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会和路边的树讲话,内容无非是:太阳太大了,你好像晒脱色了。或者,雨一直下,你都要泡脱皮了吧。再或者,你头发掉好厉害,风太大的原因吗。
雨天风稍大时,会把伞打下来,像个傻子一样抱着伞神色自若走在雨里。
走得悠闲时候,喜欢到处张望,也不知在看什么。
小怪物不愧是小怪物,走个路而已,也能走得如此清奇。
总之,霍衍看到她就这样和视野所能见的一切事物互动,三心二意,举止怪异,忙得不亦乐乎。
还有,洗碗几乎听不见碗筷碰撞声,那轻拿轻放的劲儿像是生怕碗筷磕破皮儿;
说话声音勉强强过蚊子叫,仿佛担心惊扰到周遭的空气;
对游灵虽说不是有求必应,而且大部分时候态度冷硬,但本质还是个爱管闲事的主儿,且管起闲事来还挺投入,活脱脱一当事人即视感。
顾慈说她记仇……会记仇才怪,易初勉和夏泓把人得罪到这份上了,也没见她给二人脸色看。而且看得出来,她挺喜欢和夏泓玩儿的,典型的好了伤疤忘了疼。
桩桩件件,不胜枚举。
这些无一不在告诉他:这就是一善良过头的傻孩子。
这样的人怎么能够是那些躲在面具后面操控恶灵灭人满门的亡灵法师?
那是何等的精分。
霍衍姑且排除了这个可能。
他试探过小怪物,想着给她一个机会让她自己承认她是寄生者,那自己也就可以正大光明地跟踪了。
可不知为了什么,她执拗地守着这个秘密半点不松口。
当面戳破一个孩子努力守护着的秘密是一件极不厚道也不人道的事,尤其在你尚且不清楚她出于什么原因讳莫如深,并且无法预料你这一举动可能会对她造成什么样的伤害的情况下。
霍衍虽然绝对算不上什么绅士,也干不出这么冒昧的事来。
没办法,他只好假装什么也不知道。
当然,这也并不妨碍他继续跟踪大业。
可是跟着跟着,霍衍发现事情开始不对头。
小怪物看着乖巧老实,其实很不听话。
从不按时回家,顾慈交待她离亡灵远一点的话也全然当做耳旁风,前脚答应自己守本分,后脚就来一出假死。
从某种意义上说,她俨然是处于叛逆期的小孩,只不过更气人的是,她表面乖巧应承你,触你雷的事背地里的事一件不落给做齐活了——这小丫头片子竟然还有两副面孔。
于是,慢慢地,霍衍发现自己开始为这孩子费心,没在她身边时会莫名地不踏实。
回回跟着回回出状况,那自己在倒也没什么,万一不在的时候出点什么事儿……他偶尔会有这样的想法。
而这个任性的小怪物一点也不体谅人,总是莫名其妙地把自己陷入危险或者窘迫的境地里。
这样还不算,明知给人添了麻烦,心虚道歉倒是很真诚,只不过一转头照犯不误,典型的:我错了,我下次还敢。
霍衍觉得闹心,想打人,但又不能真的打一顿——真打的话,孟晓势必要和自己拼命。
他甚至有种错觉,这丫头该不是倚仗着他回回都给解围才这般肆无忌惮的吧。
思及此,他更闹心了。
所以这回他没去,想着让她端正一下认识,吃点实打实的教训才能长记性。
是,霍衍承认,有点堵气的意味,不太成熟。
可他怎么也不能容忍被一个小丫头片子骑在头上造反,他就是单纯看不惯她那有恃无恐没心没肺的德性。
没想到一个不管,洛一鸣这回整了个假死——这简直就像是她给自己的挑衅式回应:你敢不管我,我就敢上天。
霍衍完全没了脾气。
孩子挺善良,但不能算是个好孩子——一点不懂事,从不体谅人,全无自我保护意识,没心没肺得很。
可就是这么一磕碜孩子,霍衍总是忍不住去在意。
也许是洛一鸣那双大得过分的眼睛总是让霍衍想到八年前的那个孩子——尽管他清楚地知道,那是两双完全不同的眼睛。
