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乱江湖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北南
早在一封“染疾”的家书送来前,侯府派出的探子便到了。为了保险,特意挑的新面孔,今时今日仍潜在西乾岭中。
霍临风浑身僵硬:“容落云是不凡宫的头目,一介草莽而已。”
霍钊笑道:“我的探子可不是这般说的。”起身绕到桌前,铜墙铁壁般压迫着亲儿子,“你曾救他的性命,让他陪同你见沈舟,许他出入军营、将军府,还透露他军情,连送回来的家书都允准他劫去一看,我说得对不对?”
霍临风的冷静终于出现裂纹,瞠目而视,难以置信地看着霍钊。桩桩件件,何等探子能刺探至此,必定是潜在他身边的人。
“爹,”他问道,“你的探子究竟是谁?”
霍钊一哂:“你认识的,张唯仁。”
儿子培养的密探,竟是老子早就派去的,实在是荒唐!
霍临风却顾不得震惊,只知道,《孽镜》一事已然瞒不住了。他凝视着霍钊的虎目,承认般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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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腿骨登时剧痛,霍钊将他踹翻在地:“胡闹!”
他爬起来:“这般便是胡闹?!”从往事揭开,容落云舍了他,恨了他,又因爱折磨放不下他,日积月累至眼下境地,他早想发泄了!
“还有更胡闹的。”他如惊毛的豹子,“同见沈舟,容落云和沈舟的渊源非我能比。”
“随意进出又如何,他还睡我的军帐、登我的高床。”
“再说军情,那水兵都要靠他的弟弟操练。”
“家书又岂止允许他劫去,根本就是当着他写的!”
霍临风一字一句说罢,亦是哂笑:“至于《孽镜》,也是给了他。”
霍钊怒不可遏,扬起苍苍大手奋力挥下,霍临风抬臂抵住,额头凸起道道青筋:“爹,这叫做物归原主。”
他切齿拊心道:“可遗物能还,他双亲的性命要如何奉还!”
霍钊满目惊疑,只听霍临风陡然音轻:“容落云,乃唐氏遗孤。”
手臂垂落,霍钊怔忪着退开两步,挨住书案的边缘。松柏般的身躯刹那间佝偻,俨然遭受了重击。
许久许久,他忽地笑起来,漫上浓浓的快意。
霍临风问:“爹……该作何解?”
霍钊答道:“我等那孩儿来。”
躬身奉剑,以命偿命。
第74章
别苑小亭边,折的那枝玉兰树长高了,秋风里,梢头有一搭没一搭地触碰漆柱。霍临风蹲在树下,大晚上的,握着一把匕首默默松土。
巡夜的侍卫瞧见,急忙去叫睡下的花匠来,怎能让主人干这粗陋活儿。花匠披着衣裳跑来,恭声解释,这玉兰日日当心伺候,土也是刚松过的。
霍临风说:“休管我,睡去罢。”
花匠与侍卫离开,当值的丫鬟又来,撵走丫鬟,小厮又来。这一拨拨的人送来关心,堵在园子里,生怕少爷有什么不妥。
没一会儿,杜铮姗姗来迟:“行了行了,都回去歇着罢。”
挥退众人,园子里静得厉害,仅闻匕首摩擦泥土的声响。杜铮展开披风为主子披上,入小亭,将双碟灯吹熄一盏。
周遭暗了些,霍临风蹲在树下,藏着似的。这份不清明很管用,叫人安心,能冷静地琢磨点事情。他贪婪道:“另一盏也吹了。”
杜铮说:“那就瞧不见路了。”
霍临风叹道:“本来也寻不到路走。”他站起身,用树皮棱子刮掉匕首上的泥土,鞘,转身踏入亭中。
杜铮斟一杯茶,恭顺递上,借着黯淡的烛光打量霍临风。那眉宇间的情致,那眼神,那石头一般攥紧的拳头,处处都不痛快。
“秋燥,少爷尝尝这雪针茶。”他先哄着,但明白哄着无用,得拿小刀挑破对方的痛处,“少爷原是去书房和侯爷说话,莫非挨了训斥?”
霍临风不吭声,端杯啜饮,半晌才进去一口。
杜铮看在眼里,循序渐进地问:“听说侯爷要那本《孽镜》?”梅子进书房送茶,听见的,而后又吐露给他。
霍临风的表情隐有松动,将茶盏重重一搁,他抬眼骂道:“成日嚼舌头,传小话,怪不得你们二人情投意合。”
明明是训斥,杜铮却露出一副笑脸,忙不迭地再斟一杯。能骂便好,一声不吭才最难办,他终于切入要害处:“少爷,莫非你告诉侯爷,《孽镜》送了人?”
