霍临风余光打探,奈何他初来长安,不认一官一卒。再辨此人朝服,大袖紫袍,横绣白鹤,镶莹润玉珠,加上头排位置,估摸是当朝丞相。
他没猜错,此人正是丞相陈若吟,单字“声”,陈声。
陈若吟出言夸奖,霍钊道:“大雍人才辈出,丞相实在抬举我儿。”
“侯爷过谦。”陈若吟笑得客气,向成帝作揖,“皇上,边关太平,关内方可无忧,霍将军此战功不可没。臣多事,想为霍将军求一份长远的恩赏。”
霍临风心头一跳,来前便知,绝不止封赏那般简单。眼下,倒藏着份希冀,盼自己小人之心,度错天子圣意。
瑞兽吐烟儿,安宁,中和朝堂之暗涌,成帝顿了半晌:“丞相说来听听。”
陈若吟便说:“启禀皇上,霍将军的才干不输其兄惊海,而边关总不必有两位镇边大将军。故依臣所见,不妨让霍将军留于关内,施展宏图。”
殿内,静极了,定北侯护国之功,朝廷之砥柱,竟要交出一子关内留质。丞相此言绝非心血来潮,背后即为圣意。
霍临风忽觉疲惫,晨昏激战尚且勇猛,此刻却格外疲惫。他道:“皇上,臣恐难堪重任。”
成帝摆手:“侯爷之子岂是凡人,不必妄自菲薄。况且,你才二十三岁,一辈子待在塞北也闷了些,留下来闯荡闯荡也好。”
这轻描淡写的两句话,为此行拨云见日,霍临风万语千言卡在咽处,如鲠在喉。他屈膝复跪:“微臣但凭皇上吩咐,万死不辞。”一晃,瞧见霍钊紧握的拳头。
时辰到了,退朝,成帝搭着内侍的胳膊,一直身一抬眼,淌着富贵气和说一不二的威严。只说留下,还未定去处,今夜设宴为定北侯父子接风,再行商议。
朝臣跪送,散了,霍临风跟着霍钊离殿,三两步叫陈若吟撵上。
“侯爷大步流星,叫在下好追。”陈若吟抚须,凤眼含笑,漏点点光,“本想请侯爷到府中一叙,既然宫中设宴,那你我二人定要对酌几杯。”
霍钊揣着手:“自然,丞相能言善辩,该好好润润嗓子。”
陈若吟不恼,凑近些,白鹤紫袍碰了麒麟大氅。“侯爷休要怨我,”他悄声,几乎附在霍钊耳畔,“不过是用我这张嘴,述皇上的心,侯爷若是恼我,我好冤枉哪。”
这二人权位相当,只他得罪得起他,那自然由他来说。
陈若吟幸灾乐祸地笑了,笑定北侯遭忌,或是笑什么旁的。又瞥向霍临风,道:“贤侄,听我一句劝:既来之,则安之。”
天子脚下,万万不可逞能,稍不安分,管你侯或相,锵了皮折了骨,尝一尝万劫不复。
陈若吟扬长而去,紫袍抖擞,上头白鹤振翅欲飞。霍临风望着,在他父亲面前嚣张造作的人物,这是头一个。
未待详思,侍官来唤,引他父子二人入宫苑休憩。
是夜,曲鸾台,红烛三百根,灯火熏燎漫漫的夜。乐师架琴拨弦,淌出一支逍遥曲,小方几,蚕丝蒲罗,温酒搭着山珍。御侍跪旁斟酒,霍临风拈杯,仰颈饮下时瞥见对面一人。
隔着腰肢款摆的舞姬,看不分明。那人与霍钊和陈若吟年岁相仿,却无铜浇铁铸之身段,也无目露光之面相,静如沉水,苍白清瘦,周身散着儒雅书卷气,在这靡靡夜宴中煞是打眼。
恰逢一道甜梨煨鹅上桌,他了眼儿,情不自禁地惦起家中的蒸梨。陡地,清脆一响,成帝的箸尖儿碰了酒器,顿时静了。周遭声音噤得宛若无人,拾掇的奴才都屏着气息。
“朕吃醉了。”字句清晰近刺耳,成帝拖长地、亲昵地唤道,“临风,四海之中,你中意何处,朕便许你何处,绝不亏待。”
霍临风心惊不胆颤,起了身速速下跪:“皇上大大抬举,微臣初来乍到,一切谨遵皇上旨意。”
成帝的眼尾稍稍一吊,中郎将会意,叫乐师继续吹弹。
霍钊望向陈若吟,料到般、有所准备般。陈若吟顾来,笑意浓郁得像一碟墨,全泼到了霍钊身上。他站起说;“启禀皇上,臣有一提议,便是冷桑山下的西乾岭。”
西乾岭离长安甚远,是霍临风从未见过的江南地界,成帝听罢似觉不错,然,一人起身谏道:“皇上,臣以为不妥。”
这一声突兀又铿锵,众人皆引颈凝视,霍临风看去,竟是那儒官。“原来是沈太傅,”沈问道,当今太傅,成帝应允,“太傅通才练识,说说有何不妥?”
