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装山河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君子在野
龙井茶园到处香喷喷的,午后的太阳烘的人全身发暖,莫青荷低着头,脑袋埋在沈培楠胸口一阵揉蹭,再仰起脸时,头发成了乱蓬蓬的鸟窝。他望着沈培楠轮廓分明的脸,看着他被阳光映成麦色的粗糙皮肤,抬手去摸他的眼睫毛。
软软的,蹭得手指痒痒的,莫青荷的呼吸也跟着颤,沈培楠不眨眼睛,暗沉沉的瞳仁里映着他的倒影,又沿着鼻梁往下抚摸,一直摸到嘴唇,隐约能感觉到胡渣的下巴,最后用手掌贴着他暖热的脖颈,胸口的一股郁气泄的干干净净,莫青荷叹了口气,轻轻的说:“咱们回北平吧,我想家了,想咱们家的小猫。”
沈培楠想了想,说:“行,回去收拾东西,后天走。”
莫青荷打了个愣:“后天?”
沈培楠皱起眉头,思忖了一下,压低声音道:“嗯,明天没有空,我要想办法去给你崇拜的那位少帅送一点口风。”
莫青荷猛的抬起头,怔怔的看着他,沈培楠见他又露出这样愣了吧唧的表情,往他的脑门推了一把,莫青荷摸着脑袋,咧开嘴笑了。
他跟在沈培楠后面,沿着茶园的小道往小院走,听着山间的鸟鸣和茶歌,忽然感到无比轻松,他不知道这种卸下一个沉重包袱的感觉从何而来,思来想去,大概是由于刚才听到的推测,他想,如果东北军方面真的有所动作,他现在所过的这样矛盾而痛苦的日子,快要告一段落了。
由于确定了归期,在沈家的最后一天不算难熬,第二天中午,全家用一顿家宴给沈培楠送行,除了家人之外没有宴请其他宾客,沈立松和曼妮还是互相阴阳怪气,沈老太太来打了个照面,照例旁敲侧击的数落了莫青荷一顿,饭后沈飘萍请客打八圈,莫青荷心情很好,手气极烂,一下午的时间,笑嘻嘻的输了半年的零用钱。
他其实有些害怕遇见沈飘萍,李沫生让他注意这位沈家四小姐的动向,但莫青荷深知同一家庭的成员却属于对立党派的痛苦,出于私心,他决定回避这项任务,他觉得这件事本身不太地道,因此也没有太多负罪感。
两天后的下午六点半,他和沈培楠走出前门车站,乘汽车返回周公馆,家里胖乎乎的小黄猫,已经在门廊下等候多时了。
戏装山河 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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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来的很快,莫青荷从杭州回来之后,北平下了整整一个星期的雨,马路上到处积着雨水和泡烂了的梧桐叶子,天气一下子凉了起来。
在沈家住的几天让莫青荷精力透支,回到家简直如蒙大赦,不管老刘怎么催,他都要抱着枕头睡到晌午,吃完了午饭就换上一身白竹布衫子坐在书房里,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读书。原先他很忌惮沈培楠,现在有沈家一大家子人作比较,他觉得沈培楠堪称和蔼又慈祥,因此每次沈培楠出公务回家,军装笔挺的站在莫青荷床边指责他太过懒散,他连眼睛都不睁,嗯嗯啊啊的敷衍一阵,实在躲不过去就把脸埋在枕头里闷头大叫:“刘叔,师座回来了,替我招呼着。”
沈培楠遭遇贴身秘书罢工,气的牙痒痒,掀开被子把他从床上捞起来:“小兔崽子,当我现在治不了你了么?”
