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一鸣绷着脸,不做声。
他嗤笑一声:“在撒谎吧。我就知道。晦气的人永远都晦气。”
他这时面朝着洛一鸣她们,退着步子往后走,身后有个路墩,他没察觉。
洛一鸣见了,伸手要去拉他。
谁知他像是吓一大跳,缩着身子避开,然后就被那路墩绊倒了。
往后倒的时候,他清楚地看到,面前洛一鸣的身影突然间,凭空蒸发了。
孙鹏跌坐在地上,被磕得生疼的尾椎骨此时毫无存在感,他满脑子都是洛一鸣在那一瞬间消失不见的画面。
小宝惊叫出声:“姐姐!”
没有回应。
那是洛一鸣第一次进入灵域。
那一瞬间,好像一脚踩空了,从灯火通明的街道一下子坠入漆黑阴冷的地窖。
妹妹和表弟的身影迅速被黑暗吞噬,直至消失。
耳旁的街声一瞬间淡去,风的声音像某种呜咽。
洛一鸣呆立着,感觉自己是个不速之客。
很快地,她开始感觉天旋地转。
现在回忆起来,洛一鸣会说自己是凭着本能循着光走出来的。
但事实是,她那时全凭着求生欲,几乎是摸爬滚打着找到那道光门出来的。
一边吐一边哭然后还一边爬那种。
那是种什么感觉呢?就好像有人拎着她的腿,将她甩成了大摆锤,五脏六腑全都错位,四肢也像脱离了躯干。
总之,不堪回首。
要问她那时候是什么心情?
——自己到底为什么午饭要吃那么多!!!
是的,她满脑子想的,就是这个问题。
而当终于爬出来了的那一刻,洛一鸣几乎是立刻就惦记起了家里那满满一桌子的年夜饭。
小伯母是个大厨,手艺了得。
有多了得,从小伯那日益圆润的肚皮就能窥见一二——那个记忆里长身玉立盘靓条顺的英俊男子早已成为过去式,在婚后以一种生怕别人看不出来的速度幸福肥了起来的小伯,如今总爱摸着他圆滚滚的肚皮甜蜜地抱怨:老婆厨艺太好,也是一种烦恼。
而洛一鸣对于这种烦恼,非常地向往。
可当她狼狈地坐在空荡荡的街心,听着远远的汽车鸣笛声时,她恍然发觉——这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她自以为只是短暂地离开了一下子,但这一下子已经足够上满一桌子菜,然后再让它们一点一点冷掉。
洛一鸣愣愣地坐了一会儿,冷风刮在脸上,叫筋疲力尽的她一点点清醒过来。
爸爸和小宝肯定急坏了。
想到这里,洛一鸣吃力地站起身,脚下像踩着棉花,步子虚浮地往家的方向走。
她出了一身的虚汗,浑身湿哒哒的,加上冬夜的冷风一吹,不停地打着寒战。
眼前的景象恍惚起来,洛一鸣的脚好似再也提不起分毫,磕在一节台阶上,整个人跪倒在地。
突然她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大宝?”