这回,霍临风大口饮尽,一派默认。
杜铮惊道:“难道连‘容落云’也说了?”
霍临风“嗯”一声:“你以为我想说?我嘴巴缝着呢,奈何他定北侯上来便问!”天晓得,“容落云”三字从他爹嘴里问出来,有多骇人。
杜铮惊诧愈甚:“侯爷怎知二宫主?”
提及此更叫人生气,霍临风一拳砸在石桌上,亏他尽心选拔、调查、栽培,竟选中张唯仁那厮。如今看来,当初张唯仁被容落云拦截,许是故意示弱。
那人的武功,刺探能力,也绝非表现出的程度。
“侯爷……”杜铮还惦记着,“不会知道二宫主的身份罢?”
霍临风苦笑道:“我爹不知道,但我告诉他了。”
杜铮骇得一抖,躬身低语,从齿缝里挤出字句,容落云的身份怎能告诉侯爷?后情还说不好,侯爷忠义,心底的愧疚翻覆上来,恐怕再不得安宁。
霍临风全都明白,只是,比起容落云所受的失怙之苦,刽子手的不安宁算得了什么?旧年的冤孽债,陈若吟要还,皇帝要还,他爹也迟早要还。
杜铮声如蚊蝇:“可那是……少爷的亲生父亲。”
霍临风当然知道,一边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一边又是发肤之恩,血浓于水。他仰面望着长空,想问皎皎明月,亦想问烁烁星辉,这忠孝两难全该当如何抉择?
“走罢,我乏了。”霍临风移步,沿着羊肠小径行走,披风拂过两旁的蓝钟花。杜铮提灯跟着,禁不住问道:“少爷,那侯爷知晓你们的关系吗?”
霍临风摇一摇头,他未说,从离开西乾岭的那一日起,相会渺茫,重逢便是清算旧仇。届时他若阻止,容落云恨他,他不阻止,父命消殒在爱人手中,他们的关系,无论如何都难以修复了。
他忽然立住:“容落云早知真相的话,根本也不会喜欢我。”
杜铮心疼得紧:“少爷,别那么说,事实上”
霍临风打断:“事实上,凭借阴差阳错,我得了一场不该有的感情。”他探手摘花,沾染半掌冰凉的夜露,“原是我配不上他,白得一场镜花水月,已知足了。”
一阵风来,他晃了晃。
塞北的秋风可真冷啊,钻心侵肺,恨不得叫人绞断肝肠。一勾明月看笑话,繁星睥睨,天地之间无一处渡苦怜人。
这时候,一点亮光掠入园中,急汹汹的,传来一股火烧火燎的焦灼。来人腿脚极快,戎装加身,是军营的一级校尉。
霍临风转过身来,方才的怅惘与不甘,皆藏于深处。此刻冷峻如铁面,迈出两步命道:“速报何事!”
校尉禀报:“将军,钦察铁骑夜袭!”
霍临风大步朝外:“速回军营。”
杜铮狂奔起来,铠甲,长剑,喊人快快备马。紧赶慢赶,霍临风出府时没有耽搁,翻身上马,只闻铁蹄清脆,人已消失于无尽黑夜。
这时候,连州驿馆房内。
一声惊叫,两眼红,满面轻薄汗水。
“怎的了?”陆准迷糊道,眼皮困得睁不开,“唔……无事罢……”
容落云抑着喘息声:“无事……”他抹一把脸,净是汗,耳根子都潮乎乎的。撩帐下床,像是渴坏了,捧着茶壶咕咚咕咚猛灌一气,胸膛也没个安生,起起伏伏好似汹涌的浪。
街上更夫经过,已经寅时了,容落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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踱至窗前,任风吹,仍有些心悸。他梦见霍临风了,那人眉目如旧,可身上的旧疤覆盖新的,恁多的伤。
塞北的情形如何,他不知。
霍临风安好与否,他亦不知。
脚边一暖,狼崽子跳下床寻他,往他脚背上卧。常言道,狼是养不熟的,这小畜生又咬过他,谁成想如今倒对他亲昵。
容落云已然难眠,搬凳守着轩窗,趴在窗台上。虽然他与霍临风远隔千里,望不见,碰不着,幸好还共着一轮明月。
他枯坐一宿,直至晨时天亮。
容落云扭脸唤道:“老三,有人偷包袱!”
