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阙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青璜
座上诸人见这位琅国少公子气质风流,举止温雅,又听他言辞恳切,情意真挚,无不为之动容。其中不乏有识得远嫁西琅的大公主之人,此间更是对大公主的这位独子且怜且叹,皆响应说,“愿闻兰公子啸歌!!”“且喝我南国采莲调便是!”
形势如此,风肆便也不好多言,只好又故做亲切与夜兰说道,“兰儿为吾之血亲,唱吾之乡音正合适宜!”转头又问凌霄君,“素闻凌霄君博识广见,才曾使宫廷乐工采四境之风,编撰乐集,想来我南国这小小的采莲曲应当难不倒凌霄君罢”
“这有何难!”羽麟沉喝一声,他强定心神,知面前困境仍亟待应对,遂抛悲苦于身后,探身抢去了玉恒案上的焦尾瑶琴,嬉笑道,“江南采莲调是罢我家中歌姬百余人,人人会弹!尔等可知是谁人调教自然是我澹台羽麟亲抚美人柔荑,亲自教之……”
“澹台少主能歌善舞,乃今日我军中将士之福乐也!”风肆断了他言辞,大声嘲笑,“澹台少主既有雅兴,何不使凌霄君抚琴,尔为我等献舞一支!”
“风肆!岂敢!”羽麟怒目而视。
“如何不敢”风肆傲然嗤之,“是否还想问鹿死谁手澹台少主若能献舞一支,我倒可以告诉你越安君死谁人之手!”
羽麟身上微颤,指过琴弦,得苍凉一响。又回头望向玉恒。
玉恒早已面若死灰,想是已然万念俱灰罢!
既是死局,何不争个鱼死网破!羽麟颤巍巍起身,将焦尾瑶琴重又还回玉恒案上,向他微微一笑,“阿恒,若知今日,当初就该让阿璃同我还家!”
玉恒按住琴弦,霜雪面色绽一丝枯笑,举目苍凉,“若知今日,就该让璃儿同羽麟还家。”
二人相视而笑,各有凄苦,也都知为时已晚。
大局已定,大势已去!终还是让这些逆臣小人得了道!羽麟再转身向众人时,心念已灰,心意已死,他大步踱向主位,冷眼看过风肆,“肆公子既然要我献舞,可否借剑一用!”
席间谁人都看得出他已怀拼死之志,参军急向风肆谏言,“澹台家非是异族,是我王子民。且宫廷中亦有澹台家女子贵为王妃,育有公主,得王上专宠多年,为此缘故也不可欺澹台少主太甚啊!”
风肆心下也是为羽麟之狠意微微一凛,参军若不劝他兴许还真就放过羽麟了,可参军这样一劝,他又想到宫廷中自己母妃何尝不是受那澹台家女子压制多年!自己母妃分明养育的是两位公子,却偏偏比不过生育了一位公主的澹台家女子!而那位公主正是嫁去东越为妃的风灼,又想到归国时还曾受过这位灼公主的要挟嘲弄,险些就毁了他立功成事之大业,又如何能不记恨她母女!连带澹台一族!说甚么富可敌国,如今风族岂止是国!是即将问鼎天下之帝族!那澹台家如何能敌!
“澹台少主是要舞剑”风肆推开参军,冷眼觑看澹台羽麟,“你这红衣妖娆,来一段摇曳舞姿岂不更**啊!哈哈哈……”他得意大笑,边笑边嘲,“澹台少主如此黯然失魂,想来是为着东越蔚璃的缘故罢!我记起来了,你也曾参加了越安宫选亲啊!可惜剑法不敌我风族世子!这样拙劣剑艺还要献演我军帐中吗!不如这样,澹台少主就学你家舞妓婀娜之姿为我等舞一段柳腰舞,我便把捉来的那个东越蔚璃赠你为妻,如何!”
第六十八章 残席毒酒 暮鼓沉沉(5)
狂言惹得四座瞠目,玉恒面色凄寒,羽麟目显惊怒,有副将忙上前劝谏风肆,“公子休要乱言!东越女君乃世子婚约之妻,不可言辞冒犯!”
“我召国世子岂会娶妻亡国之女!”风肆借着酒兴拍案大叫,“柏谷关破,守将殉城!越都已是岌岌可危!东越不亡于莫家,也必将收入本公子麾下!东越女君世间再无东越女君!”
