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装山河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君子在野
莫柳初睁着赤红的眼睛,死死瞪着他,水谷儒雅的微笑着,也低头俯视着他。
“原来一向宣称愿意与汪院长一起,为大东亚共荣做出努力的沈氏家族是主张与大日本国对立的么?”他用日语朝身后那名跟班打扮的中年男子笑道,又转头望着莫柳初,突然变了脸色,一脚踩住柳初的手,在地上狠狠的辗了几下,恶狠狠的换了中文:“我让你问的话你一句都没问!”
莫柳初目眦尽裂,嘴角流着涎水,反手抓住水谷的脚腕,挣扎着:“你杀了我吧,我做不了,我不做了!”
水谷的手里多了一把黑油油的手枪,他蹲下来,将枪口对着莫柳初的太阳穴,轻声轻气的问:“那东西,也不要了?”
他说着,朝身后的跟班一伸手,那人会意,从口袋里找出一只小巧的油纸包和一支注射器递给他。水谷用两根手指夹着纸包,在莫柳初面前晃了一圈,像用肉包子逗一只饿极了的狗,笑嘻嘻的看着他的眼珠子跟着手指的方向游走,笑道:“中国戏曲有句话,‘上台全凭眼,喜怒哀乐全。’果然如此。”
枪口朝莫柳初的太阳穴又推了两推,莫柳初满脸油汗,一下一下用拳头砸着戏台,掌心被指甲戳破了,滴滴答答的淌着血,他猛的抬起头,声嘶力竭的朝天花板吼了一嗓子,对水□:“杀了我吧,这么活着,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他越说声音越小,眼泪和清鼻涕水一起淌下来,最后只剩粗重的呼吸声和一句半句的呻|吟,水谷脸上的笑容没了,若有所思的望着莫柳初,忖度一会儿,放下了手枪,却把纸包和注射器一起丢在莫柳初胸口,拍了拍手道:“我不杀你,我要你知道违约的下场。”
他说完,撑着膝盖站了起来。
莫柳初望着水谷,待确信他并没有别的意图,如获至宝的捧着到手的东西,踉踉跄跄的往后台跑,没两步突然绊了一跤,咚的摔在地上,反复几次才终于掀帘子进了后台。水谷看着他狼狈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他朝跟班摆了摆手,用日语道:“你瞧,他很顽强,到现在还不肯透露一句实话。”
说完走到戏台边缘,翻身跳下去,一边走一边嘱咐:“我们大日本国是讲究礼貌的国家,从来不做强人所难之事,既然我无法得知沈师长的动向,留着莫青荷这条线也没有用处,相反,莫青荷间谍的身份一旦公开,莫先生就可以知道,在北平,只有大日本国才能为他和他的师弟提供庇护。”
他每说一句话,那跟班就谄媚的点一点头,水谷的木屐子把地板踩得咔哒咔哒响,想起一件事,突然停住步子,跟班正忙着点头,刹不住闸,咚的撞在水谷后背上,水谷险些被他撞得咬了舌头,回头啪的甩了他一个耳刮子。
跟班哭也似的捂着脸,点头道:“嘿!”
水谷想了想,继续道:“马上替我以汪院长的名义,联系与沈师座会晤,顺便给杭州的许逸村先生发一份电报,让他注意沈家人的动静。”
跟班忙点头表示记下了,小心翼翼的问道:“那莫柳初……”
水谷抬手又扇了他一个耳光,不耐烦道:“养着他,得不到南京政府的情报,我可以退而求其次,共|产党的情报也很有用处。”
他边走边得意的微笑,自言自语道:“我就说,顺着赵老五这一条线索,一定可以摸出一条大鱼。”
戏装山河 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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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青荷的汽车停在周公馆门口时,手表的指针早过了九点钟,沈师长不在,宾客们不方便留到太晚,都三三两两的散去了,青石板铺成的小路静悄悄的,几辆黄包车停在路旁,车夫打着盹儿,草虫儿吱吱的叫,郊区的夜晚,格外静谧。
由于沈培楠向军区申请在这里常驻,公馆门口被扩建出一片,新设了岗哨和营房,驻扎了一个排的兵力负责师长的安保工作,站岗的小兵看见莫青荷的汽车,笔直的敬了一个军礼。
小路一旁的银杏树下,安静停着一辆黑色轿车,车窗敞开着,莫青荷与这辆车交错而过,往里一看,里面的人影很是眼熟,正是陈宗义先生。
莫青荷急忙让司机停下车子,下车敲了敲对方的车门,招呼道:“陈先生?您怎么在这儿?”
