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时路既然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手戈
“多拿点吧,万一有事。”木叶把钱往木沙面前伸了伸。
木沙想了想,又抽了一百,“这回足够了。你回去吧。”
木叶不再推让,把钱收回口袋,围着木沙转了一圈,终于回到平时的样子,把手里的袋子递给木沙,叮嘱道:“那我真回去了。东西都在里面。你要有事,就打电话。到时我借辆摩托车,二三十分钟也能到了。”
“好的。”
“你不要出来了,在屋里等着吧。现在也不太早了。晚了要是赶不上车,就给我打电话,我来接你。”
“好的。”
看着木叶消失在门口,木沙也去大夫的门口站定。
等了一会儿,大夫出来,捏捏木沙的肚子。“可以了。准备手术吧。咦,刚才陪你来的那人呢”
“我叫她先回去了。我一个人可以的吧”
“可以倒是可以……行了,跟我走吧。”
她把木沙带到一个小间,叫她把裤子脱掉,去床上躺好,两腿分开放在支架上。
木沙在此过程中体会到讳疾忌医的另一层意义。
在陌生的疼痛突然到来又慢慢消退后,大夫举着一个东西,对木沙说:“看,这就是你的小孩,看样子是个男孩,很健康……可惜了。”说着,毫不留情地走到垃圾桶旁,丢了进去。
木沙的意识还没完全到位,随着大夫的言语,她看向镊子。上面的东西模模糊糊,脑子里的想法也模模糊糊。只在大夫把它丢进垃圾桶的瞬间,猛地心惊肉跳。
砖窑里死婴肉呼呼的小脚出现在木沙的眼前。她可以接受死亡,现在她还可以接受自己的谋杀,却对尸体的归宿这样耿耿于怀,想来真是虚伪至极。
一个人是什么样子,其实是很模糊的。多半时候,人们不过是此情此景中的匆匆过客。对于大夫来说,她不过是众多患者中的一个,对于木沙来说,大夫也不过是接触不多的大夫中的一个。
大夫说着大夫该说的话,患者做着患者该做的事。木然地付了三百六十块的费用,接过一盒止血药,木沙出了诊室,先抠了一片药干吞下去,又去厕所待了一会儿。等出血变得轻微,才换好裤子,把脏裤子折好塞回袋子里,来到外面。
她站在垃圾桶旁犹豫了一会儿,终是舍不得把换下的裤子扔掉。要真扔,那衣服也不该留着。可这实在是她身上最好的衣服。算了,要真说脏也是人脏,跟衣服何干呢即使把它们扔掉,难道就能把这一段经历从生命中剪除吗
定了定心神,又扭身朝后看了看,木沙这才迈开脚步,从阴暗的小巷里走出来。
外面的世界还是那样:房子、街道、行人、车辆。不动地等待着,会动地奔波着。木沙此时置身其间,脚底虚浮,头脑混沌。生命糊涂来去,活着、死亡,都承受不住深入的遐想。
回家,木沙知道这是自己接下来该做的事情。她来到大路上,看看天色,安静地等着公交。她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来,陌生的线路从她眼前经过,这让她稍稍放下心,她觉得她等的总是会来。
第一百零九章 再续学弦
木沙垫了很厚的纸,一路上还有些担心有人会看出她的异样来。可上车下车,木沙就如从左窗流进、右窗流出的空气,不曾带起一涟波动。
木沙在木叶所在的村子下了公交车,去她家里,不容分说地把从她那里拿的两百块还给她。取了自行车,慢慢悠悠地向着家里行去。
到家时,辛父正站在猪圈面前看着鸡吃食(随着粮价上调,村里几乎没人养猪了,猪圈实际上变成了鸡圈、鸭圈)。
辛父听见声音,扭头看了看,说道:“回来啦。”
木沙随口应了一声,停好自行车,提起袋子先侧身低头快步去厕所检查了一下,还好,没有侧漏。她走出来,回屋把袋子藏好,才又出来,走到辛父身边,问他在看什么。
辛父指着一只母鸡对她说:“那只鸡不用留着了,我都观察它几天了,白吃白喝不下蛋,明天就把它逮去卖掉。”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一席话说得木沙十分不自在。“我去屋里看看我妈。”木沙说完这句话,便躲回屋里。
木母见她进来,迟疑地问道:“好了吗”
“好了。”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木沙在炕头上坐下来,对母亲笑笑:“没什么感觉,没事的。”
“唉,我动不了,你自己瞅空去买点红糖水喝,听说那东西补血。”
“妈,你不用担心,我没事。”
“那你要跟他说吗”