沈问道曰:“回皇上,朝堂之外江湖之大,西乾岭实在不算良处。一来,西乾岭路遥,居长河以南,恐霍将军难以适应;二来,听闻江湖恶霸盘踞其中,多年来上任官员深受其害,万分凶险。故臣以为,让霍将军前往实在不妥。”
条分缕析,利弊因由列得一清二楚,全等皇帝定夺。成帝敛目,似是暗忖其言,这空隙,陈若吟一哂:“太傅所言,非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西乾岭再远也是大雍的土地,江湖人再凶蛮也要受朝廷的管制。况且,其他官员怎能与定北侯之子相较?霍将军早封少年英雄,战功卓著,会对付不了区区江湖人?”
沈问道当即赞同:“丞相所言甚是。”
陈若吟一愣,众人俱是一愣,都以为太傅要与丞相舌战来回,这陡然认同着实难料。沈问道撩袍,行跪礼:“皇上,依丞相所见,霍将军前往西乾岭,定能掣肘草泽贼子,只不过……”
成帝道:“但说无妨。”
“只不过霍将军单枪匹马,纵有三头六臂也枉然。”沈问道叩首,“臣提议,霍将军若至西乾岭,仍为将军,当地军马由霍将军接管,定能将蛮贼整治一番。”
陈若吟微微瞠目,好一招借坡下驴、将计就计!
未见刀光,不闪剑影,仅唇舌相争便胜过剑拔弩张。久久,那碟子煨鹅都冷了,甜梨沁一层糖霜,满殿文武屏息等着。
成帝端杯,缓缓道:“就依丞相与太傅所言,派霍临风前往西乾岭,握当地兵权,给朕好好正一正江湖风气。”
唯恐生变,霍临风叩首:“微臣遵旨,万死不辞。”
这会子,接风宴才算真真正正地开始,金石丝竹洋洋盈耳,温酒百杯谈笑风生。热闹至深夜,成帝微醺困懒,一离殿,结束了,满目杯盘狼藉。
饮醉者众,清醒者甚少,同出门,霍门父子与沈问道遇上,皎皎月下,却也是宫墙之中,便双双咽下些言语。
霍钊抱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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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了一谢。沈问道褪去铿锵之音,极清淡地说:“欲织蜀锦袍,偏得苎麻衣,不可汲汲,且当卧薪。”
眼下时命如此,却非穷途末路,好酒,藏于深巷犹可闻,将才,手心有兵,便可颠覆天地。为避嫌,沈问道说罢大步走远,先去了。
霍临风心念一震,感激之外,更生钦佩,他转去看父亲,发觉霍钊竟滞着脸面……
“爹?”他唤。
霍钊长吁,蜀锦袍,苎麻衣,原本说那话的人,已故去一十七载。
“是……”
风骨名士,太傅唐祯。
霍临风陡然忆起,却不敢言、不可言,只得嚼着梨香酒气,咽了个干干净净。
第4章
长安城里都闭了户,只有更夫穿过空巷,时不时敲一下竹梆。
一辆素缎马车慢慢驶着,到沈府外稳当地停下。守门子的管事扛着条凳来迎,马夫提灯揭帘,将沈问道扶了出来。
踩凳下车,沈问道摘冠,疲乏地捏捏眉心。入府沿长廊慢走,独子沈舟等候在厅内,还备着一碗暖胃的热面。
“爹,累了罢。”沈舟起身,除了更高大些,与沈问道颇为相似。
沈问道端碗篦一口汤,待胃里轰的一热,才长长地舒了口气。他说:“旨意已定,霍临风派遣西乾岭,估计很快便动身。”
沈舟眸中沉沉,发表意见也无用,索性默着。沈问道又说:“我为他争了几句,搅了陈若吟的兴。”言下之意,陈若吟代表皇上,那皇上估摸也不痛快。
沈舟一惊:“父亲,为何?”
