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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装山河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君子在野
幸好,凭借他不要命的冲劲和胆识,没人能把现在的他和多年前那名满头珠翠的名旦挂钩。
这是在人前,背着人的时候,想起从小到大的营生被彻底抛下了,自己也有些惋惜,于是每逢遇上极端高兴的事,譬如打了一场大胜仗,或者娶媳妇,莫团长还是爱偷偷唱上两句。
他瞥了一眼窗外,煞有介事的清了清嗓子,一手轻轻抚着晃晃悠悠的旧木头桌子,另一手在胸前挽了个兰花指,轻袅袅地把手往身侧一送,碎步走了两圈,哼出一段《袅晴丝》。
他边哼边在心里偷乐,唱了几句又一下子打住了,心说以后这样可不能让媳妇看见。
心里这么一想,他赶紧踱到床边,并拢两条长腿,规规矩矩的端坐着,但又觉得偏女气,膝盖微分开了点,再分开点,人生的前二十年拿腔拿调惯了,一紧张还是露馅,怎么坐都不自在。
外面的大喇叭在放一首军歌,声音嘹亮,振奋人心,电波不稳,听起来嗤嗤啦啦的,他推开窗户探身往外看,只见阳光耀眼,一棵接果子的树不知招了什么病虫害,被蛀得枯黄羸弱,满是孔洞的叶子被风吹得哗啦啦直响。
树下走来一名穿军装的美貌妇人,齐耳短发,明眸皓齿,身段苗条,细看才发现小腹微微隆起,怀孕三四个月的样子,脸颊洒落着几点蝴蝶斑,手里还牵着个四五岁的男娃娃。那男娃子长得却不像母亲,妇人走路抬头挺胸,目光倨傲坦荡,依稀还保留着沈家大小姐的风貌,只是添了些嫁为人妇的妩媚,而那男孩却偏秀气了一点,白白净净的小瓜子脸儿,紧紧抓着母亲的手,腼腆地藏在后面。
莫青荷咧开嘴笑了,赶忙出门迎接,妇人牵着的男娃娃看见他,害羞又高兴地抿着小嘴,奶声奶气的叫了句少轩叔叔,撒开母亲的手跑过来,莫青荷一把抱起他,往他的小脸使劲亲了两口,笑道:“阿忆又长高了,还记不记得叔叔?”
小男孩两手搂着莫青荷的脖子,一个劲儿盯着他瞧,先是摇头,又点了点头。莫青荷笑望着沈飘萍:“大小姐,还是那么美。”
说着往她身后看了看:“原哥没有来?上午还看见他教小虎子使枪。”
“又被叫去开会了,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多会。”沈飘萍道,说着拍了拍男孩的小屁股,“在家是怎么教你的?”
男孩不大好意思,把脸埋在莫青荷的颈窝里,扭股糖似的乱动,好一会儿才转过脸,眨巴着一双清亮亮的黑眼睛,字正腔圆的吐出一串洋文。莫青荷满脸疑惑的啊了一声,沈飘萍就乐,摸了摸男孩的脑袋,道:“我教忆儿学法文呢,他说欢迎叔叔回来。”
莫青荷赞叹了几句,然后招待母子二人进屋,拎起桌上的提壶,涮了涮搪瓷缸,倒了大半杯热水递给沈飘萍,沈飘萍捧着杯子,把这间打扫的干干净净的农舍打量了一个遍,待看到里屋门上挂着的红布帘,神色就有些复杂了。
她坐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收敛了笑容,低声问道:“你真打算结婚?”
“前线还打着仗,组织能专程为了这事把我找回来,肯定错不了。”莫青荷轻轻嗳了一声,捏了捏阿忆白生生的小脸,抬头笑道:“你跟原野孩子都生俩了,眼看着第三个也快落地,怎么就许你们伉俪情深,不许我解决个人问题啊?”