陈宗义在后座快盹着了,迷糊着睁开眼睛,见是莫青荷,笑着一指洋楼亮灯的客厅:“云央在里面打牌,我等一等他。”
莫青荷笑道:“进去坐坐,这里没茶没水,黑灯瞎火的还招蚊子。”
陈宗义做了个无奈的表情,摇了摇手,笑道:“不用不用,他嫌我在一旁,他们说话不自在。”
说完打了个呵欠,看了一眼手表,很耐心的靠回后座。
莫青荷算服了他这个师弟,见陈宗义没有下车的意思,就不勉强了,说了句您等着,我进去催他,接着穿过花园进了洋楼。
客厅的宾客都走了,下人们也都回房休息,只剩杭云央和三名梨园行的角儿嘻嘻哈哈的搓麻将,老刘拎着暖水壶在一旁伺候,见莫青荷进门,急忙丢下手里的活儿,赶上前迎接。莫青荷解开披风递给他,一路走到牌桌前,拍了拍云央的肩膀:“小没良心的,你男人在外头等你。”
牌局战况正酣,杭云央的眼睛眨都不眨的盯着牌:“别嚷,我就快赢了。”
“啧,你家密斯特陈一年赚几十万,稀罕你赢这一块五毛的。”莫青荷推着他,其余三名角儿听说有人在等,都纷纷表示改日再战,杭云央愤愤的站起来:“打完这一圈再说,他才等了一个钟头,哪至于就等不及了?追在我屁股后头要跟我好的时候,一天一夜都等得!师哥,我今晚不走了,我要跟你睡,好好讲一讲他那个人有多讨人厌!”
老刘从衣帽房取来几位的外套,莫青荷接过杭云央的羊毛围巾,亲自替他系上,推着他的肩膀往外走,云央不情不愿的边走边回头,还想唠叨,被莫青荷打住了:“好了,谁要听你罗里吧嗦的,师座今夜的火车,一会儿就到家了,我可顾不上你。”
云央不甘心,道:“师座才走两个礼拜,又不是十年八年没回来,至于眼巴巴的守着么,我跟你说,他们这种人不能惯,你顺着他,他就把你不当玩意……”
莫青荷噗嗤一声笑了,摇头道:“你不知道,他那个人,忙完回家就怕吵。”
“我不知道?”杭云央很轻的哼了一声,脸色一冷,但接着又笑了,见局势无法挽回,把凑牌局的小戏子们喊住,一起走下门厅的台阶,嚷嚷着:“哎去我家继续打,咱们玩通宵……”
几人说说笑笑的走到陈宗义的汽车边,挨个儿钻进去,陈宗义被挤得没法子,从另一侧下来,坐到副驾驶室,对莫青荷打了个招呼,关上了汽车门。
莫青荷目送汽车消失在小路的拐弯处,脑子里被师弟聒噪的乱哄哄直响,索性袖着手,站在门廊下看雨。
老刘站在一旁,笑道:“杭老板跟从前一样活泼,还是这爱玩爱闹的脾气。”
莫青荷一怔,他这才反应过来云央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不由露出一丝苦笑,他想着师弟的模样,眼前闪过那张旧照片里玉乔含着笑的脸,轻轻叹道:“师座以前一定很宠着他。”
老刘看他表情落寞,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赶忙劝慰:“要真说疼,不及莫老板。”
“刚认识时是宠了一阵子,后来嫌他话多碍事,渐渐的就冷下来,最后就只给钱捧场子,不大见他的面了。”老刘嗨嗨的笑着,自语道:“师座那个人,好处是不吝惜钱,坏处是性子急,没什么耐心。”
秋风卷着细雨,斜斜的直往门廊底下飘,吹得人脸上冰冰凉凉,莫青荷点了点头,站在廊下眺望夜雨里黑黢黢的花园,只见岗哨处的灯光动了一动,一辆人力车停在门口,举着伞跟站岗的小兵攀谈两句,转身走了。
不多时,门房举着伞,一跳一跳的穿过满是水洼子的小径,唤了声少爷,将一封字条送进莫青荷手里,打开一看,却是莫柳初的字迹。