也许是对那个孩子的亏欠让自己一直耿耿于怀,耿耿于怀到他不想承认的地步——以致于他无法对一个哪怕只是和她有那么点相似的人无动于衷。
又或者,是洛一鸣根植在潜意识里的那种自虐倾向触动了他某些敏感的神经。
或许,如果洛一鸣愿意讲的话,霍衍已经准备好了,听一听她的故事。
第一百零二章 一飞【前尘篇】
洛一鸣大多数时候是个听话懂事好脾气的小孩。
在极少的时候例外,比如遇上同她八字不合的表弟孙鹏的时候。
姑姑偶尔过来串门会带上表弟,所以姐妹俩和他都打过交道。
这厮比她们小两岁,年纪不大,脾气挺大。
犹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的视线在姐妹二人之间来回,问:“哪个是姐姐。”
洛一鸣自觉地应道:“我。”
然后就见他斜着眼看过来,撇着嘴道:“听好了,你离我远一点,不要把晦气传给我了。”
当时洛一鸣还没什么反应,妹妹伸手摸了一把洛一鸣的肩膀,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同一只手摸上了表弟的脸。
当然,因为动作太快,下手的时候带了惯性,这一摸挺给力,手碰到对方脸的时候,只听到“啪”一声脆响——表弟结结实实吃了妹妹一个耳光。
小宝故作惊讶道:“呀,传给你了。”
然后表弟捂着脸,不可置信地,大哭了起来。
姑姑听见声音过来,表弟一边哭诉,一边仗着姑姑在场,可着劲儿推搡拍打小宝。
小宝哪里会站着挨打,半点不吃亏地用力还手回去。
姑姑见了,竟开始拉偏架,妹妹被她制住,洛一鸣见了,二话不说上前,猛地推了表弟一把。
表弟比她矮上小半个头,被她这猛可地一推,狠狠往后坐了个屁股墩,然后坐在地上哭了整整半个钟头。
奶奶好声好气哄了许久才起来。
本来要姐妹俩向他道歉,但俩人梗着脖子就是不低头。表弟哭得力竭,最后也只好顺着台阶下。
一起身就和姑姑说:“妈妈,我要洗脸。”
姑姑一愣:“脸挺干净的,洗什么脸。”说着用纸巾给他把眼泪擦擦干净。
表弟:“脸上沾上晦气了。”
奶奶一听这话,看了一眼姑姑,却并没有说什么。
姑姑面上有些尴尬,带着儿子去了一趟洗手间。
走时候表弟朝她们做鬼脸:“小扫把星!”
小宝手里端着的碗“咻”一下朝着门外的他飞过去,姑姑吓坏了,蹲下来护住儿子。
好在那只碗失了准头,没有砸中人。不过两人身上被洒了一身的白米饭,模样很是狼狈。
姑姑黑着脸,摔了门就走了。
从那之后,她们和表弟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姑姑一见了她们姐妹,也还是笑,只不过那笑过于用力了些,看着怪吓人的。
今天除夕夜,按照惯例大家要聚在一起吃年夜饭。
洛父是家中老幺,上面还有一个姐姐,两个哥哥。大伯年长洛父许多,今年刚抱上了孙子,一家人聚一起,也是四世同堂了。
因为兄弟姐妹忙于工作,还有的在外闯荡,像这样聚齐了一起吃顿饭很是难得。
大家也都重视,早早就赶了过来。
今年的年夜饭是在洛一鸣家摆的。因为家里没有女主人,奶奶挑起了大梁,姑姑和伯母们都中午就过来帮忙张罗,洛父在一边打下手。
快到晚饭时分,姑姑说要去接儿子过来。
姑丈是个做生意的,一年到头几乎不着家,今年甚至连年夜饭也赶不上。
中午那会儿姑姑就要把表弟带过来的,但他不愿意,非要等到晚饭再过来。