他说着,朝门外大声喊了句警卫员,一名背着枪的小兵立刻冲进来,立定敬了个军礼,莫青荷吩咐他买些青菜花生做饭招待客人,再买半斤白酒,然后乐呵呵的看了一眼手表,又瞥了眼窗外,对沈飘萍道:“人家姑娘一会儿就过来了,听说也是你们译电处的女同志,姓王,等原哥开完会,你叫上他,咱们一起吃顿饭,顺便也帮我参谋参谋。”
沈飘萍看他一副真诚坦率的样子,并没有伪装的成分,沉默了一会儿,淡淡道:“译电处是绝密部门,小王人长得漂亮,受过良好的教育,脾气也和顺,配得上你。”
“我还是希望你再考虑一下……”她欲言又止,从莫青荷身边唤过阿忆,掏出一块玻璃纸包着的冰糖,塞进他手里,说了句自己出去玩。阿忆从小就最喜欢这个说话轻声细语的叔叔,扯着他的衣角还没有亲热够,只好接过糖块,不情愿的走了。
西北的太阳偏于毒辣,无遮无拦的从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射出一块方正的阳光,屋子边边角角的地方就显得格外晦暗,墙壁用黄泥裱糊,靠床的位置裂了一条大缝,用手一抠,直往下掉土渣。沈飘萍在屋里来回转了两圈,没等她开口,莫青荷率先笑道:“条件是差了点,不过比在深山老林睡坟圈子好多啦,还得谢谢咱们老乡。”
他指了指床头的一大片墙壁,比划道:“要是人家姑娘同意嫁给我,就在这贴个大红喜字,窗户也贴上窗花,白纸红字,看着又喜庆又敞亮。”
沈飘萍性格爽直,她从莫青荷那双沉沉的黑眼睛里看不出别的情绪,终于失去了打哑谜的耐心,走到他身边,忽然伸出手,从他的领口拽出一截褪了色的红绳,莫青荷反应得快,推开她的手,隔衣紧紧攥着那枚被体温暖热了的戒指,很倔强的低着头。
沈飘萍扯得用力,他攥得就更紧,两人一动不动的僵持,窗外隐约传来战士的军歌和操练声,一派欣欣向荣之气,莫青荷拗不过她,略微摇了摇头,目光里带了些祈求的神色,低低道:“姐,别再提他了。”
沈飘萍不忍心,松开了手,在他身边坐下:“再等一等吧。”
莫青荷有些怔忡,道:“前些年他回了信,说再不要我了……”
“我不相信三哥会说这种话。”
“这么多年过去了,说没说过又有什么关系。”莫青荷转脸望着窗外,视线漫无目的的延伸出去,发了一会儿呆,很快又恢复了平时的镇定自若的样子,拎着水壶,往沈飘萍的搪瓷杯里添了一点水,笑道:“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不说了。我是真想成个家,每天除了枪林弹雨,还能有口热饭吃,前几年仗打得艰苦,没这条件,现在好了些,好不容易组织肯出面帮我解决问题,等人家姑娘来了,你可别把事给搅黄了。”
他叹了口气,神情露出几分老兵的沧桑,沈飘萍听他说得诚恳,就不再劝了,又坐了一会儿,朝他的衣领一努嘴:“等结了婚,把那个摘了吧,不要辜负了新人。”
莫青荷笑了笑:“我想好了,交给组织,能换几条好枪。”
中午莫青荷在家里请客,原野也到了,还特意带了一瓶老乡自家酿的高粱酒,西北的汉子一向爽快,人还没到齐,他已经拉着莫青荷你一杯我一杯的喝起来了,谈起最近的几次战斗和前段时间艰苦卓绝的后方反扫荡,两人越说声音越高,聊得眉飞色舞。炊事班送上三四样素菜,摆出了一桌简朴的宴席,战时一切物资匮乏,连一套像样的餐具都凑不全,盛汤的就是用来喝水的大搪瓷缸,白菜豆腐炖成糊糊涂涂一大碗,但对于根据地饥一顿饱一顿的人来说,已经是最体面的待客之道了。
几盘炒菜端上餐桌,那位姓王的女同志跟充当介绍人的译电处处长一起来了,是个皮肤白净的年轻姑娘,跟延安大多数女党员一样,剪了清爽的学生头,在门口跟莫青荷打了个照面就红了脸,吃饭时一直默默无语,别人问一句,她就老实地答一句,声音小而悦耳,倒让莫青荷有些担心,平时跟战士们粗言粗语的习惯了,可千不能怠慢了读过书的女同志。
莫青荷很喜欢她的恬静,介绍人给两人各舀了一大勺豆腐汤,搭讪道:“小王平时话可不不这么少,工作认真,思想进步,人也机灵,我很看重她的。”
莫青荷一边傻笑一边点头,介绍人瞪他一眼,小声数落道:“你愣着干什么,给人家讲讲你们打游击战的事。”说着拍着他的肩膀嗨嗨直笑,道:“莫团长也忒木讷,看见漂亮姑娘,连话都不会说啦!”