玉恒只觉一阵阵天旋地转!柏谷关破城蔚珒亡于阵前蔚族又失一宗亲子弟!纵然相见又何颜相见!此生必招她恨之入骨!生又何欢
且今夜为人!明朝作鬼!管他家国何在何言宗祠不存到此终了……天下竟失于我辈……
羽麟回头看向玉恒,早已泪蒙双眼,营营算计终未算过天意!如果当初使兰舟迎嫁阿璃还家,此间她早已归入鼎食人家,荡于高庭秋千之上……哪里还须遭受这许多漂泊流浪、祸乱不断!
“肆公子……君子一言,立字为据!”羽麟又燃起半点心念,若能迎她归家,宁愿屈辱苟活!那位君子不是也说——若知为谁人忍辱,便也算不得是屈辱!
风肆大笑,未料慌慌末世竟还有这等痴情种,立时唤人奉笔墨,大笔一挥,写就一张契据,上言——风族世子休妻越女蔚璃,赠予澹台家,妻妾随意,生死不问!
虽有参军一再劝言,又有几位宗亲将士各样微词,都未能拦住风肆扬袖抛掷,将一卷契据丢在羽麟面前,又冷声嘲笑,“澹台少主,献舞罢!”
羽麟弯腰拾起契据,看了又看,哭笑参半,细细折入怀中。
玉恒诧异观望,不知他是疯是痴,怎可信此荒唐字据!“羽麟!你休要……”
“阿恒,”澹台羽麟舒宽袖,扬眉眼,还他最最邪魅一笑,“阿恒须记得——阿璃是怎样入我家门……若有余生,再不可与我相争!奏乐!”一声落,一袖起,腰摆杨柳,肩摇落英,看得四座既惊且诧。
夜兰感此痴心,泪若雨下,开嗓喝道——
莲叶……何田田,罗裙……何艳艳;
风曳莲叶兮,云落罗裙哩。
我有小舟子,卿有荷花香,
撑舟绕荷香,何人牵我衣。
半阙完了,弦音又起,玉恒指落焦木,一曲苍凉和上袅袅歌声——
莲叶何田田,罗裙何艳艳,
风曳莲叶兮,云落罗裙哩。
卿有荷花香,遗我小舟上。
何事牵我衣,误我采莲忙……
歌者音色渺渺,琴者抚弦泠泠,南国将士闻此家乡小调无不击拍而和之;再观中央红衣舞者,本是须眉男儿,却舞出一段妖娆柳姿,有醉者痴目,也有醒者恻然,酒兴渐入残局。
一曲歌罢,各样喧哗混乱,又有人叫嚣,“澹台少主未能舞剑!何不使凌霄君舞之!”
——“正是正是!素闻凌霄君剑法卓绝,何不让我等也见识见识!”
——“他朝江湖重逢,或许还能认得玉门剑法!也好礼让三分啊!”
众将纷议,或张狂,或奚落,真当了凌霄君是娱乐宾客之戏物。
风肆只是手握酒杯,冷眼观之,待看还有谁人能为此君抵挡凌辱!
“凌霄君莫不是不肯与众同乐!”有副将在风肆眼色授意之下又起哄闹,“别忘了后营拘押着三百金甲侍卫!或请他们来为我等列演剑阵也好啊!又或者请几位徽县草民,来瞻仰凌霄君之仁德,为凌霄君献角抵以戏之!”
席间各样冷嘲热讽,一阵阵哄笑。元鹤实忍耐不得,站出来大声斥责,“尔等放肆!殿下堂堂皇朝储君!天下之承,万民所望,岂可受尔等戏耍!”
“尔是何人!”风肆掷酒怒斥,“小小蛮童竟敢咆哮我军帐!来人!”
一声呼喝,四面立时围上一众持矛侍卫。玉恒忙出言劝止,“肆公子大人何计小人怪不过一个小小童子,胡乱一言又不顶事,何劳公子大动干戈!”
风肆也不过是以强欺人,便顺势质问,“那么凌霄君是肯为我等演一回玉家剑法了”
“剑法有甚可观!”另一边昔桐强忍伤痛起身护主,“诸位将军皆军旅悍将,整日间岂非见惯刀光剑影!若说取乐,何不来些新鲜的!”
“桐儿!”玉恒低声喝责,示意她勿要招惹祸乱。
昔桐心疼这位谦谦君子竟要受此凌辱,心底疼痛远胜背上伤痛!索性站到筵席中央继续慷慨陈词,“在我北境,有太鼓之音,传为天地正声,可通神灵!其重若惊雷,轻若驰风,密若玄冰坠地,疏若细雨敲窗,诸位自许中原高士,可曾有听闻!”