沈问道答:“以命护国之人,不该沦落如此,又或为父惜才,不忍看那孩子失志。”
沈舟仍惊着脸,踱至沈问道跟前,伏低半蹲:“爹,可定北侯……”
那是波旧事。
一十七年前,朝中还有一太傅,名曰唐祯,其形貌也丽,其才情也拔群,有惊世之才。更通奇门要术,尝著《孽镜》一书。
唐祯狠遭陈若吟妒忌,然他谨慎,安守朝纲,尽心佐三皇子前后。时年三皇子八岁,经唐祯教培,在一众皇子里出类拔萃,已难掩锋芒。
同年,陡然生变,陈若吟揭唐祯谋逆之罪证,桩桩件件,乱了朝中风云。沈问道愣着,此刻忆起依旧胆寒,颤巍巍伸出手,扶在沈舟的肩头。
就那么一夜之间,太傅不是太傅,忠臣不是忠臣,皇命一下,满门遭屠。此后,失去唐祯的三皇子一蹶不振,好似换了个人,众皇子皆为之战战兢兢,再无人争锋。
成帝的目的便达到了,保太子继位无虞。
至于跟定北侯何干,唐祯文武皆通,当夜,携夫人逃至塞北,一出关,却对上了霍钊。霍钊不详内情,只奉旨诛杀,将唐祯夫妇了结于大漠。
据传霍临风那年六岁,亲眼目睹了那一幕。而唐祯留下的遗物,除却那本《孽镜》,别无其他。
那书叫霍钊着了,里头有张素馨小笺,笺面儿落着蝇头小楷,写就四句箴言:欲织蜀锦袍,偏得苎麻衣,不可汲汲,且当卧薪。
落款雨夜,赠小儿。
唐祯膝下孩子有三,那年最小的,不过三岁。
一碗面冷得不香了,沈问道叫沈舟扶着,从侧门入了内堂。他本无意卖霍钊人情,抛却唐祯之故,单是违背圣意便足够冒险。可,风骨未销,夹着尾巴十数载,原来还剩着点君子胸襟。
至于到西乾岭之后如何,就看霍临风的造化了。
驿馆中,亲卫军换班值守,站立如铁壁。馆内厢房倒灯火温柔,父子俩还没睡,老的床边抚剑,小的倚着窗,招逗落于窗台的一只鹧鸪。
“爹,早点歇息,我给你吹灯。”霍临风说罢,停了停,“你归塞北,我赴江南,也不知何时才能父子相聚。”
霍钊叮嘱:“外头不比家里,骄纵无益,切记万事小心。”搁下剑,觑着那活泼的鹧鸪,有些怅怅,“记得给你娘写信,这一去,她要思断肝肠了。”
霍临风闻言惦记起白氏,心中发堵。还有垂莲柱上的铃铛,往后日复一日,恐怕难响。兄长、小厮、花眼的老嬷、城中的百姓、那一班军营的弟兄,眼下细数,原来他吊儿郎当的日子里,牵挂竟有这般多。
定是他佛龛前浑言,遭罚了。
霍临风摇了摇头,抛飞指上鹧鸪,吹灯回自己房中。杜铮已将行李拾掇好,铺了床,落了帐,蜷坐在床头守夜。他轻轻躺下,侧着,偷薅杜铮的后颈头毛。
“哎……”杜铮含混一声,没醒透。
霍临风问:“呆子,你甘愿随我下江南么?”若不愿,明日启程他便不带杜铮了,好歹伺候他多年,不如回塞北安安稳稳的好。
杜铮咕哝:“去呀,没我伺候,少爷咋活呢……”
霍临风失笑松手,滚进床里再不吭声,双眸一合且寻周公。陈若吟有句话说得没错,既来之则安之,沈问道说得更好,将才,手心有兵便可颠覆天地。他掂掇着这两句,半柱香工夫,稳了呼吸。
亲卫军交换两次班,五更时,一队骑聚合于驿站外,共二十人,是朝廷派给霍临风的随军。烛息,鸡鸣惊了鹧鸪,一水儿的御侍备水端衣,排成一列恭候在房门外头。
霍临风眼未睁,耳先动,低声骂道:“杜铮,想闷死我不成?”