原野和沈飘萍都不大赞成这桩婚姻,一个抱着大儿子小虎,另一个抱着阿忆,认认真真的给孩子喂饭。
饭吃到一半,当姑娘问起他唱过戏这一茬,莫青荷就觉得要坏事,不想介绍人比他还紧张,一个劲的解释都是封建旧习俗害人,莫青荷见他一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窘迫劲,刚打算亲自说两句,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震得木门直往下掉灰,莫青荷去开门,只听咣当一声响,木门被人急吼吼的推开了,小警卫员冒冒失失地冲进来,一个立定,冲屋里的人大声喊道:“报告团长,上级传来指示,让莫团长和沈同志立刻到监听处集合!”
屋里其乐融融的气氛登时散了,大家转过脸,都看着突然闯进来的警卫员。
战争期间,这样的紧急集合已经司空见惯,军令大如山,莫青荷几乎想也不想,放下饭碗就往外冲,沈飘萍将阿忆塞给原野,紧跟着奔了出去,她怀着身孕,原野急得大叫:“我的姑奶奶,你慢着点!”
小警卫员送两人出门,饭局顿时少了主角,只剩原野一手抱着一名小男孩、介绍人和那小姑娘面面相觑。
监听处和译电处都属军事禁区,自从莫青荷拒绝从事情报工作,已经许久没有被获准进入了,此时一路小跑穿过黄沙滚滚的隔离带和重重哨岗,拐进一间宽敞的窑洞。
刚一进门,两人就感受到了屋里弥漫的紧张情绪,一堆堆无线电收发设备的指示灯交替闪烁,滴滴答答的发报声此起彼伏,同志们纷纷离了座位,把中间一张宽大的木板桌团团围了起来,桌前的椅子上,一名战士戴着耳机,用极慢的速度调整机器频率,身旁的女同志握着纸和笔,已经涂涂改改的写了一大串长短不一的电码。
老谢和几位首长讨论的火热,一手撑着桌面,听见莫青荷喊报告,回头擦了一把额头的汗,急道:“来得正是时候,我们截获了一段*高层指挥部的密电,说一支准备支援桂柳战场的*精锐部队被日军第十师团困在了晋南,已经对峙近七天了,日军这次来势汹汹,如果把这支*一口吞掉,可够老蒋喝一壶的。”
他铺开一张破旧的地图,上面已经用笔画满了箭头和标注,表情严肃的研究了一会儿,抬头问莫青荷:“你手里有多少人?”
莫青荷站得笔直,不假思索的回答:“两千上下,已经休整完毕,可以马上集合。”
“好,好……”老谢的全部精力都放在地图上,嘴里不清不楚的嘟哝,手指用力往图上画圈的位置一戳,吩咐道:“我马上把电文内容传过去,你去准备一下,不出意外,今天下午你们师部的命令就到了。”
“只要指挥部的电话一到,立刻开拔赶去增员!”
“是!”莫青荷爽快地答应,敬了一个军礼,转身就要走,老谢却一叠声又把他喊住了,犹豫着说:“你要有心理准备,咱们赶去支援主要是表明我方态度,目前国共两党的形势紧张,如果*挑衅,能忍则忍,千万不能跟他们发生冲突,就算往后合作不成,也不能让他们抓住咱们的把柄!”