信是用毛笔写的,洇着雨水,字写的一个大一个小,歪歪扭扭的不好辨认:
“多谢惦念,改日登门拜谢,莫柳初。”
这是他和师兄约定的联络暗号,意思他那边情形不稳定,让莫青荷不要主动与他联系,等确定安全了,会再想办法恢复通讯。但莫青荷知道这张字条意不在此,他俩今夜的见面太令人尴尬,师兄不想再见他,他也没理由再去找莫柳初,两人的情分,至此就算是断了。
他想,莫柳初不是退而求其次的人,他输给沈培楠,输的落魄而难堪,现在只想保留一点颜面,因此主动做了一个干脆利落的收尾。
莫青荷谢过门房,转身回了客厅,斜歪在沙发里,抱着一只软垫逗猫玩。
小黄猫困的要命,见主人不睡,它也不愿意独自呆着,打了个哈欠,蜷成一团缩在莫青荷身边,闭着眼睛,随着主人的抚摸呼噜两声。
自鸣钟当当的连敲十下,莫青荷还没有要上楼的意思,老刘看了看窗外墨一样的夜色,欠身笑道:“莫老板回去睡吧,怕是火车晚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有我在这守着就行。”
莫青荷握着一只装洋酒的玻璃瓶,给自己倒了个杯底,兑了冰块和进口的蔻蔻,一口灌了半杯,半闭着眼睛,望着天花板,轻轻道:“我想等他回来。”
沈培楠离家近两个星期,莫青荷从没有任何时候比现在更想念他,想跟他说说话,想跟他讲小时候和柳初一起长大的过往和做出的许诺,讲一讲他们一起爬过的树,挨过的打,背过的戏词,墙角的蛐蛐儿和开遍院子的小白花,他曾穿着一件看不出颜色的破棉袄,小心翼翼的握着柳初的手,对高他一个头的师兄说,等我长大了,就给你做媳妇儿。
他不想瞒着沈培楠,他为了他抛弃了师兄,抛弃了自己的过去,他需要坦白和忏悔,也需要在恋人怀里获得一点安慰,哪怕只是安安静静的拥抱。
莫青荷蜷在沙发上,听着钟表走动的声响,不知不觉睡着了,一觉醒来已经是后半夜,身上多了一条毯子,客厅昏暗一片,只亮着一盏煤气灯,小黄猫嫌被闷在毯子里憋气,探出了头,把圆乎乎的脑壳抵在莫青荷的颈窝里,舒舒服服的睡着。
门廊传来急促的交谈声,越来越近,客厅的门嘭的一声开了,沈培楠提着一只皮箱,大步走了进来,边走边对身后的副官小顾吆喝:“去,再跟姓韩的拍电报,把青岛那套别墅送给他,问他还要求什么条件……”
莫青荷迷迷糊糊的坐起来,见真是沈培楠回来了,赶忙掀开毯子上前迎接,提着煤气灯去拉水晶吊灯的开关,啪的一声,客厅一下子亮了。
沈培楠这才注意到他,冲他点了点头,大步往二楼走,莫青荷踩着楼梯噔噔噔的跟上去,在后面追着叫:“沈哥,我等你来着,不小心睡着了……”
他追上去,碰碰沈培楠的胳膊,眼里含着笑:“沈哥,我帮你提箱子……”
沈培楠转过身,面色阴沉,努力控制着语气,“小莫,我现在有事要忙,你自己去睡。”
莫青荷一愣,答应了一声,不声不响的跟着他上了二楼。
他和沈培楠各有各的房间,沈培楠白天忙公务,晚上应酬牌局饭局,一旦睡下就不愿意被人打扰,有需要时来找莫青荷,做完懒得动弹,也将就着在他房里睡一会儿。莫青荷喜欢他,半夜醒了,在黑暗中盯着他结实的膀子发呆,忍不住轻轻摸一摸,亲一亲他的后背,沈培楠有起床气,睡到一半被作弄醒,压着火气披上睡袍起身就走,反复几次,莫青荷就不敢惹他了,他很清楚的知道,沈培楠把他当个花钱养着的人,当一朵解语花宠着疼着,但也就是那么回事。
