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一鸣摇头。
洛父“……我这还没说是哪一句呢你摇什么头。”
洛一鸣“那你说说看。”
“如果有人不喜欢你,或者骂你,那并不代表你不讨人喜欢或者做错了什么。”洛父看着女儿,眼中含着笑意,“你没有错,就不要讲对不起。我们要为自己说出的每一句话负责。而且这样随随便便道歉的话,那些真正该说对不起的人就没有机会说出口了。他们虽然犯了错,但我们还是应该给他们一个被原谅的机会的,是不是?”
洛一鸣思考了片刻,点了点头。
洛父摸摸她的辫子“好孩子。”
他起身,重新牵起女儿的手,放缓步子沿着林荫道一路往前。
“大宝。”洛父突然唤她。
洛一鸣“嗯。”
“回头帮我给你同桌带句话。”
“什么。”
“和你同桌说,雨天出门……注意路滑。”
“嗯。”
小宝出院那天,洛一鸣告诉她,自己看不见那些东西了。
就像当初听到洛一鸣可以看到游灵时候那样——小宝愤怒了。
因为这样的话,就只有她自己能看见了。
洛一鸣一直以来都没有拆穿妹妹的拙劣谎话。她假装能看见,洛一鸣便也配合她假装。
妹妹虽然调皮,但是从不说谎。
从不撒谎的人如果说了第一个谎话,那么这个谎话是不能被拆穿的——就像从不下厨的爸爸第一次为她们做了一桌子菜,她们说不好吃,然后爸爸就哭了。
可见当一个人破天荒地做了一件他不擅长的事情的时候,就算他做得不好,我们也要让他觉得自己做得很完美——这样他才不会伤心。
更何况,小宝撒这个谎是因为自己,替她圆谎的事情自己本就责无旁贷义不容辞。
于是洛一鸣对你应该很快也会看不见它们的。
她这是在很委婉地暗示小宝我看不见它们了,你也可以不用再假装能够看见它们了。
用一个谎言,让另一个谎言圆满,倒也是件很公道的事。
可是小宝似乎并不这么觉得。
她完全没有体会到自己的良苦用心,甚至她的愤怒在听到洛一鸣说她很快也会看不见的时候达到了顶点。
“才不会!我能看见!以后也一直都能看见!你什么都不懂!”小宝生气地大喊大叫。
当时的她不能理解妹妹的反应。
后来她才明白,小宝当时的想法。
因为能够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世界而被孤立的自己,小宝全都看在眼里。
她用一个谎言,小心翼翼地站在了自己的身边。
这个谎言的实质,是一句宣告,一个承诺我会和你站在一起。
当洛一鸣配合着她的谎言时,有一个只属于她们两人的小世界在悄然搭建起来。
谎言本身是脆弱的。但这个用谎言维系着的小世界,却没有人能够打扰——它坚不可摧,牢不可破。
小宝喜欢这样的感觉。这个属于她们俩的秘密基地所带来的欣喜,让撒谎这个一度让她感到不安和心虚的行为,变得微不足道且正当化起来。
可以说,谎言成了功劳,而小宝,自觉成了功臣。
直到洛一鸣说自己再也看不见游灵的这一刻——那个小世界轰然坍塌,一切都被否定了。
谎言被打回原形,而小宝独自守着那个小世界的残骸——
洛一鸣自顾自地走出了她们的秘密基地,将她留在了原地。
小宝的欣喜和骄傲在那一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被背叛后的愤怒和委屈。
而她当时那样的难过,洛一鸣却没能看懂。
总之,当时的洛一鸣自以为圆满了小宝的谎言,而小宝却觉得自己被狠狠辜负了——她们姐妹俩从来都是这样,除了长得一模一样之外,在其他方面,可以说毫无默契。
其实洛一鸣当时完全可以尝试着去多理解小宝一点。
但是她没有。
那时候的洛一鸣深陷于某种不可自拔的自责和歉疚中。
父亲说自己没有错。
其实不是的,她从一开始就做错了。
如果她看不见亡灵,如果她没有和大家不一样——那么,不会有这场莫名其妙的孤立战,她的存在本身不会成为原罪,身边的人也不会因为她而被殃及。
洛一鸣其实一度以为这双眼睛是她的“后福”。
不是有一句话叫做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她从未跟任何人说起过,自己的眼睛是在八岁那年的车祸之后开始变得奇怪的。
像是一个诅咒,六岁那年洛母推开了洛一鸣。
而两年后,洛一鸣推开了妹妹。
不一样的是,洛母没能再睁开眼,而洛一鸣重新看见了这个世界,用一双全新的眼睛。
那时洛一鸣因为车祸躺进重症监护室,洛父一天之内收到九份病危通知书。
就在大家都要放弃希望的时候,她奇迹般地挺了过来。