莫青荷早磨练成了老兵油子,暗自在心里正盘算,以当前的局面,增援*是一件费力不讨好的苦差事,听老谢的话里大有让他保存实力之意,心里松一口气,脸上就有了一点戏谑,道:“首长,我可是回来娶媳妇的。”
“去去,媳妇等你回来再娶!”老谢白了他一眼,没空跟他贫嘴,把沈飘萍叫到跟前,手指笃笃的敲了敲桌子,低声道:“你立刻去拟一封电报……”
莫青荷站着没动,他曾经这里做过两年的特勤工作,跟老谢非常相熟,便直接开口问道:“我能不能知道那支部队的番号?”
他抓了抓头皮:“您也知道,有几支*一向对咱们不大友善……”
他只是随口一问,不想老谢马上抬起头,视线在他身上定格了片刻,轻轻地嗨了一声,道:“我说个名字你就知道了,就是你那位朋友,沈培楠。”





戏装山河 第8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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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部指挥部的命令比预想的还快,莫青荷回到住处,匆匆忙忙跟那名还在饭桌等待的姑娘说了句抱歉,东西还没收拾利落,上面的指示就来了。
当夜,莫青荷所率领的六八一团迅速归队,联合同一旅的另外两个团战士,共四千余人,连夜越过陕晋分界线。
队伍一路急行军,沿途几乎没有休息时间,就连吃饭也是一把把往嘴里抓炒米,脚下的步子不停,等到达沈培楠军部被困的晋南山林,他们已经跟日军的第十师团对峙整整九天了,此时*人困马乏,粮食弹药都日渐匮乏,而南坡虎视眈眈的日军却没有丝毫退却之意。
莫青荷的队伍在十里开外的一片高地驻扎,经过大半天的侦查,他发现形势远比他想象的要危急。
这片延绵起伏的野山被当地百姓称为葫芦山,植被茂密,山体并不高,从侧面看去,山麓主峰酷似一只嘴儿朝南、屁股往北的单肚葫芦,南坡地势低矮平缓,东西北三面却陡峭异常,北麓则干脆是一屏直上直下的峭壁,根本无法通过。此刻,沈培楠带领的*部队退守山中,被大批蹲踞南坡的日军彻底切断了对外联系。
这种地形易守难攻,日军并不占优势,在共|军到来前,他们已经先后发动了四次冲锋,但都被*打退,损失堪称惨重。即便如此,日军仍旧聚集南坡不散,人数足有*士兵两倍,还有大批人马在赶来的路上。
大家心里都很明白,小日本近年铺的战局太大,军费早已告急,瞧见山里的这两万多*和大批美式装备,活像苍蝇见了肉,馋的口水都流出来了,因此抱定了围城到底的决心,不惜用出鱼死网破的打法,即便冲不上去,饿也要把他们饿死在山里。
然而此刻山里的*也难以为继,求救信号发出数天都毫无动静,离此处最近的*部队皆属阎锡山的晋绥军阀,名义上听从蒋介石调遣,与沈培楠所属的中央军一向矛盾重重,从延安方面截获的情报来看,他们早接到了求援信号,也接到了老蒋的增援命令,却躲在数十公里以外看热闹,根本没有前进的意思。
莫青荷带着他的军事参谋爬上了一座小山,借着树丛的掩护,脚踩着一块突出的山石,举着望远镜观望对面山坡的动静。
正值立夏,对面的山峦被浓密的植被覆盖,四下回荡着甜腥的青草味,隐约有夏虫嗡嗡振翅。一切如旧,*昨夜刚打退了日本人的一次突袭,目前双方都在休整,天气暖热,山林寂静。
用望远镜里隐约看见*临时搭建的指挥部一角,建在一条炮弹和流弹都打不到山坳里,莫青荷朝那个方向一指,把望远镜递给身边的战略参谋,笑道:“整整一个军啊,躲在山里,北边下不了山,南边被日本鬼子围,老蒋派给他的援军等着收渔翁之利,我敢打包票,沈培楠他这辈子就没这么惨过。”
他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咬断了草杆吸草汁儿,太阳把人晒得暖烘烘的,他心情十分愉悦,一说话,那半截草杆子跟着晃悠:“这帮*大爷平时防咱们跟防贼似的,生怕被抢了功劳,你看这关键时候,还是咱们八路军有良心!”