莫青荷睡眼惺忪,全身重量都压在沈培楠的胳膊上,雷打不动的继续装死,哼唧道:“别吵别吵,天高皇帝远,让我再睡会儿。”
他俩走的这几天,小黄猫没人搭理,天天趴在沙发上跟刘叔瞪眼,早就闷坏了,莫青荷一回来,它玩闹的兴致和食欲都恢复了,每天雄赳赳气昂昂的在洋楼里巡视,没事还要去后院探望那只大白葵花鹦鹉,伸着爪子朝它喵一会儿,颇有一家之主的自觉性。
等莫青荷在家修养了三四天,打算回归正常轨道时,沈培楠却接到一封命令,调到山东出差去了。
沈培楠一走七八天,莫青荷闲得无聊,每天听完课就喊杭云央和几个梨园行相熟的朋友来打牌,云央是个最不甘寂寞的人,立刻响应师哥的号召,周公馆一时花团锦簇,电话铃响个不停,门口的马路停满了人力车,车夫们冒着雨,等着接各位老板的生意。
戏子一多就免不了要唱戏,莫青荷的朋友都是北平城的红角儿,各有各的戏迷和班子,平时难得聚到一起,这一下子来了个全。爱听戏的名士们心痒难耐,一个传一个来凑雅集,周公馆的后院阔朗,雨打海棠,弦索相合,名伶妙音,堪称一道乱世热闹景儿。
后院由杭云央主持着正唱一出西厢,缺个张生,偏偏在场的角儿里面没有唱扇子生的,莫青荷在客厅打牌,杭云央穿着一身白西装,一手夹着一根极细的烟卷,另一手端着一只香槟杯,摇头摆尾的走过来,靠着莫青荷的椅背,笑道:“师哥,今儿柳初是又不来了?”
莫青荷忙着摸牌,抬了抬头:“差的人刚走大半个钟头,再等等,说不准一会儿就到了。”
话音刚落,一名听差举着伞,从前院一路小跑进来,湿透的裤管卷到膝盖,他在门厅站了一会儿,使劲甩了甩伞尖儿的水珠子,走到客厅,对莫青荷欠了欠身:“少爷,莫老板说晚上在云间戏园有场戏,就不过来了。”
莫青荷还没说话,杭云央听完,仰脖一口将香槟喝下一半,轻哼道:“呦,柳初师哥这是什么意思?天天请,天天不来,是真就忙成这样,还是嫌咱们这里侯门酒臭,不屑来相就了?”
说完斜着眼望着莫青荷,青荷不理他,自顾自盯着牌,将一张九筒从刚垒的长城上划过去,挑了个位置啪的一放,道:“别乱说,柳初不是那样的人。”
杭云央绕到他跟前:“不是那样的人是哪样的人?师哥你老替他说好话,你不知道,前天我和宗义去听戏,在戏园子门口碰上他,本想说两句话,结果他看见我转头就走,好让人没面子。”
他抱怨个不停,两道秀眉蹙成个小疙瘩,夹着烟卷的手搭着莫青荷的肩膀,不依不饶道:“师哥你说他是不是死脑筋?”
莫青荷被他缠的没办法,在他脸上捏了一把,笑道:“你这张嘴,怪不得陈先生怕了你。”
云央还要说话,莫青荷叹了口气,起身把他按在座椅上:“你替我打,赢了算你的输了算我的,我亲自去请一趟柳初。”
他说完就往外走,杭云央站起来要送他,莫青荷转身接过他手中的香槟杯,把剩的半杯酒一饮而尽,做了个留步的手势,对听差喊道:“准备车子,去云间戏园。”
听差正靠在门厅,瞧着滴滴答答的细雨打瞌睡,闻言急忙送来一条披风给莫青荷系上,又撑起伞,一路送他出了门。
北平的秋天,一下雨就给人以凄凉之感,路人被风吹得缩着脖子,马路两旁的银杏树仿佛在一夕之间黄透了,一阵风吹过,树叶哗啦哗啦的往下掉。
莫青荷坐在汽车后座,把车窗开了一道缝,额头抵着窗玻璃发呆,汽车夫听见呼呼的风声,回头笑道:“少爷,你关一关窗,当心雨水冷着你。”