陆准美梦正酣,一猛子蹿起来:“谁!谁偷我的银子!”赤足冲下床,敞着衣襟抄起一双弯刀,“我玉面弯刀客宰了他!”
一夜寥落轻轻散,容落云露出白牙,抱着狼崽在窗前嬉笑。“逗你的,快梳洗罢。”他看着那双弯刀,被提了醒,“老三,咱们不能大喇喇地进长安城。”
长安乃朝廷所在,陈若吟的眼线必定密布城中,切忌名姓暴露。
二人商量一番,梳洗更衣,离开驿馆后继续赶路。渐出连州地界,愈发向北,风土人情与江南大不相同。
容落云经年未回,草木砖瓦皆含旧忆,一路撩拨至极。
两日后,骁卫军驻扎值守,高墙灰灰,城门洞开,外面是流淌的护城河,伴着两岸垂杨柳。里头鳞次栉比,便是鱼龙不尽的长安城。
一辆锦缎马车摇摇晃晃,过城门,经长街,入了大雍最为繁华的地方。隐隐约约的,马车中逸出“嗷呜”一声,像极了野狼。
驾车的公子眉清目秀,穿团绣紫衫,一层金丝纱袍,既然周身尽是富贵气,腰间便挂一枚素雅的翡翠方牌。
他偏过头,冲着车舆内低声:“表哥,捂严实些!”
车舆中,那表哥懒倚软枕,青衫广袖,仍能瞧出肩头瘦削,封腰缠一条珍珠白玉链,勒着细弱的腰身。两腿微蜷,绫鞋未染纤尘,耷着手,时不时掩面咳嗽两声。
这一身带病的风流态,藏在车里,帘子吹动才泄露三分。
江湖人惯会胡闹,摇身一变,劫道的变成矜贵小公子,当真像个聪颖的富商。那力能撼树的,假意落叶随水,佯装病恹恹的公子哥。
唯独畜生坚守本真,龇牙竖耳,不停地嗷呜。
容落云一掌敲昏这“儿子”,倾身吩咐:“表弟,先寻个落脚之处。”
噼里啪啦,陆准心中的小算盘一通响,马车、衣裳、冠子玉佩,接下来住店又要花多少,愁煞人了!他愤愤道:“早知不扮有钱人,我心疼!”
容落云噗嗤一笑:“我说扮穷书生,谁叫你肚腹无墨?”
陆准辩不赢,撇撇嘴,拐入另一条长街。此街四通八达,一直走便能寻到皇宫,街旁的铺子也都要价颇高。
马车停在集贤客栈外,小厮先敬罗衣,殷勤地牵马撩帘,容落云一股子病弱矫情劲儿,踩凳下车,沾地后还颤了颤。
陆准瞧不下去:“哥,过了。”
容落云端着手:“怎的过了?”
陆准小声说:“比月子里的婆娘还虚弱。”
“……”容落云无言可对,挺直些,等着小厮拎好行李。忽地,不知打哪儿冲来一人,侍卫装扮,吼道:“把马车拉走!快点!”
小厮赶忙拉车,来往的行人也纷纷让一条路,容落云望去,远处一队人马前来,亲随数十,马车四角挂着铜鎏金的宫灯,在这繁华街市更显煊赫。
陆准问:“何人如此阵仗?”
周围的百姓说:“大雍的三皇子,当今的睿王!”
看方向,应是离宫回府,马首与客栈外的石狮子擦肩,愈来愈近了。容落云立于人潮,目不转睛地盯着车舆,小窗虚掩,仅留一道缝隙。
咚的一声,一颗珍珠飞入车舆,滚落在地毯上,被一只戴着玉戒指的大手拾起。
倏地,又来一颗,再一颗,共飞进来三颗珍珠。一一拾起,那只手紧握住,另一只欲抬手推窗,却顿在半空,最终轻轻放下。
马车渐渐驶远,人潮如初,又恢复之前的热闹。“客官里面请!”小厮已拎好行李,扯着嗓子唤道,陆准抬腿,一打眼愣住。
“表哥?”他疑道,“封腰处的珍珠白玉链怎散开了?”