他和杭云央不一样,云央跟沈培楠闹崩了,左不过是在交际场上再傍一个,他要是惹恼了沈培楠,不仅坏了组织的计划,他的安全也会受到威胁,他知道了太多私事和秘密,是个不能活着离开的人。
小顾挨了一通骂,从沈培楠的房间走出来,站在走廊里,如释重负的呼了口气,莫青荷端着脸盆和毛巾跟他擦肩而过,敲了敲沈培楠卧房的门。
小顾正走到楼梯口,颇为同情的回头看了一眼。
房间门开了,莫青荷闪身进去,把脸盆放在门口的木架子上,搭好新的毛巾。沈培楠正背对着他坐在桌边,橄榄绿的军装外套披在身上,全身被台灯的光线笼罩着,他的后背宽阔而挺直,标准的军人式坐姿,帽子放在一旁,坐了半天的火车,头发被压扁了,贴着头皮。
“沈哥。”他站在门口,低声道:“洗澡水放好了,你去冲一冲吧。”
沈培楠没回头,嗯了一声。
莫青荷站在他身后不走,他突然有点怀念在杭州的那几天,那时他们站在同一条战线上共同迎敌,沈培楠为了补偿家人给他的委屈,对他格外的好。但现在回到北平,好像一下子被打回原形,他做不成沈家的小夫人了。
沈培楠一直没听见动静,往后看了一眼,皱了皱眉头,道:“再不睡天就亮了,快去休息。”
莫青荷蹭到他身边,轻轻道:“我想跟你睡。”
沈培楠诧异的打量着他,眼神暧昧起来,在他的屁股上捏了一把,笑道:“想了么?”
他放下钢笔,一手搂着莫青荷的腰,叹了口气:“哥累了,今天不行,明天吧。”
莫青荷摇了摇头:“不想要,就是想你了。”
沈培楠看他一脸认真,表情颇为伤感,更奇怪了,整理了一下桌上的文件,揽着莫青荷往回走,一直把他送回卧房,按坐在床上,又随手放下四柱床的镂雪纱帐子,俯身在莫青荷的鼻梁一侧吻了吻,道:“明天一早我还要出门,陪不了你,下午三点钟左右回来,你换好衣服在家等我,带你去个地方。”
莫青荷抬起头:“去哪里?”
沈培楠凑近他的耳朵,轻声道:“我找到你阿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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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培楠的卧房门镶着一小块毛玻璃,透出浅黄的灯光,一直亮到天光泛白才熄灭,莫青荷听着他房间里的动静,也怎么都睡不着
他想敲一敲沈培楠的房门,问问他阿娘现在在哪里,过的好不好,但他知道沈培楠现在没有空讨论他的事,就只能独自忍受着心里的期待和焦急,一心一意的等待天亮。
雨声淅淅沥沥,整整下了一夜,昏沉沉的天光和厚重雨云让人判断不出时间,莫青荷抱着松软的羽绒被子,在床上翻过来滚过去,旧日的画面如同天桥小贩拉的西洋景,一幅幅在眼前闪现。
冬天的院子,严厉的师父,永远熬不完的饥饿,挨不完的打,他背着戏词,等待着阿娘兑现她过年就来接自己的许诺,怀念着记忆里对阿娘最后、也是最深的印象——高跟鞋咔哒咔哒磕着地面,半旧的丝绸旗袍绣着一朵鹅黄的牡丹花,烧了个香烟洞,挡不住娇艳。
十五六岁有了一次正式登台的机会,他站在台上娇滴滴的谢幕,一个福礼接着一个福礼的朝座儿拜下去,好不容易下了台,兴冲冲的去后台找莫柳初,师兄早被喜妒交加的小龙套们围了起来,莫青荷拨开人群,大声说:“柳初,你瞧今天的座儿,今天的彩儿,我们要红了!我们要红了!”