莫青荷没搭腔,紧了紧身上的披风,那外面的雨像要印证司机的话似的,被秋风卷着,一股股往车里飘,把他的肩膀浇湿了一大片,冷冰冰凉津津的。
他想,他迟早要面对柳初的,尽管他一直试图回避,希望借着家里人多热闹,让柳初来凑一凑牌局,自然而然的化解两人之间的尴尬,但他知道柳初不肯,柳初从小替他打架,护他爱他,一口干粮要分他一半,这份情意,用社交场上的手法去糊弄,是作践了他,也对不住两小无猜的那份心。
现在沈培楠不在家,是最好、可能也是唯一的时机。
云间戏园离前门不远,建于清末光绪年间,距今已经有三四十年的历史了,莫青荷十七八岁时和莫柳初搭档,曾经当过这里的台柱子,后来因为戏园太旧太窄,根本容纳不了越来越多的戏迷,他俩就改了地方,去了全北平城最大的百花大舞台,这座戏园子,少了两位名角儿的支持,也就慢慢冷清了。
谁料到,莫柳初养好脚伤后,哪儿都不去,偏偏选了这一家来公演。
汽车离戏园还有一段距离,莫青荷叫住司机,把车子停在一条小巷子里,也不叫人跟随,自己撑着雨伞,从街边没过脚背的雨水里淌过去,在戏园门口停了下来。
日头明显短了,刚过点钟,天已经有了要黑的征兆,半昏半明,像一张渐渐被被抽干血的脸。戏园门口是一条马路,路人三三两两的踱步过去,有的朝里瞥一眼,面无表情的又走了,也有的一脸不耐烦,咒骂着阴沉的天气,莫青荷怕被人认出来,背过身假装去看一张淋透了的大海报,脚下犹犹豫豫,盘算着等见了柳初,该如何开口。
背后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几句京腔的调侃飘在莫青荷耳朵里。
“不是我说,莫老板这一阵子的戏是真不行,说不出哪儿不好,可往那一站,就觉得缺了点儿精气神!”
另一个声音接道:“我瞧着吧,自从莫青荷傍上沈师长,宣布不登台了,莫柳初就跟被抽了骨头似的,那戏唱的,一天比一天没劲儿,要不是朋友给了两张票子,我都不愿来……”
“呦,被你这么一说,我听着还有点争风吃醋的意思?”
“嗨!这世道,跟当兵的争,那叫自取其辱……”
两人嗨嗨笑了一阵,并肩走了进去,莫青荷站在门厅,指甲死死掐着掌心。
等背后的脚步声听不见了,莫青荷抬起头,这才发现眼前的《玉堂春》的大海报里画的是正是柳初,袍带小生的扮相,身姿颀长,抬起手指点着一个角落,面容儒雅而俊秀,但海报淋透了雨,湿哒哒的褪了色,画中人失了英气,显得有些落寞。
莫青荷一横心,转身大步朝门内走去,小伙计站在门口,一见来了客人立马打躬作揖,抬头看见是莫青荷,吓了一大跳,指着他,结结巴巴道:“您不是,不是……”
莫青荷掏出五块钱打赏,冲他摇了摇头,伙计立马乐开了花,掀开帘子,高声朝里叫着:“您里面请!”
戏园子里昏昏暗暗,飘着一股木头的腐味儿,莫青荷找了个位置,刚刚坐下,戏台子一圈电灯泡忽然亮起来,锣鼓咚咚锵锵的敲,一帮跑龙套暖场子的孩子依次翻跟斗跳上台,各个舞刀弄枪,演一出打打杀杀的热闹戏,台下稀稀拉拉几声叫好,莫青荷回头一看,后头的座位都空着,二楼的包厢几乎没有人,满打满算,也就是上了六成座儿,戏园子老板倚在门口嗑瓜子,脸色阴沉沉的。
这情景让他很是诧异,想当初,他和柳初在这里搭戏,离开场还有整两个钟头,台下滴滴答答的就满是人,坐着的站着的,人叠着人人挤着人,捂出一身臭汗还眼巴巴的等,在后台就听见座儿里海了去的叫好声和吆喝声,哪曾有现在的冷清?