容落云攥着玉佩:“无妨,进去罢。”
一路颠簸跋涉,两人终于抵达长安,暂且落脚。十七载过去,城中熙攘未变,老的死去,小的长大,估计没人记得当年发生过什么。
待天黑入夜,华灯片片亮过夜空星,酒肆,烟花巷,摊贩未的街市,比白日里还要勾人。直到丑时将尽,这座偌大的城才寸寸暗去。
小漳路,睿王府,最大的一处花园里,此时竟无一人值守。
玉戒指叫夜风吹凉,手心的三颗珍珠却捂得暖热,口中无声,心中数着光景。
一张机,幽魂难觅怨声悲,两张机,楼台皆空燕来去,三张机,秋风侧立恨迟迟,四张机,残钟催晓盼君归……
直到九张机,园中落下一影。
青衫微摆,一张面容映着隐涩的月光。
围廊开口处有三层小阶,阶上之人微动,一步步从昏暗中走出。过廊檐,又下台阶,踏入这一地清辉。
容落云垂手而立,没有什么表情。
那人定住,足足默了半晌,才沉声说道:“小蘅,别来无恙。”
第75章
更深露重,园子里冷风飕飕,一树秋海棠被吹得直打摆子。睿王见容落云衣衫单薄,侧个身,领对方进了东边的小暖阁。
下人全遣走了,得自己寻引火奴,再自己点燃几盏小灯。容落云在门边立着,甫一亮起来,他的影子被拉长投在门板上。
睿王道:“小蘅,坐。”
容落云未动,反应慢吞吞的,半天才迈出一步。不怨他,“唐蘅”这名字十七载未听过,生疏得很,忘记原是他的本名。
从前,爹,娘,姐姐,都这般唤他。数步距离,他踱到桌边落座,桌面盖着一张压纹的凌锦,边缘垂着绦子,他悄悄地拢在两手中把玩。
睿王就着灯火看他,一直没移开眼睛。
容落云颇觉不自在,垂着眸,而后伸手去够桌上的茶盏。睿王回神,端起一把圆肚的金壶,亲自为容落云斟一杯茶。
容落云啜一口:“劳烦三皇子。”
这是他今夜的第一句话,轻飘飘的,没几份诚意,倒是含着些敷衍。睿王一怔,低头给自己也斟一杯,道:“从前一向直呼其名,唤我孟霆元。”
他看一眼容落云,对方不吭声,显然以沉默来抗拒。
“还记得么,你曾为我伴读大半年。”孟霆元温声说,“有一回,太傅出题目考我,你在殿外等了一炷香的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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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
容落云说:“时年五岁,我记不清了。”
孟霆元抿唇淡笑,抬手放在桌上,摊开,掌心躺着三颗珍珠。“可你记得这个。”他道,“这是我们的把戏,一颗在偏殿见,两颗在西墙见,三颗在花园见。”
容落云缄默不语,孟霆元继续道:“今日打街上过,三颗珍珠接踵而至,我险些控制不住推窗看看。这些年我时常想,你长得多高了,生一副怎样的面容……”
孟霆元沉声讲着,字句恳切,却见容落云无动于衷。他动了动手,探过去,试图抓住容落云的腕子。
“小蘅,经年再见,我真的很高兴。”
珍珠滚在桌面上,容落云拈起一颗,借此躲开孟霆元的触碰,掌一攥,珍珠变成了珍珠粉。
他说:“经年未见,我并非前来叙旧。”
孟霆元的心意落空,但不恼,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条,纸上写着“求见”二字。到时似惊还喜,恨不得日日揣着,更是日日盼着与容落云一见。
他问:“此趟前来,你……”
容落云开门见山道:“你在信中提及霍临风归塞一事,旨意颁发前,陈若吟曾向皇上谏言?”
孟霆元回答:“是,塞北情况不好,定北侯连上数道奏折,恳请父皇允霍临风归塞。父皇未当机立断,私下里,丞相也建议如此。”
容落云问:“当真?”
孟霆元点头:“我有事相禀,在内堂恰巧亲耳听到。”
当初是陈若吟建议霍临风去西乾岭,如今又进谏霍临风归塞,必定没安好心。容落云沉默片刻,孟霆元捏着那张纸条,有些小心地问:“你来,是为陈若吟的异状?”
他藏掖半句,陈若吟的异状背后,为的是那霍将军?
偏生容落云坦荡,颔首承认,一脸的正大光明。
“我猜,陈若吟已经知道不凡宫与你有联系,只是没有证据。”容落云说,“他还派了探子在西乾岭,估摸也知我与霍临风交好。”
如此一串,睿王,不凡宫,霍临风,陈若吟便知三者为盟。容落云道:“他当我和霍临风是你的左膀右臂,既然不凡宫无法即刻拔除,便将霍临风派回塞北。”
总之,拆局为先。
可霍临风一回塞北,又无异于纵虎归山。
孟霆元摩挲指间玉戒:“丞相敢走这一步,必定另有谋划。”
容落云道:“我也是这样想,故而前来查探。”
十七年不曾北上,如今因一句话生疑,便跋涉千里踏足长安城,心里得有多在乎……孟霆元望着容落云,良久没有吭声。
可终究未忍住,他语气松快地说:“你亲自来很是冒险,提醒我,我派人查清也是一样的。”
容落云道:“不必,我自己去办便好。”
孟霆元愈发难抑:“小蘅,你很紧张霍临风吗?”