等道贺的人群散去,他站在桌边,低着头慢悠悠的整理戏衣,轻声道:“就这么唱下去,说不定阿娘会看到我,说不定过不了多久,她就会来找我了。”
他不抽鸦片,也不爱赌钱,从小装女人,长大了对真的女人就提不起精神,连八大胡同都没逛过。小心的把赚来的钱存起来,在小四合院里,守着一盏煤气灯和柳初含笑对望,喜滋滋的想,如果阿娘哪天来找我,我就能赚钱养她了。
后来他再大了些,这些话就渐渐的不说了,他心里知道这是个没谱的念想,阿娘也许改嫁,也许死了,也许早离了北平,总之是不要他了。但她不要他,他不能不要她,这些年的苦受下来,阿娘早变成了他的精神支柱,只要她在,他就有退路。
当年她生他,没本事养他,现在他有了本事,他得孝敬阿娘。
他翻身下床,打开床头的台灯,从床底拖出一只上了锁的皮箱,从里面取出一只只不同大小的绒布盒子,依次打开,放在床上逐一检视。
一挂雪白圆润的珍珠,一只熔了两支凤钗才打出来的金镯子,一挂精光四射的钻石项圈,翠绿的翡翠戒指,用小钻石镶成托儿,三四副金耳坠和几条金项链,都是女人的首饰,他自个儿赚钱买的。除此之外,还有银行的存款本子,莫青荷算了算,除了他交给杭云央置房子的五千元,他还有七八千的存款和一些涨势不错的股票,足够一名普通阶级的女人在北平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
他一边把东西用纸盒包好,一边想着,这是他欠着阿娘的,如果阿娘过的不好,他就要替阿娘养老,如果阿娘又嫁了人,过的富贵,或者嫌弃他名声不好不肯相认,他就只留个纪念,远远看一眼,绝不打扰阿娘现在的生活。
莫青荷打好一只包裹,又打开柜子,从压箱底的玻璃匣里一匹匹找衣料,看来看去,始终觉得太过年轻了,又都放回去,盘算着一早就出门,去绸缎铺挑些最好的料子做见面礼。
他翻箱倒柜的收拾细软,不知不觉外面的天已经亮了,沈培楠有公务在身,在床上躺了两个钟头就换衣服出门,走到莫青荷的房间门口,听见动静就推门进去,穿过小客厅,瞧见行李箱敞开着扔在地上,首饰细软摆了一床,不禁哑然失笑。
“大清早的翻箱倒柜,是要离家出走?”沈培楠走过去,在床边坐下,拣出一只金戒指,拉着莫青荷的手要往上套,笑道:“我可不记得你喜欢这些小娘们的东西。”
莫青荷觉得受到轻视,把手往回一抽,一只只合起绒布盒子。
沈培楠看见这一堆东西,早明白了个大概,又拿起一只沉甸甸的金镯子掂了掂,沉吟道:“如今稍洋派些的人家都不兴这个了,我下午早一点回来,带你去洋行挑只好的女士手表。”
他在屋里环视一圈,见床头堆满了一匹匹的颜色衣料子,又道:“衣料不带了,先去看看你那位阿娘是怎样的人。”
莫青荷望着沈培楠,点了点头,趁他转头的时机,轻轻擦了下眼角,问道:“她过的好吗?”