“我明天……”话还没说完,听见辛父进门的声音,木沙便没再继续说下去,转而问辛父,晚上吃什么。
第二天,待辛父出了门,木沙把木母安置好后,便想着要给阿龙打个电话。
想到这次谈话的内容以及情绪上可能出现的波动,木沙决定买张ic卡。
20块钱花出去,阿龙给的钱就所剩无几了。一段关系也近终点。
“喂……”
“是我。”
“木沙呀,你什么时候回来呀店铺马上开张了,你给的日记我也看完了,你也应该回来了吧。”
“是吗”木沙有些软弱,“日记里都写了什么啊”
“写了什么,不就是你想我之类的话嘛。我也想你了,快快回来吧。等回去问问你姐,把卡号回给我,我这就给你打路费啊。”
跟阿龙在一起,似乎真的不用担心没钱花。可看到他掏出那么大一把票子,自己却只觉得扎眼,这不是身为他的女朋友应该有的反应。在木沙这里,阿龙没有提前把回去的路费给她,也不是她认为的男朋友该有的做法。
既然当初你舍不得给,我现在也不会再要了。木沙想,而且事已至此,更不允许自己有所摇摆。
“我……不回去了。我……把孩子打掉了。”
“什么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回去了,我已经把孩子打掉了。你那个老板娘让别人去做吧。”木沙不敢提高音量,只是把语气加重了。
“怎么回事是不是你妈不让你回来,还是你姐别这样啊,如果是他们不同意,我打电话跟她们说。”
“不是,是我自己。你还没听明白吗我已经把孩子打掉了,没有回去的必要了。”
“没孩子没关系。你还小,我们可以以后再要……”
“这些都不重要,主要是我不想回去了。”
“那究竟是为什么呢”
“不为什么。就这样吧,以后不用再跟我联系了……”话一说完,木沙立刻挂了电话。
不知为何,木沙没有立即离去。她在电话机旁等了一会儿,不知是为了平复心绪,还是为了等待又一个转折。
过了一会儿,电话依然静悄悄的。很好,自己终究是自作多情了。木沙苦笑一声,人海茫茫,谁离开谁都是可以过活的。
她把眼睛睁大,提提额头,醒醒神,然后舒了一口气:一切都结束了。
可人但凡活着,就不可能“一切都结束了”。
生活还在继续。虽然每时每刻都不缺失,人还是会去思考一个方向,一次开始,一种前行的方式。
木沙去屋顶的玉米垛上收红薯干。边收边吃,红薯经水蒸、刀切、日晒,再进嘴里,便倔强得不似当初。木沙费了好大劲才扯下一口,在嘴里翻来覆去,却无法将其嚼烂。
木沙一边咬牙切齿地和手里的红薯干做着斗争,一边瞅着房后小芹家的院落出神。
广东是不会回去了。可自己留在家里能做什么呢出门打工木沙又对单靠双手吃饭的事情感到畏惧。
她企图在同龄人小芹身上找到某种对照、某种启发、某种可能。因为比起王丹,木沙觉得自己此刻的境地与小芹更相像一些。能活着,能依靠自己活着,哪怕是默默无闻的,辛苦的,可至少是自己可以达到的。
可看了半天,院子里一个人影都没出现。若没有屋顶上黄澄澄的玉米垛,院子里压枝低的大柿子,这座去年刚落成的新房看起来也死气沉沉的。
木沙把嘴里的东西囫囵吞下去,一手提着红薯干,一手扶着梯子走下屋来。回到屋里,她把红薯干放到一边,又抓了一个放进嘴里,装作漫不经心地样子问木母:“妈,小芹是不是嫁人了我好像都没见着她几回。”
“唉,嫁什么人她们姐妹两个,又没有个哥哥弟弟。我听人说,她父母准备给她招个上门女婿。这不,也是东拼西凑的,去年把房子盖起来了。可上门女婿哪那么好找这里的人谁肯把辛苦养成的大小子往别人家门送要找也只能找外地的。唉,谁知道呢反正后来也没听见什么动静。”
“那她现在在做什么呢”
“我也不大清楚。只是听人说在什么面粉厂里上班。天天跟水打交道,大冬天的,手都冻烂了。”
木沙听到这里,心里不由得打个寒颤。可又觉得母亲的话不可尽信。要手真冻烂了,大疮小口的,人还能留她在面粉厂工作
木沙犹自想着,木母又说:“你怎么突然问起她来了莫非你也想去上班了照妈说啊,你还是接着上学吧。做苦力的饭哪那么好吃连种地都不如,天天起早贪黑的,还没个休息时候。你跟她不同,你成绩好,她那个,听说连个数都算不明白。”
继续上学木沙不是没想过,可还没下必然的决心。
木母接着说道:“王丹不是转回镇上来了吗不是说老师是她什么亲戚。要不,让你爸去打听打听,不行,你就跟她一起。你爸也想让你上学。村里人都说你成绩好,不上学可惜了,你爸听了,心里也怪不是滋味儿。”
“不用了,让我想想吧。我想明白了,会自己去找她的。”