第六十八章 残席毒酒 暮鼓沉沉(6)
席上见他一个小小少年,瘦肩细腰,却是大眼浓眉,发饰亦非中原之礼,倒有些许异域情调。众人皆知他是为凌霄君解难,便有人讥笑,“我等闻军鼓赫赫便是天地正声……”
“大有不同!”昔桐喝断那人,慨言道,“何不抬鼓上来!容我演于诸位,以鉴殊别!”
“不可!”凌霄君断然制止,知她箭伤未愈,倘若拼力击鼓必要招致伤口迸裂,其痛何忍!
风肆见凌霄君言不可,便偏要逆其旨意而行,遂命人抬上一面大鼓,置于营帐中央,又赐下两只鼓杵给昔桐,令其击奏通灵之音。
昔桐持杵立于鼓前,回头又望一眼玉恒——幸或不幸,与君逢于乱世若在太平繁华里,凭自己卑微之姿,得此样君子侧目亦不能够!惟有乱世,在刀光剑影里,在千劫百难间,为他挡凶杀,替他受苦难,粉身碎骨只为求他侧目一顾,得他心念微系!
一声鼓响,果然似春雷穿空,四座皆惊;又一串疏鼓咚咚,似远古呼唤,响彻心扉,座中人无不瞠目视之。小小少年,竟得此神力,此鼓声擂动,闻之必有通灵之功!
昔桐奋力击鼓,手臂挥舞,每一下都是皮开肉绽之痛,不消片时便是一片血色染上湛蓝衣衫。
玉恒望之而悲叹,想此鼓乐大约是此生之绝响,今夜之后,当为鬼雄!兴叹间又取过焦尾七弦,挥指拨去,泠泠一音混入锵锵鼓声。一时间,左声宏音,右声清响;左一片激越铿锵,右一曲清透苍劲;击鼓沉沉,拨弦铮铮!
所奏曲乐竟是昔日曾演于澜庭之曲!羽麟听至后来终于听出,不得不惊叹此君无处不用其心!只可怜所有用心皆是枉然!更可怜那击鼓之人已是血衣透背!若说之前对这位乱献殷勤自荐枕席的北国公主,羽麟还是心存鄙夷与厌恶,那么当下则是对她的飞蛾赴火舍身为情之痴心深为恻然!
座中召国将士,有明事理者,也都无不暗暗感叹称赞凌霄君所领之臣——夜兰之奋勇,澹台之至情,童子之忠心,少年之侠骨!有贤臣忠士如此,玉室岂能亡哉!
鼓声终了,四座寂寥!昔桐也拼至力竭,痛意漫身再无从站立,手扶鼓架倾倒下去。玉恒弃琴奔走,越过几案重重,上前抱住血衣淋淋。
风肆也不知是何缘故,忽觉索然无味!放眼满帐残席,曾自以为的鼎盛荣华,也不过就剩下几杯残酒,共满桌狼藉,或许还有几声远去了的歌舞鼓乐……耳畔又回响起“冬雪茫茫,疏梅寥寥,春秋青史,北邙野丘”之诗歌。
“赐酒!”还是要强作精神,撑演繁华,风肆在大座上正了正身子,挥手令侍从添酒。
又换了新盏,置了新壶,侍者上前,为凌霄君、澹台羽麟、夜兰、昔桐,重新添酒。
“本公子还有一喜讯,要与凌霄君同享!且请诸位举杯,共本公子,共凌霄君,满饮此杯!”风肆慷慨陈词,大有宣大事、定大局之豪迈雄姿!
玉恒看向羽麟,羽麟看向玉恒,知曲至终章,筵席散了,是胜是负,是生是死,惟杯底见分晓了!
昔桐最先举杯,向玉恒道,“只求殿下,生死不弃,永世相携!”说完一饮而尽。
夜兰亦颤巍巍拾过酒杯,强撑一丝惨笑,“我……我……”他想到了淇水泛舟,伊人捧箫,或许不该离故国,不该往东越……悔不当初,亦为时晚矣!惟剩下捧盏吞酒,辛辣在喉。
羽麟拾杯向玉恒笑笑,再无凄楚苦涩,而是透彻明朗,“君须记——阿璃是为吾妻,他年当入我坟丘!”说完扬手饮尽!