伍素云扮的苏三出了场,莫柳初扮的王金龙也出了场,莫青荷远远的坐着听,一边无意识的转着手指上的钻石戒指,抬手叫住路过的茶水博士,低声道:“等散了戏,让柳初在后台等我。”
茶水博士早注意到他,热情的应了一声。
柳初的戏是真大不如从前,莫青荷是行家,师兄哪儿出错,哪儿不对味他一眼就挑的出来,起先还在心里记着,等着过会子提醒他,但听着听着就不记了,太多了。
好容易散了场,大家摇着手往外走,莫青荷逆着人群往里走,跟着一个剃了秃瓢的小龙套到后台,还没进门,就听见里面传来戏园子老板的声音。
“莫老板,莫爷!咱们是老相识,我花了高价儿请您,把这么大一间屋子给您单独用着,你说你,啊?他朱小云的小生戏最近这么红,求着我我都不找他,专把戏给您,您不能这么糊弄我呀,您听听您今儿的戏,让我怎么说!”
老板话音未落,莫柳初清清朗朗的声音响了起来:“出去!”
“哎,我说莫老板,这是怎么个意思……”
咣啷一声响,里面不知砸了什么东西,那老板的语气一下子变了,恶狠狠的连说了一大串,最后嘭的推开门,气冲冲的往外走,莫青荷站在门外没躲开,险些被他撞上,老板没好气儿的扫了他一眼:“哎你谁啊,谁放你进来的,这是后台,不让进……”
说到这突然认出了莫青荷,一下子闭了嘴,老板想摆出个笑脸,但毕竟还生着气,手背叠着手掌拍了两下,回头指着大门:“你劝劝他,啊,去劝劝,我赚两个钱容易吗,全砸在他身上了!”说完也不管莫青荷,大步就走了。
莫青荷站了一会儿,没再听见动静,推开门走了进去。
他觉得,凭柳初的耿直脾气,这会子应该还生着气,但走到跟前就愣住了,莫柳初面无表情,对着镜子在卸妆,一只青白的手瘦得骨节分明,握住一条毛巾,一条条揩脸上的油彩,听见有人进来,头都不抬一下。
莫青荷尴尬的站着,无意识的又转了转手上的戒指,轻轻道:“师兄,我回来了。”
戏装山河 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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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柳初没说话,把毛巾放进热水盆里浸着,捞出来拧了一拧,往脸上使劲一抹,红黄白黑的一大片,遮盖了青灰的脸色和沉甸甸的倦容。
莫青荷低着头,嗫嚅道:“柳初,今儿家里雅集,我差人请了几趟,你都不来,我就来看看你。”
莫柳初点了点头,手里的动作没停,继续卸妆。
屋子里太过安静,杂物虽堆得满满当当,还是让人觉得空落。
走廊传来一大帮孩子的脚步声,不知谁高亢的喊了一嗓子:“啊呀呀呀呀……”孩子们发出一阵哄笑,挥着银枪乒乒乓乓打了几下,皂靴踩着铺红毯的木楼板,响着空旷的回声,咚咚咚的跑远了。
走廊的门吱呀一声关上,看门的老头朝里面喊:“两位老板慢聊,门我给你们留着。”
说完扯着沙哑的烧酒嗓,气沉丹田,一发声:“好一个年少的周郎,恁在哪处也,不觉灰飞烟灭。赫连黄盖暗伤嗟,破曹的樯橹恰恰又早一时绝,只这鏖兵江水犹然热,好教俺心惨切……”
声音渐渐离得远了。
莫柳初站起来,背对着莫青荷,在脸盆里洗毛巾,水声哗哗啦啦的,莫青荷看着他的背影,觉得又压抑又辛酸,冲口而出道:“师兄,我从小到大都没骗过你,我、我和沈培楠,我们……我们……”
“我知道,他退了婚,你还唱了一折子别姬,小报都登满了,当师兄眼瞎么。”莫柳初静静的拧毛巾,往后偏了偏头:“师兄不怪你,你长大了,懂得什么是爱人,什么是亲人了。”
他沉默了一会,道:“他们对你好吗?”