莫青荷瞥了参谋一眼,乐道:“你知道这叫什么?这叫患难见真情!”
他的军事参谋姓张,跟他在战场出生入死好几年,配合相当默契,摘下望远镜道:“恐怕沈大军长不太领情吧,要不然怎么咱们的人一靠近,他们的炮兵连就急着开火呢,这可都三天了。”
“以小人制度君子之腹,咱们能觊觎他那点装备和地盘么?”莫青荷头顶悬着一截树枝,他扳过枝条,捋了一大捧树叶,放在手心搓了搓,又把掌心的绿汁子往树干上蹭,道:“你别说,昨天我瞧见他们新买的那几口德制大口径榴弹炮,真不错!再饿他们几天,说不定主动送咱们一口!”
他观望了一会儿地形,眼见太平无事,从树丛钻出来,向张参谋招了招手,沿原路返回营地,山里蜜蜂蚊虫众多,两人一前一后走着,边走边拍打胳膊,拐过一道弯,身后的山谷突然传来一声枪响,空山寂寂,枪声格外清脆。
莫青荷募得停住步子,回头看了看,眼底露出一丝忧虑。
他在心里想着,局势糟透了,*如果再不接受他们的支援,执意跟日军消耗下去,等打到弹尽粮绝,让自己这边的人马单独牵制平原的大股日军,一定会演变成一场胜算渺茫的苦战。
张参谋看他不走,回头问道:“咱们回去?”
莫青荷一晃神,立刻恢复了笑容:“回去,先回去吃饭,出来时我见炊事班在蒸红薯面饼子,这会儿估计熟啦。”
经过这几天的蹲守,莫青荷摸清了日本人的行动规律,心知他们忌惮沈培楠的名声,打算把山里的*拖垮拖疲,这几天不会发动大规模战事,因此也不太心急,跟另外两名配合作战的团长通了电话,叫上参谋和政委,坐着小木板凳,手捧搪瓷缸子,稀里哗啦的喝米粥,一人分一大块红薯面饼子,一边就着咸菜吃午饭,一边讨论战局。
意外就是这时候发生的,三人正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起前段时间跟另一支国民党军的对峙,一帮机动灵活的游击队把对方长官气得吹胡子瞪眼,三人哈哈大笑,只听远处的山里传来轰隆隆一阵炮响,接着是机关枪哒哒扫射,间或一两声步枪子弹的尖锐啸叫,恍如一场暴雨,劈头盖脸的砸下来!
莫青荷脸色大变,嘴里大喊:“怎么回事!”扔了面饼就往外跑,还没迈出两步,又是震耳欲聋的一声爆炸,用作指挥部的草棚顿时塌了,沙尘土石扑簌簌往下掉,张参谋声调都变了:“趴下!”
所有人抱头卧倒,顿时土地被炸得直颤,碎石和土坷垃被炸弹的气流掀到半空,一块块往人的头上肩上砸,呛得人直咳嗽,盛汤成饭的盘子碗碟全盖满了沙子。过了好一阵子,莫青荷从桌底爬出来,抖落身上厚厚的沙土,只觉得两只耳朵都听不见了,脑子里轰隆直响,一手扳着桌子,探出脑袋,说话像喊话:“妈的,侦查员是死的吗!怎么说打就打!”
小警卫员两手抱头,灰头土脸地跑进来,大喊道:“报告团长,是国民党那边的炮弹!”
莫青荷使劲咳嗽,把呛进嘴里的沙子吐出来,气道:“他们吃饱了撑的,打咱们指挥部干吗?”
“不是冲咱们来的,好像是打偏啦!”小警卫员也被震懵了神,领子里都填满了沙子,“鬼子从东麓往葫芦山上冲呢,足有好几千人,这次动真格的了!”