“成吧,倒是不急。反正降一级,过开年也行。唉,你兄妹四个,就属你念书多,本想着把你供进大学,可没想……都怪妈不好,不能让你安心读书……”
“妈,这不怪你。路是我自己选的,自作自受吧。你们已经尽力了。”
“唉,你这孩子……”
尽管家里似乎不缺被褥,可每年父母也会在地里留亩地来种棉花。
他们一心想着叫木沙脱离土地。可当后来木沙真正脱离了土地,日复一日地重复同一个动作时,才体会到作为一个农民的幸福。
是的,可能他们付出的辛劳要多一些,最终到手的钱要少一些,他们的衣服身体被风霜雨露、刀镰犁锄打磨得不受体面待见。可他们的收获仅仅是钱吗
任何工作似乎都会落入一种循环。可依现在的木沙看来,父母陷入的循环要从容一些、宽展一些、单纯一些、善良一些。
可现在的木沙,却是个连在花盆里种点绿豆来应付老师作业都不成功的笨蛋了。
那时的她,一样灵巧不到哪里去。同样是摘两行棉花,辛父还不时过手把她的一行也摘了,可木沙还是落在了后面。
看着辛父又将装满的袋子,她沮丧地掂了掂身边用来装棉花的化肥袋,轻飘得就如自己无能的心。
她抬头看向天空。秋天的阳光暖融融的,天蓝云白。木沙以前怀疑自己到达那样一个地方的能力,现在还怀疑自己向往那样一个地方的资格。可它看起来那样辽远、深邃,真的就不能有一个小小的点可以接纳自己吗
自己在目前的位置上是这样无能,要想活下去,还是要重新开始寻找吧。
回到家后,木沙关起门来写了一封信。在这封信里,木沙也把自己的不堪关了起来,只展示自己能重进学校的一二三四。
晚饭后,木沙来到王丹家,把信交给她,让她转交给他们老师。
王丹把信收在书包里,兴奋地对木沙说:“我看这事一定能成。我之前已经跟我姑姥爷提过你了。这一阵也没见你去,前两天他还问我来着。你放心,明天我一定把信给他。哎呀,太好了,这样,我们又成同学了。”
听了王丹的话,木沙又多了几分把握,只是面对她的热情,已经被部分关起来的自己不能自然地回应了。
第二天中午放学,王丹家都没回,先兴冲冲跑来告诉木沙,老师同意她入学了。还说这学期已经过了一半,要上学就早点去,还有学籍之类的事情要处理。
辛父木母也听见了,高兴得非要留王丹吃饭。
王丹说:“我弟还在路口等我呢。木沙你的旧书还有吧,你准备好,还要带一个凳子。明天我和我弟来找你一起上学啊。”
送走王丹,辛父满面舒展,对木沙说:“下午你就不要去地里了,把你上学该用的东西准备准备。看看有什么该买的,赶紧去买。哎呀,你又能上学了。家里的事你不用操心,地里也没多少活了,你妈我能照顾。好好学习就成。”
木母也笑着对木沙说:“哎呀,哪还用怎么照顾我现在是干不了什么活,可我自己的事啊,我支撑着也能做了。你呀,要珍惜这次机会,好好学习,别辜负大人的期望……”
木沙感受着父母由衷的欢心,心里的石头也悄悄落了地。她的人生似乎又打开了新的篇章,可什么是主题,什么是插曲,什么又是结局,一开始仿佛就早有注定,可是不到最后,谁又能看得清,说得明呢
第一百一十章 被人接纳
在选择第二天要穿的衣服时,木沙犹豫半晌,终是把阿龙给她买的那一套放到了枕头边。
王丹和王聪骑着自行车如约而至。王聪作为男生,自告奋勇地接过木沙的凳子,卡在他的自行车后座上。木沙怕不稳固,找来一截布条绑好。
告别了父母,他们便来到路上。
这条路木沙走过几次,却没有一次真正地从家门口走到校门口。
那个曾经刻意避开的学校,木沙也去过一次。正赶上微机课,以前的同学为她借了鞋套,把她拉进微机教室。这位同学却没有让开她的座位,反而是旁边一个不认识的女生,脸上带着羡慕和怯惧,硬是站到一边,把座位让给了木沙。
这让木沙心下不是滋味,既惶恐,又不安。好像她这个在城里上学的学生理应受到优待似的。又好像她在城里上学,所得超多,使她可以在这些镇里上学的同学面前显摆。
实际上,在电脑方面,她想说自己“一窍不通”,可作为一个歇后语,前面却是七窍通了六窍。可见,这样说自己是不妥的。该说自己诸窍不通才是。非但不通,在这方面,自己更像一个小小的铁坨子,通窍也叫她难以预想。
现在,她就要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了,而且还是降级的一员,再而且,还怀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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