容落云睨着对方,十足的挑衅与骄纵。“不是你叫我拉拢他吗?不该紧张?”他站起身,移步梨木架前,端详摆着的双耳瓶,“我尽心拉拢他,发现跟他甚为投缘,共经历种种,与生死之交无异。实不相瞒……”
孟霆元盯着那背影:“什么?”
容落云说:“他一走,我惦记得厉害。”
“小蘅……”
“我魂儿都丢了。”
“小蘅,休说胡话。”
“俱是实话,情真意切。”
孟霆元霍然立起,走过去,抬手捉住容落云的肩膀。他满面忧色,掩藏着不易察觉的惭愧,道:“小蘅,莫与霍临风太亲近,会伤了你自己的。”
为何?因为霍钊杀了唐祯夫妇?
容落云盯着孟霆元的双眸,为了拉拢霍家,苦瞒他十多年,如今又这般提醒他。怎的?待大业一成,霍钊年迈,再告诉他当年的真相吗?
他佯装还蒙在鼓里,仰着一脸无邪。孟霆元无力招架,松开手,一点点褪下无名指的玉戒。
如他所言,经年未见很是高兴,奉上戒指说些旁的。
“你十八岁生辰时,我命人制了这枚戒指,想着有朝一日能送给你。”
容落云低眸瞧着,顶好的玉,戒圈里雕琢着花纹,细看是一片蘅草。他却不接,淡淡地说:“姑娘家才戴这些,我不喜欢。”
孟霆元问:“那你喜欢什么,我都寻来给你。”
容落云回道:“我不喜欢蘅草,我喜欢云纹,喜欢画着云纹的竹灯。还有燕子风筝,绣着白果树的纨扇,灵碧汤的红鲤。”
如此细致,听不出端倪是傻子,孟霆元面露灰败,青梅竹马两心知,这两心已经在暗恨之中隔了肚皮。
他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他而死,太傅之事,容落云必定也是怨他的。
夜这般深,一名管事的丫鬟提灯而来,停在小暖阁的门外。敲门声响起,丫鬟恭声询问:“王爷,您在里头吗?”
孟霆元恢复如常神色,语调持重:“何事?”
丫鬟说:“知道王爷繁忙,王妃亲手熬了参汤,却寻不到您。”
孟霆元回道:“不必工夫,叫王妃歇下罢。”他目光息变,不禁投到容落云的身上,待丫鬟走远便说,“……我成亲了。”
容落云点点头:“恭喜。”
孟霆元有些生硬地说:“父皇指的婚事,我无力违抗,与她也没多深的感情。”
容落云面无波澜地听着,着实不太关心,娶罗敷还是娶无盐皆为对方的私事。但他明白与相爱之人厮守是何等快活,于是安慰道:“你是皇子,往后娶二三侧妃总会有喜欢的。”
一句话叫孟霆元噎住,玉戒送不出,心意道不明,要活活在这小暖阁中憋屈死。烛心轻爆,他从怀中掏出一纸信封,将玉戒丢在里头。
“此乃长安城的布防图,还有丞相府的地图,我知道你今夜为它而来。”孟霆元递上,“这下总该接了罢?”
容落云接住:“那我走了。”
当真无半分留恋,孟霆元伸手欲挽,只触到一截柔软的袖边,恍然的工夫容落云已经走到门口。小门轻启,冷风刹那间灌进来。
“小蘅!”孟霆元叫了一声。
容落云回首:“唐蘅已死,以后切勿再唤。”
孟霆元却不听:“小蘅,留下来罢。”他摇晃着靠近一步,“别再回去,就留在长安,我的府中有许多门客,我安排你待在这儿。”
容落云不禁蹙眉,孟霆元急切地说:“何必飞鸽传书,你留在我身边,我们一起为太傅报仇!”
容落云撂下一句:“恕难从命。”
倏地,那门边身影消失,徒留两扇木门晃了晃。
卯时已至,城中摊贩陆续出街,集贤客栈的厨房开始预备早饭。上房里,陆准仍是四仰八叉的睡态,一只脚还压着狼崽的尾巴。
轩窗大敞着,容落云掠入,轻得无丁点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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