莫青荷一愣,反应过来他是在问沈家的事,低声道:“不大好,顾及沈培楠的面子,也没太为难。”
柳初淡淡的嗯了一声,端起水盆:“别让他们作践,你这个品性,不能让他们作践。”
莫青荷往前走了两步,脸上露出轻松的笑容,快速道:“师兄,你不知道,他家那个大哥和二哥虽然不怎么样,但飘萍小姐却很爽快,我试探过她的意思,是绝对支持抗日的,有一个厉害的老太太,沈家全家都听她的话,她也坚决主张抗击所谓的大东亚共荣,还有,我听说一个消息,汪精卫现在没什么实权了,只要蒋介石一下令,全国人民就能联合起来……”
“当啷。”
莫柳初手里的脸盆掉在地上,小半盆水全泼出来,溅湿了他的鞋子和水衣的裤管,莫青荷要帮他收拾,柳初往后一退,道:“不要说了。”
莫青荷的下半句话噎在喉咙里,他望着莫柳初的脸,只觉得他今天分外陌生,从前师兄会严厉的要求他,会大声斥责他,会像兄长一样教导他,也会温和的哄他,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既冷漠又倦怠。
莫青荷捡起脸盆,慢慢放回木架子上,低着头道:“柳初,你还是生我的气。”
莫柳初坐回到凳子上,径直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莫青荷讨好的跟过去,见他脸上还有未擦干净的一点油彩,就从桌上拿起一叠草纸,蘸着水替他擦了擦,又抬起眼睛望向镜子,细细审视柳初的脸。
柳初长得是真好看,不像沈培楠那般粗枝大叶的匪气,他白皙,英气,剑眉薄唇,五官清爽爽的利落,一点都不拖泥带水。当初红的时候,每天都有太太小姐们捧着花在戏园后门堵他,柳初接过来,转手就给了莫青荷,莫青荷笑嘻嘻的跟在他后面,鲜红鲜红的玫瑰,柳初颀长的背影……
莫青荷想说,咱们是师兄弟,是相依为命的亲人,但他害怕再说错话,犹犹豫豫的,望着镜子里那张蒙着灰气的脸,突然咦了一声:“师兄,你脸色很差。”
他随口一说,莫柳初却受惊似颤了一下,手里紧紧抓着一只盛着油彩的景泰蓝盒子,往桌上一磕,将镜子用力翻过去,露出背面褪了色的女明星广告贴纸。
莫青荷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柳初也自觉失态,坐了一会儿,轻轻道:“少轩。”
“师兄今儿的戏没唱好,明天还是唱这一出,你陪我练练。”
莫青荷笑了,爽快的答应:“哎,成。”
他俩各自取了戏衣,从屋里走出来,一前一后穿过寂寂的走廊,地上铺着红地毯,时间太长了,被磨得光秃秃硬邦邦的,一跺脚就踏起一阵灰尘,戏园子已经清场,电灯泡都熄灭了,昏暗的看不清路,好些刀剑棍棒堆在走廊两侧的阴影里,缀着红流苏,都是儿时最深切的记忆。
转眼就到戏台,台下是空空荡荡的座儿,满地干果壳儿还没来得及打扫,没了听众和灯光,戏台子显得格外古旧和空旷,大红绸缎结成的花球从两侧垂下来,四根木柱子撑着台角。
家里的小后院再好,也不如这大舞台畅快,莫青荷往下一扫,觉得骨头都痒了,两手一撑,一溜儿跟头翻到戏台对角儿,干脆利落的一停,把胳膊举过头顶,前后使劲抻了抻,对莫柳初笑道:“怎么样,功夫是不是没落下?”
莫柳初踱着方步走到莫青荷身边,对他作了个揖,莫青荷收敛笑容,屈膝回了个福礼,在空无一人的戏园唱开了腔。
演绎过千百遍的动作,抛过千百次的媚眼,时而娇嗔,时而悲切,那俊朗的书生围在美人身边,演的越来越真,眼里的情越来越浓,将一生的意气和风流都用在他身上,取悦着他,讨好着他,伸开双手保护着他。声调抑扬顿挫,穿透昏沉的空气和浮荡着的细灰,绕着灰扑扑的木梁,径直穿进苏三的耳朵里。
莫柳初念:“我与三姐乃是患难夫妻,两番赠银之恩,至今未报,焉能不来探看?”