洛一鸣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
车祸后她陷入了昏迷,但是潜意识里总是出现那根糖葫芦——车祸前她抓在手里还没来得及舔上一口的糖葫芦。
所以,洛一鸣觉得应该是想吃糖葫芦的强烈愿望支撑着她醒过来的。
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刚从鬼门走了一趟,睁开眼后她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的糖葫芦呢。”
当然她不能把这个想法告诉父亲。
车祸后洛父便开始常年吃斋。
原来,当时在重症监护室门口他走投无路,愣是跪下来对菩萨立了誓只要大宝能安然无恙,信徒愿一生吃素。
曾经大喊着“封建迷信要不得”“求签算命都是屁话”的人,现在竟然一本正经地自称起“信徒”来——可见人在绝望之时,原则理智之类的东西,是荡然无存的。
总之,洛父觉得是自己的赤诚深深感动了上苍,才把洛一鸣从阎王爷手里抢了回来。
所以,洛一鸣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告诉父亲她只是放不下那根糖葫芦。
医生说洛一鸣是个奇迹。
洛父说她是最勇敢的孩子。
就连洛一鸣自己也以为,她的勇敢缔造了一个奇迹。
然而,现在回头去看,当时的她只是从一个诅咒中脱身,紧接着一脚踏入又一个诅咒里而已。
就像车祸一样,她的眼睛,也受到了某种诅咒。
只不过一开始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些只有她能够看见的亡灵们,悄然构建起了一个隔绝的世界,这个世界竖起高高的屏障,里面只有洛一鸣孤身一人,别人进不来,她也出不去。
格格不入的洛一鸣仿佛在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异邦人,然而她毫无所觉,也更不会有在被人察觉到之前及时伪装起来的觉悟。
诅咒是可怕的,然而更可怕的是对诅咒毫无所觉。
直到这天,直到她被充满着警惕乃至恶意的目光团团包围,她才意识到自己犯下了怎样的错。
而当她和亡灵玩着猜丁壳,被奶奶看见,老人家盯住她,咬着牙含着泪一字一顿地说你八岁那年怎么就没死了呢,死了多干净——在这样的时刻,她忽然觉得,自己也许并不是无辜的。
正如亡灵一般,它们会以各种姿态进入轮回,除了人形的,还有兽形的,甚至有些是一棵树的样子,有的像一只盘子。
算命的说,洛一鸣上辈子造了太多的恶业,这辈子不得善果。
父亲总说这些都是屁话,但也许不完全是。
就像这些亡灵,他们造了不同的业,所以轮回才要去到不同的身体里。
可能正是自己上辈子做了许多坏事,这辈子才会是这副样子。
不然,没道理她要无端承受这些。
或者说,洛一鸣宁愿觉得,自己并不是无辜的。
那么,她至少没有白白承受这些。
久而久之,那些五彩斑斓形态各异的亡灵们开始变得面目可憎起来。
它们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洛一鸣她是被诅咒的存在,她是不被接纳的存在,她或许,是根本不该存在的存在。
它们仿佛在无情地嘲笑着之前那个迟钝又天真的自己。
于是她撒了谎,为了纠正那个迟钝又天真的自己所犯下的错误。
她假装看不见,自己又变回了“正常人”。
那些绑架她的目光会消失。奶奶不会再害怕自己。父亲不用再小心翼翼。妹妹再不需要费力地去假装能看见那个她一无所知的世界。
错误终于被纠正。
可她似乎并没有更开心。
洛一鸣刻意地对亡灵们视而不见,小心翼翼地守着这个被封存的秘密,同时也时时恐惧着它被重新揭开的那一天的到来。
这些都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所以她常常会猛地闭眼,再睁开,期望这样一个用力的眨眼之后,诅咒突然消失了,世界又回到之前的模样。
当然,洛一鸣总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直到有一天,她猛地闭眼,再睁开时,诅咒依然存在,世界仍旧无法恢复原貌,可她看见一个少年——他从夺目的光亮中信步走来,宛如神祇。
第九十六章 小透明
这天洛一鸣又请假不上晚自习。
孟晓“同样是人,请假成功率你,百分之百。我,万分之一……天道不公,不公至厮!”