脚步声快速靠近。
那双乌黑的棉鞋在自己面前停住——是奶奶。
奶奶有好多双棉鞋,但都是一水的黑灰色。
她对那些眼花缭乱的花纹和花里胡哨的颜色极其嫌弃,衣物鞋袜一律都是素色,白色也很少穿,都是黑灰色这样好打理的暗色。
那双黑色的棉鞋已经被水浸透,还沾上不少泥渍。
老人家腿脚尚灵便,但是眼睛已经开始花了,雨后的街道坑坑洼洼,一路上她不知踩了多少个水洼。
奶奶蹲下来,凑近了看,确认是洛一鸣后伸手把人扶了起来。
“大宝?”她唤洛一鸣。
洛一鸣大概知道奶奶在想什么。
估计以为自己撞邪了,喊喊名字好把人喊回来。
于是洛一鸣应道:“奶奶,是我。我是大宝。”
从突然踏入一个只有自己的异世界,到挣扎着逃脱出来,全程洛一鸣都没有想哭过。
这时被老人家唤了这两声,她莫名眼眶热起来,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老人家见了,拉着她的手臂将她打量一圈,除了衣服脏兮兮的,倒也没有什么异样。
就是一张小脸煞白煞白的,头发全叫汗打湿了,像是受了不小的惊吓。
奶奶没有问什么,把她手上的佛珠串子摘了下来,戴在洛一鸣的手腕上。
然后在洛一鸣跟前半屈了身子,道:“上来,回家。”
洛一鸣没动:“奶奶,我能走。”
老人家哼了一声:“让你上来就上来。别说你,就是你爸,我也能背着他跑上一段。快点儿。”
洛一鸣闻言,老老实实爬上了老人家的背。
这个平日里对洛一鸣恨不得眼不见为净的老人,此刻将她稳稳当当背在背上,嘴里一边低低念叨着“南无阿弥陀佛”,脚下步子稳健,把那一个接一个的水洼子也踩得热闹四溅。
回到家里,果然人都散了。
奶奶打电话把依然在外寻人的洛父叫回来。
洛父一进门,就见小宝正抱着洛一鸣嚎啕大哭。
他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回肚子里,一瘸一拐地走上前,张开胳膊抱着俩闺女,一同哭了起来。
老人家在一旁看着,摇着头,轻轻叹了口气。
总之,洛一鸣的这个意外彻底把本该团圆喜庆的除夕夜变成了有惊无险的一场诡异闹剧。
那个自己已经看不见亡灵的谎言也在这一天被戳穿。
她还是那个有着阴阳眼的女孩,甚至还会时不时地穿越到另一个空间里——洛一鸣后来知道,她一不小心掉进去的那个地窖,是亡灵们的世界。
原来,所谓的另外一个世界,并不仅仅存在于洛一鸣的眼睛里,它同时是真实存在的。只不过一直没有浮现而已。
但是在奶奶看来,洛一鸣是短暂地被“鬼”抓走了,到地府走了一圈。
后来老人家只要往寺庙里跑,就会给洛一鸣求各种符咒。
但是这些符咒好像并不管用。
从那一次之后,洛一鸣便开始经常性地穿梭在两个世界里。
连接两个世界的那扇门似乎无处不在。
她总是在各种时候没有防备地一脚踏进去。
久而久之,便也习以为常,不像第一次那般惊慌失措,能够比较淡定地应对了。
来往得多了,她好像开始渐渐适应了那个陌生的领域,比起第一次时候的手脚并用,她逐渐可以闲庭信步一般游走在那个世界。
当然,这些她并没有让家里人知道。
每天都以去学校预习为由早早就出门,又以在学校复习为由,让妹妹先回家——洛一鸣清楚记得那次自己突然消失在小宝面前时,她受惊的那个表情。
那天之后小宝就生病了,显然是被吓得不轻。
为了避免这样的情况再次发生,洛一鸣不再和小宝一起上下学。
一直以来,小宝才是那个用功学习的好学生,洛一鸣突然上进了起来,倒是叫洛父很欣慰。
然而小宝对于一个人上下学这件事十分怨念,但每次她要赖着和洛一鸣一起的时候,洛父都会语重心长地道:“学会独立,是一个人成长的第一步。这一点,小宝,你要多向姐姐学习。”
这话一出,小宝便不服气了。
之后别说上下学,甚至还提出要和洛一鸣分房间睡——当然这个提议因为小宝认床而最终作罢。
有时洛一鸣因为在那个世界里迷路,耽误了回家或上学,她都用“等朋友”或者“去朋友家玩”糊弄过去。
洛父对于向来独来独往的女儿能够交上这样亲密的朋友感到开心,并不说什么,很是开明的样子。
总之,对于这种莫名其妙且毫无意义的来回穿梭,洛一鸣应付得越来越得心应手。
直到后来,洛一鸣忽然觉得,在两个世界之间的这种重复穿梭也许并不是莫名其妙毫无意义的。
它说不定是一种刻意为之的安排——为了让她在某一天,遇见那个在属于亡灵们的黑暗世界里格格不入发着光的少年。
第一百零四章 除夕
又是一年除夕夜。
大家都收拾好准备出发去姑姑家。
说着出去买糖的洛一鸣还没有回来。
洛父拨通她的手机。
自从去年除夕夜事件之后,洛父就给洛一鸣的手机办了个卡,让她随身带着,不准开静音。
响了三声,对面接通了。
洛父:“大宝,糖买着了么。”
洛一鸣:“买着了。”
洛父:“那是不是快回了。”
那头顿了一顿。
洛一鸣:“爸,我在朋友家里。她留我吃饭呢。你们不用等我了,直接过去姑姑那儿吧。”
洛父怔住。
好几秒后,道:“大宝。有个问题爸爸一直想问……你那朋友,男的女的?”