莫青荷:“三郎,你的前程远大,我这薄命之人,果若累及你的前程,岂非为身莫赎之罪,我也不敢望你救我,今朝见此一面,死也甘心,你快快出监去吧!”
而京剧里有一句俚语:千斤说白四两唱。有情无情,有义无义,全在那似咏似叹的说白里,莫柳初沉吟片刻,念道:“小小前程,怎抵得你我恩爱,三姐,我若不能救你,纵然禄享千钟,官高极品,又有何用!”
莫青荷惊讶而欣喜,听柳初念完,提起一口气,唱道:“三郎啊!薄命之人……”
他突然停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拿眼瞥着莫柳初,摇头道:“师兄,不用练了,你唱的真好。”
话音带着回声,听起来格外响亮,他语气自豪:“我就说,莫柳初的小生戏是京城一绝,明儿就这么唱,我看那老板还敢不敢狗眼看人低!”
他脸上的笑还没有停,莫柳初凝视着师弟纯真的眼睛,全身开始轻轻颤抖,他往后退了半步,两手在脸颊揉了揉,肩膀却抖得更厉害了。
莫青荷诧异的走到他身边:“柳初,你不舒服么?”
莫柳初突然抬起头,死死盯住莫青荷,目光里陡然添了力度,黑漆漆的,像潜伏着狼。莫青荷吓了一跳,本能的往后退,却被莫柳初一把抱住了。
他颤抖着,近乎痛苦的剖白:“少轩,少轩,跟了我吧。”
“柳初,你别……”莫青荷挣扎着,柳初用了死力气把他往地上按,莫青荷踉跄了两步,终于不堪两肩的重负,扑通一下跪了下去。莫柳初把他搂在怀里,解开西装马甲的钮扣,隔着白衬衫抚摸他的胸膛,一下下轻轻亲吻着他的脸颊,絮念着:“少轩,你是我的,小时候是,现在也是,你必须是我的,你忘了那个沈培楠,回来吧,啊……”
莫青荷出了一身鸡皮疙瘩,被未经允许的抚摸激生出强烈的屈辱感,他不肯退让了,腿部猛然发力,向前逃脱禁锢,边跑边系钮扣,冲到戏台边缘,手掌在栏杆上一撑,一个利落的鹞子翻身,跳到最近一张桌子上,又咚的一跃落地。
“师兄!”他转过身,系上最后一颗扣子,目光灼灼的盯着莫柳初,“我对他,变不了了。”
他说完就要走,背后传来古怪的声响,不知是呻|吟还是呜咽,莫柳初蜷缩着,瘦长的手背爆出青筋,用力攥着额前的头发,喃喃自语:“走吧,来不及了。”
莫青荷见师兄举止怪异,又不敢真走了,不远不近的站着看,莫柳初抬起头,挤出一丝笑容,道:“咱俩的戏唱完了,你们俩的才刚开始,走吧,快走吧。”
他的笑容平静,莫青荷答应了一声,回头一看,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他怕司机等急了,犹豫道:“师兄,那我走啦,明天带云央他们来听你的戏。”
柳初不置可否,保持着脸上温和的笑容,莫青荷心里还是不大放心,但心想留下来怕又添师兄的误会,就鞠了一躬,转身大步出了门。
莫柳初等了许久,确认他不会再回来了,突然捂着腹部蹲了下去,把头埋在胸口,像被一个看不见的人踢了一脚,他全身着发抖,眼泪的不停往外涌,来来回回的在戏台上翻滚和抽搐,抬起一只手,咚咚的敲着地板。
后台的花布帘子被人掀开了,两个人影闪身出来,走在前面的青年面容秀美,穿一身白色和服,正是死去的藤原中将的私人护卫,水谷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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