按理说也是八岁的男孩子了,且住得也不远,犯不着特意跑去接一趟。
可她既然都说了,洛父当然也不好说什么,提出自己去一趟。
他前两天和人打球伤了脚,腿脚不利索,一瘸一拐地正往外走,叫她们姐妹俩看见了,拦下来,都自告奋勇要去接表弟。
奶奶见了,笑起来:“让她们去吧,也就一小段路,当散步了。”
洛父晓得闺女懂事,交代了一句:“多看路,慢点儿走。”便让她们去了。
谁能想到,这一去,就出事了。
当晚出去两个孩子,回来一个孩子——要接的人倒是独自过来了,姐妹俩都不见了踪影。
表弟显然是受到了惊吓,语无伦次:“她被鬼抓走了……我也差点被鬼抓走……”
姑姑心疼得不行,看儿子神志恍惚,哪里还有心思,带着他就要回家。
洛父心焦得很,问侄子发生了什么,他只重复地说:“被鬼抓走了。”
见他们要走,只好换上鞋跟着出去。一边小心问着“是在哪里被抓走了”“那个鬼长什么样子”这样的问题。
洛父心急如焚,他担心孩子是被人贩子拐走了。
可他这侄子明显被吓坏了,问他什么都答不上来,只一个劲儿地哭着喊害怕。
洛父无法,告别了他们,自己沿着孩子走过的路和附近的街区走了两个来回。
他的脚上有伤,走得艰难,但步履焦灼,一边询问着路人。
街道上路人寥寥,这个点,都在吃团圆饭。
一想到孩子可能出事了,洛父的眼泪控制不住往下掉,但脚下不停,一边唤着女儿们的名字:
“一飞!”
“一鸣!”
“大宝!”
“小宝!”
终于,他在路口看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洛父狂奔上前,蹲下来抱住那个瘦小的肩膀:“宝宝,爸爸来了,你抬头让爸爸看看。”
那个小小的身影动了动,埋在膝间的头缓缓抬起来,一张小脸上全是泪痕。
洛父一眼认出来,这是小宝。
他给女儿擦了擦泪,问道:“哭什么,姐姐呢。”
小宝脸一皱,放声哭起来:“姐姐一下子就不见了,我找不到她,她不见了……”
洛父被她哭得心里又慌又痛,把人抱起来,嗓子沙哑:“这样好不好,爸爸先送你回家,然后爸爸再出来找姐姐。”
深冬的天气寒凉,孩子的手被冻得冰块一样,洛父心疼坏了。
小宝用力摇着头:“不要,我要去找姐姐!”
洛父抱着人往家的方向走:“你乖一点,在家里待着,爸爸才能放心去找姐姐,好不好。”
小宝不说话,抱着洛父的脖子沉默了一会儿。
突然说:“爸爸,你放我下来吧,我能走。”
洛父知道她这是惦记着自己脚上的伤,摇摇头:“爸爸冷,抱着暖和。”
把小宝送回去,洛父门都没进,匆匆地就又往外走。
奶奶叫住他:“大宝呢。”
洛父头也没回:“我去找她。”
奶奶把小宝牵进来,交给大伯母:“孩子你帮忙照看着。”说着重重叹了口气,“好好地过个年也是不能了。”
说完转头往外走。
大伯母拉住老人家:“外面冷,刚下过雨,路还滑,您就别往出跑了。别到时候人没找到,您还冻着碰着——”
老人家连着呸了好几声:“大过年的,说点吉利的。人必须得找着。别看我一把年纪了,你们的腿脚还不如我好使。”
说着,拉开大伯母的手,固执地往外走去。
本应是喜庆的节日,却人心惶惶。
第一百零三章 两个世界
姐妹俩接到人以后就手牵手走在前面,半点不理后面的孙鹏。
孙鹏跟了半道,觉得不是滋味儿,两步冲到前面,颠着步子在俩人跟前来回走。
小宝:“幼稚。”
孙鹏并不理会,而是转向洛一鸣,说:“听说你的阴阳眼好了?看不见那些脏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