洛一鸣“同样是人,同样的老师,同样的试卷,同样的考试时间……”
不待等说完,孟晓打断道“请闭嘴,请告退。”
洛一鸣一笑“草民这就告退。”
刚走出两步,孟晓叫住她“门禁记牢了,不然……大刑伺候。”
洛一鸣头也不回“谨遵大人钧命。”
但是她们好像都忘了,每一次只要孟晓特意叮嘱她一些什么,保准要出点事,这仿佛成了某种定律,我们姑且叫它作孟晓叫你早点回家定律,吧。
“一鸣!”
听见有人喊自己,洛一鸣下意识回头,然后鼻孔猝不及防对上了一根手指。
“……”
“……”
郑兆阳整个人石化住,他的掌根搭在洛一鸣肩膀上,食指翘起,堪堪没入对方的……鼻孔。
他触电般讪讪收回手,脸涨红道“……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
洛一鸣表示没关系“嗯,你只是想戳脸。”
不过这个是什么年代的套路了,这人好老土……
她默默吐槽。
郑兆阳抿唇笑,挠头道“对了,那人我还没有找到……不好意思。”
洛一鸣“没事,人已经找到了。还是谢谢你。”
果然就算老土,也不妨碍人家长得好看。
这是一个朴实的歉疚的笑,然而放在这样一张精致的脸上,意味便变得丰富深长起来一点歉意,一点赧然,一点无辜,甚至还有一点撒娇的痕迹——当然这些意味本身可能并不存在,但生动的美貌总是具有额外的表现力和感染力,一个再简单不过的神情,在好看的脸上,也会变得韵味悠长,有意无意地引诱着人想入非非。
就像霍衍,一挑眉,一抬眼,一瞬不瞬地凝眸,似笑非笑地勾唇——每一个神情都生动。
尤其低眉垂眸的瞬间,那张过于凌厉醒目的帅气面孔陡然变得柔和,让人生出一种可以亲近的错觉。
当然,他一抬首展目,俨然又是一尊凛然不可侵犯的神像。
总之,所有的神情都妥帖悦目。
当然,面无表情的时候也是好看的。
怎么说呢,大概就是,不苟言笑时自有气势,一颦一笑间万种风情。
所谓美人,就该如此,动静皆宜。
她的思绪就这样天马行空地飘远了,直到郑兆阳在她眼前摇了摇手“车来了。”
洛一鸣这才回过神来,一边上车一边感慨之前怎么就没发现,原来自己可以这么花痴_(_`」∠)_
洛一鸣上了车,郑兆阳跟在后面。
车上没什么人,座椅很富余。
洛一鸣往车厢后排靠窗的位置走,这时车启动,颠簸间她走得踉踉跄跄,一小段距离让她走出了荡气回肠百折千回的气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