洛一鸣用来搪塞他们的“朋友”出场率实在太高。可奇怪的是,洛父从来没有问起过这个“朋友”的事情,所以,直到现在,他甚至连对方是男是女也不知道。
洛一鸣黑线:“女同学。”
洛父:“那好吧。你要不让你同学通融通融,改天再去她家吃行不行。”
洛一鸣:“不行。非得今天吃不可。”
洛父噎住:“你这个同学她,还挺霸道。”他紧了紧手里的手机,声音忽然轻下来:“我们大宝,很快又要长大一岁了,眼看着就要变成大姑娘了。”
洛一鸣:“我们老爸,很快又要老一岁了,眼看着就要变成老头子了。”
洛父:“……”他哭笑不得,“怎么,不喜欢变成大姑娘?行,那就不变,永远都是爸爸的小宝贝。”
洛一鸣:“……你好肉麻。”
这时听筒里传来一个甜美的女声:“不好意思,因为今天除夕,本店提前打烊,请各位——”
洛一鸣连忙道:“爸,我同学叫我呢,先挂了啊。”
“嘟、嘟、嘟——”传来忙音。
洛父挂了电话,对着黑屏的手机出了会儿神,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去年除夕夜那件事,后来大家都没有再提起。
自那之后,表弟便再没有来过洛一鸣家里。
元宵节的时候本来要像往年一样,一大家子约着去广场上看烟火。
可是那天大家都推脱说另有安排了。
结果烟花秀散场的时候,一家子人在拥挤的人潮里华丽丽迎头撞见,彼此的神情个顶个的尴尬。
洛一鸣不喜欢这样的感觉——本应该开开心心的节日,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但把场面变成这个样子的,好像不是别人,正是洛一鸣自己。
她知道,自己让大家害怕了。
那天晚上的意外还历历在目。
洛一鸣诡异地失踪,又诡异地回来。
大家都不问,并不是因为他们不好奇,而是因为明明知道其中内情,但又避讳着,不去提起。
就像表弟说的:“晦气的人永远晦气。”——趋吉避凶是人之常情,他们怕沾上了那所谓的“晦气”,所以才躲得远远的。
对于这种处境,洛一鸣本已经习惯了。
可是当父亲他们和自己站在一起,而对面站着的,同样是他们的家人——这样的时刻,洛一鸣无法习惯。
其实,她完全可以一个人看烟火,也可以一个人吃饭。
毕竟,正如洛父所说,学会独立是成长的第一步。
她这一步迈得很坚实。
因为过节,奶茶店提前关门了。
洛一鸣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
是的,“同学留我吃饭”也不过是洛一鸣想出来的一个借口。
根本没有所谓的同学。
说谎这件事,洛一鸣似乎越来越拿手。
虽然这并不值得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