沈培楠道:“我昨天在济南刚接到戴先生的电报,还没有来得及问他,今天中午有饭局,等见面谈过了再说,你别忙着收拾东西,免得礼轻了让人笑话。”
莫青荷笑了,摆弄着珍珠项链的搭扣,抿着嘴道:“你都当像你家一样家大业大吗,什么礼轻了,真是过惯了好日子不知民间疾苦,要不是走投无路,谁会把儿子卖去唱戏?”
他说话时难得没有张牙舞爪,密匝匝的睫毛垂下来,文文气气的好看,沈培楠静心看他,这才觉得十几天不见,自己是真想他了,想听他磨磨牙,抱着他的小屁股干一干,干完睡上一天一夜,但不行,身上这股劲不能泄,得趁热打铁,先把跟山东那帮旧军阀的事处理完,因此即便这小雀儿全身上下都透出一股被冷落了的委屈味儿,他还是顾不上他。
沈培楠摸弄着莫青荷的鬓角,低声道:“要是过的不好,你也别花钱另外安置了,接回家来住吧。”
莫青荷惊得一下子转过头:“那不行,捧戏子连人家的老母都带回家供养,传出去让人笑话。”
沈培楠看了一眼手表,发现时间来不及了,站起来往莫青荷的脑门推了一把,皱眉道:“不开窍,你都不唱了我傍什么戏子,老子这是养老婆。”
他说完把手里把玩的一只金镯子扔给莫青荷,头也不回的就走了,莫青荷坐在床边,往前倾着身子,两只手交叉放在膝盖上,好像在发呆,唇边一条笑痕却逐渐加深,最后终于忍不住,咧着嘴嘿嘿笑了出来。
莫青荷算好了时间,上午在家补觉,吃过午饭收拾东西,特意换了一身不带一丝风尘气的深灰色毛呢西装,罩着薄薄的长风衣,像个在公务衙门办事的专员,礼帽一压,谁也认不出他,打扮好了自己,坐在客厅里专心等沈培楠回来。
雨越下越大,正午刚过,突然打起了雷,闪电火龙似的划破晦暗的天空,老刘跑去后院收鸟笼,回来的时候长袍全浸透了,大葵花鹦鹉受了惊,一个劲在笼子里拍翅膀,老刘抹着脸上的水,一个劲感叹:“今年的雨水可不得了,入了秋这个下法,恐怕得涝一阵子。”
窗外大雨滂沱,成了白雾,随风一阵阵的飘,什么也看不清了,小黄猫害怕打雷,像一贴胖乎乎暖绒绒的膏药偎在莫青荷怀里,晃悠着尾巴,怎么扯都扯不下来。
雨雾深处驶来一辆轿车,车轮子劈开水花,在院子里停了下来,司机没动弹,沈培楠却亲自跳下车,三步并作两步两步走进客厅,拉着莫青荷就往外走,小黄猫被甩到沙发里,愤怒的喵了一声。
莫青荷见沈培楠的肩膀就被雨水打湿了大半,急忙道:“下这么大的雨,改天再去吧。”
沈培楠表情严肃,一边大步走一边催他:“快走,来不及了。”
莫青荷拎着一只只纸包,几乎被沈培楠一路拧上汽车,车子冒着暴雨和一声声闷雷,淌着水向东开去,马路上空荡荡的,偶尔有一名来不及避雨的行人,被大风吹得歪歪扭扭。越往东走路越窄,街市也越来越拥挤破败,汽车行至德胜门大街,在路边停下了,司机回过头,无奈道:“师座,不能再往前开了,前面积水起码有二尺来深,非得淹了咱们的车子不可。”
说完从座位底下找出一柄黑色大雨伞,率先跳下车,殷勤的打开车门子,豆大的雨点打得伞面噼啪作响,司机环视一圈,只见路边一间棚屋底下蹲着一个衣衫破烂的车夫,正从地上捡着个灰扑扑的烟屁股在吸,急忙招呼他过来,那车夫一看来了生意,叼着烟蒂子就跑来拉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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