玉恒举杯,回以浅笑,仍旧意味深远,“至此——羽麟胜我一筹!”说完,亦举杯痛饮。
风肆看他四人,只当看秋霜杀尽百花,吟一丝讥笑,难掩倨傲猖狂,指令参军再言其喜讯。
参军自席上起身,向四方揖礼,郑重宣诵,“我王自都城之南郊,得一玄玉石碑出土现世,碑文有言:风熏万世,德润千古,勋功百年,帝业千秋。此石碑之现世,预兆风族之雄起!天意昭昭,择定风族,四境归心,惟风族配享千秋帝业,承天命以治万民!……”
“荒唐!无耻!”羽麟不等参军诵完,厉声喝止,“何谓天意何谓天命!谁知一块破石头不是召王自己埋下去又挖出来!尔等滑稽至此,欲窃皇权,竟伪造天命……何等可笑!”
“住口!”风肆大喝,“石碑为郊野农户发现,呈报我王!此有诸多人证……”
“无耻!”羽麟仍大骂不休,“篡夺皇权!自埋碑文!蛊惑万民!自演天命!你风族厚颜无耻至此!才是千古万世不见!……”
“住口!无知小民!来人!把这刁民拿下!”风肆气得火冒三丈,好好的一个先兆被澹台羽麟闹了个七八乱!
一堆侍卫涌上,按肩推臂将澹台羽麟按倒在地,羽麟各样挣扎,正闹得混乱不堪时,忽听角落里昔桐一声惊叫,“殿下!殿下!”
众人张目望去,只见凌霄君口吐鲜血,伏案晕倒!
“阿恒!”羽麟大喊一声,拼力拨开众侍卫,急扑上前,探指抚过鼻息,不由惊骇瞠目,回首怒斥,“大胆风肆!酒里有毒!你们竟敢毒杀太子!逆臣!狂徒!你们……”话未说尽,也是一口鲜血呕出,伏案而咳。
所有人都变了神色,夜兰面色铁青跌坐在地,昔桐一脸灰暗怔怔落泪。
召国众将,或惊骇,或诧异,或悲愤,看一下伏案不醒的皇朝太子,与咳血不止的澹台羽麟,再回头去看高坐软榻的公子风肆,终有人唏嘘——大势在望,皇权垂手,何苦杀此君子!
第六十九章 红烛泪干 灵犀奄奄(1)
题记:《南召外史宫闱篇》:召睦王为世子时,妻东越女君于野,成大婚于陋洞寒山,许门山秋执礼。民间言:时有玉兔为其嘉宾,百灵献唱九歌,彩凤舞动霓裳,演成天地之传奇。然女君入召宫,是为数年后,中宫已为鸠居之矣。
又是一梦入寒潭,幽深而绵长,不见归途,不见来者,只凄冷冷一个人,流落在慢慢长路。
平生无所畏,只畏霜华冷!——蔚璃不知此身所在是梦是死,只觉如坠冰窟,四面周围是一生都逃不脱的浸骨寒冷!此恨绵绵,谁人知舍性命报答此生恩义,可有尽头
幽幽转醒,好似换了季节,记得那时分明是落叶萧瑟之秋,入梦又是凄凄寒冷深冬,如何当下会有暖风抚面,又似有热炉熏怀,一点一滴,一层一重,慢慢化开她身上寒冷!
愿将此身许春光,一生一世贪不厌!蔚璃卷缩着身子,朦朦胧胧间试图挤进寸寸春光里……耳畔有春风过耳,一声声唤她的名字,只是这身子好生温煦熨贴,从不曾有这样暖意融融,如何肯理会阡陌路人!
路人蔚璃一阵惊惶,哪来路人瞬间启眸,睁目所见是白色凉衣,再举头竟是少年容颜,她鼻息抵在他下颌,她唇印触在他喉结,他双臂拥她在怀,拥得如此紧密,以致她丝毫动弹不得!
“子青!”她挣了又挣,只觉肩上一阵撕痛,方忆起渡江时曾受那黑衣刺客一剑,背上包裹也被斩落,“御玺子青!快放手!御玺呢你捞到御玺了吗”
“嘘——”风篁声音微弱,稍稍松了下手臂,轻轻放她离开,自己也平躺下去,切切叮嘱,“丫头总算醒了!休要吵闹!外面有肆叔派来的将士……”
“你受伤了”蔚璃坐起,借着一旁篝火看见他白色凉衣上有斑斑血迹,而他面色竟是如此苍白,唇色又是如此乌青,“你中毒了蠢物!”她急得扑上来翻查他身上伤口,只见左侧肩臂数道剑痕,已是白骨绽出,黑血凝结!“蠢物!你中毒了你知不知道!”一语未了,泪先落了下来!最怕最怕,就是他伤于乱世!最恨最恨,就是乱世伤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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