莫青荷耳朵里嗡的一阵响,却不是因为刚才的炸弹,一个翻身爬起来就往外跑,只见营地里也乱成一团,被炮声惊扰的战士们到处奔走,看见团长出现,突然响起几声急促的哨声,士兵以班为单位,迅速找到组织,齐刷刷站成队列,一阵阵整齐的哒哒脚步声把地面震得黄土飞扬,等莫青荷走到院子里,四名营长带领各自的队伍都已经集合完毕了。
对面山坡的枪炮声不绝于耳,莫青荷见没有人员伤亡,训了几句话,摆手让大家解散,低头就往回走,然而心里的弦一下子绷紧了。
这次袭击跟以前的任何一次都不一样,自从他的队伍在这里驻扎,日军摸不清国共形势,一直小心翼翼的试探,这次竟然在白天公然冲锋,而且与上次间隔不足二十四小时,无论他们究竟为何如此,沈培楠那边的形势却的确危险了!
草棚已经被警卫连重新搭好,屋顶来不及修,露着几个大洞,莫青荷一脚踏进去,正看见张参谋抱着电话机喂喂大喊,战时线路不好,莫青荷听他喂了半天,心里急得上火,一把抢过电话机,挂断了重新开始拨号,好不容易跟旅长和另外两位团长都取得了联系,他扣下听筒,一趟接一趟在屋里转圈子。
张参谋点着一根烟,深吸了一口,试探着问他:“怎么样?”
莫青荷摇摇头:“跟我们这边一样,山上那帮*根本不让人靠近,也根本不配合,咱们的人一过去就被他们当鬼子打,电报不回,派出去的通信员统统被赶回来。”
“晋绥军那边呢……”
他还没说完,莫青荷继续摇头道:“没动静,还窝在吕家庄当缩头乌龟。”
接着又骂道:“什么地方军中央军,关键时刻连自己的军队都指挥不动,妈的,老蒋打的哪门子仗!”
他忧心忡忡的走到窗边,举起望远镜查看对面山坡的战况,只见一团团黑色浓烟从树丛升起来,隐约有人在山间快速挪动,日军戴着王八钢盔,借助山石掩护,一点点往上艰难推进,速度越来越慢,开始有撤退的趋势。表面来看*占据高地的有利地形,然而莫青荷一眼就看出了端倪,*那边的炮火比起几天前明显减弱了,大约是弹药储备已经出现缺口。
张参谋也跟着走到莫青荷身边,把烟卷夹在手里,突然又是一声近在咫尺的炮响,土石从草棚屋顶的孔洞漏下来,被气浪卷起的沙子下雨一样哗啦啦往里落,他打了个喷嚏,摘下帽子抖上面的土,叹道:“不行,这样下去他们坚持不了多久。”
他走到桌边,拂开满桌灰尘,摊开一张地图,仔细研究一会儿,道:“我们可以派部队连夜绕过日军,来一次背后偷袭,只要*肯配合,一定能两面夹击,打小鬼子一个措手不及!”
说完转头望着莫青荷,想听一听他的意见,在他心里,这名相貌过于英俊、甚至偏于秀美的团长一向镇定而乐观,越是身陷险境,越是能想出些让人哭笑不得的怪主意,然而此时的莫青荷完全不是他认识的那一位了,就像突然变回十七八岁的一名着急上火的毛头小伙,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对面的山岗,嘴唇抿成一条线,鼻翼扩大,全身肌肉如同弓弦上的利箭般紧紧绷着。
张参谋被他的紧张感染了,唤道:“要不然……咱们还是继续观望?”
莫青荷把拳头捏的喀吧响,一下下砸棚屋的柱子,更弄得砂石如落雨,自己却仿佛浑然不觉,浓密的睫毛扑簌簌的颤抖,他瞪大了一双黑眼睛,冲口而出道:“观望个屁!”
然后陡然暴跳起来,一连串骂道:“他妈的姓沈的,这么多年还是那个臭脾气,一点都不改,这是搞内战的时候吗?越老越犟,比牛还犟,比驴还拗,妈的还不如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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