杜铮揉眼爬起来,推窗,叫冷风一扑清醒过来。他一望便知,折回床边,隔着一层轻纱耳语:“少爷,来了一队兵,中冠,官服深豆青,白贴里,各骑马佩刀。”
霍临风心中有数,骁卫军,看来是“护”他下江南。一猛子坐起,凛着目,极倨傲地努努下巴。杜铮会意,开门驴蒙虎皮:“还愣着干啥,将军醒了,巴巴儿伺候着!”
穿衣套袜,封腰蹬靴,霍临风叫御侍伺候个通透,戴上冠,摊手,杜铮将决明剑递上。他大步出了楼阁,院中满当,亲卫军、骁卫、恭送上路的官儿,把他霍家铁骑挤得都站不下脚了。
“让路。”他道,“先恭送定北侯启程。”
一听令,退居角落的霍家铁骑纷纷动作,牵缰呼号,泄出刀口舔血的气概,余兵四惊,不沉稳的已脸色大变。
“怎么?”霍临风笑起来,有股得逞的坏劲儿,“我霍家小卒排列队形而已,各位便吓着了?”
众人讪讪,他敛笑,挺拔身姿立于前:“霍家铁骑听命,归塞北一程,观八方六路,护侯爷平安无忧。若有人犯,削首,斩无赦。”
一队铁骑齐齐应了,那吼声震天开地,好大的声威。
皆安排好,霍钊步出驿馆,霍临风躬身迎接,扶上马,随队伍一道走出大门。仍是肃清的街,也仍是偷启的窗缝,唯有一变,父子来时同路,今日去时,成了背道而驰。
霍临风踢开衣摆,当街一跪:“送定北侯归塞。
霍乱江湖 分卷阅读7
”马背上,霍钊身影宽阔,微侧头,眼尾急急地、放不下地望了他一眼。
杜铮捂着包袱啼哭,窗缝里的百姓跟着轻轻叹息,那枝头鹧鸪,呼扇翅膀跟着飞出一段,又飞回来,如此反复似问:你为何不走呢……
定北侯的队伍远了,霍临风瞧着,惶惶的,以为隔了千山万水。
他定定神,立起来,蛮扯了把抽泣的杜铮,翻身上马,和一队不知底不知心的骁卫打个照面:“甚好,谢皇上体恤。”冷冷说罢,朝南一望,“奔赴西乾岭。”
官道平坦,一行人官服佩刀,惹得路人避忌。那西乾岭遥距长安千里有余,期间更换三次马匹,耽搁些工夫。
近半月,离西乾岭终于不过百里,黄昏入驿站歇脚,霍临风望着远山一怔。青山连绵,润如蒙雾,半轮斜阳挂着,一片红霞绿意冲撞。这日日都有的景儿,美得人心头一紧。
他笑自己没见识,挽袖,攥一把马草切了切,亲自喂他的良驹。忽闻身后,回头见马车轻晃,车下藏着一人鼓捣什么。
杜铮钻出来,鼓捣完邀功:“少爷,西乾岭不太平,我将你的官印和公文藏到车下夹板中,这般便不怕劫道的匪寇了,防患于未然。”
“哦?”霍临风反问,“你认为劫我有多大胜算?”
杜铮一愣,呆着面目,晓得自己又办了错事,一激灵,掉头便逃:“少爷,我瞧瞧晚饭煮熟了没,没有荤腥可不成!”
那官印和公文便待着了,霍临风喂完马,未作理会。
当夜一过,晨雾正浓便赶路,预备今日到达西乾岭。南方林深,树密水盈颇不好走,晌午水囊喝空,大家均有些疲惫。
就地休息,杜铮去湖边补水,霍临风寻了棵老树,跃上树间闭目小憩。不多时,风吹叶动,他两眼陡睁,拨开层层树叶窥探东南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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