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装山河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君子在野
“你是怎么回事,我当初有没有告诉过你,你只负责监视沈培楠与日本人和汪精卫的关系,剩下的事不用操心。你倒好,管起什么特使叛变了,幸好往上级汇报时被发现不对头,把情报拦了下来,要不然神仙也救不了你!”
莫柳初是最正派的一个人,正派的有点冷,此刻穿着一身长衫,板起脸像个教书先生:“整个行动因为你的大意险些败露,青荷你不是第一次执行任务了,这么不小心,对得起为了你跑前跑后的同志们么?”
莫青荷垂着头,他觉得柳初今天格外严肃,好像压着一股子邪火,让他不敢反驳。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seasidefinal童鞋的地雷~
很虐吗?不虐啊~~难道我的虐点特别高?
戏装山河 15分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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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青荷垂着头,他觉得柳初今天格外严肃,好像压着一股子邪火,让他不敢反驳。
莫柳初看着师弟愧疚的样子也觉得不忍心,心想他毕竟受伤吃了苦头,叹了口气把莫青荷搂在胸口,放柔了声音道:“你的处理方式很勇敢,是一名合格的党员,但是如果任务太艰巨就不要勉强了,我已经替你向组织草拟了报告,说你经验不足,还不能完全胜任这个位置。”
莫青荷没料到柳初会说出这种话,猛地抬起头,但莫柳初做了个手势打断了他:“听话,跟师兄回去吧,这件事可以交给别人,我已经物色了合适的人选。”
莫青荷的倔脾气上来了,挡开师兄的手,辩驳道:“我可以!你看,今天姓沈的放我们出门,说明他已经开始信任我了!这么放弃太可惜!”
他脱离柳初的怀抱,兴冲冲的跑去灶台烧水,不多时捧着一套青瓷茶具回来,一边张罗莫柳初落座,眉眼含笑道:“在姓沈的面前连水都喝不自在,师兄你先坐,我给你泡壶好茶,你边喝边听我细讲最近的事。”
“他很相信我的,对我虽然不算好,但他身边也没别人,我猜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带我回南京了!到时候你们就看着吧!”
莫青荷在成角儿之前在茶馆唱过戏,学了一手沏茶的手艺,此时并着双腿,挽起袖子,双手活络的烹茶净具,一边把在医院的情状讲给莫柳初听。
枪击案的主角只两个人,因此莫青荷的每句话都离不了沈培楠,他没察觉不妥,但莫柳初经过早上的一幕,心里总存着芥蒂,听莫青荷这么一说,自然而然的泛上几分酸楚。
他想起沈培楠的体面和高不可攀,下人恭敬,洋房气派,想起莫青荷对沈培楠说话时含着的笑和沈培楠眼里的一点暖意,忽然萌生一股隐忧。
那个只崇拜的望着自己的师弟竟开始替别人说话了,他竟是要飞走了!
莫青荷按着壶盖倒茶,中指一枚价值三根金条的四克拉钻石光头极好,像一滴璀璨的星,莫柳初的视线不自觉被吸引,他担心师弟真的变了心,尽管他也生的俊俏,但男子的俊若是缺了必要的财力支持,总欠着那么一点底气。
他耐着性子劝说:“这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你知道自从传出你受伤的消息,师兄有多担心吗?当初同意你去,怎么都没料到才三天就出了这种事,由此可见沈培楠这人不仅立场不明,性格脾气也极其古怪暴躁,一旦再出差错,师兄怕你有危险。”
“我能应付。”莫青荷显然没有领会柳初的心思,驯化野兽的成就感让他挺起胸膛,朝气蓬勃的望着柳初,“我不怕死,更不怕受伤,如果有一天他真的抓住了确切的证据,我立刻选择自裁,绝不会连累同志们!”
他兴奋的仰起脸:“师兄你不知道,他这人其实不坏,他断定我与组织无关后就天天在医院陪我,也算是有情义……”
莫柳初憋不住了,他把茶杯往桌上一扣,突然提高了声音:“所以你被敌人的糖衣炮弹俘虏了,你还记不记得师父的死,关外受苦的百姓,虎视眈眈的日本佬!咱们吃了这么多苦,走到今天都是为了什么!”
茶水泼了一桌子,滴滴答答往下淌,他一把攥过莫青荷的手:“你身上穿的戴的全是他给你的,所以你想起来报恩了?怪不得一大清早对他做出那副样子,师兄都替你害臊!”
莫青荷惊呆了,他犹豫着想要摸莫柳初的脸,被他一手挡开,莫柳初的嘴唇紧紧抿着,视线盯着泛白的窗纸,他整个人像一柄寒光凛凛的剑,锋芒一露便割伤了人。
青荷了解莫柳初,他这人性子太直,这些年不知得罪了多少人,自己也不知背地里替他赔了多少不是,如今这柄剑锋对准了自己,莫青荷在愧疚之外感到了强烈的委屈,情绪波动让伤口又疼了起来。
他用一只手按着胸口,低声申辩道:“我没有的,师兄你知道我不会,我恨他,我恨汉奸和日本人……”
他不由提高了声音:“师兄你得相信我的心!”
莫柳初盯着他,想从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挖出他心里的话,缓缓道:“你还记不记得你在他身边的目的?”
莫青荷与他鼻尖对鼻尖贴在一起,坚定的答道:“记得,绝不会忘!”
“你记不记得咱们的誓言?”
“为了庶民,为了劳工,为了所有像我们一样吃不饱穿不暖的下等人都过上平等独立,受人尊重的生活!”莫青荷一字一句答道,他全身的血液都开始发烫,突突的朝头顶奔涌。
“好,好,不愧是我带出来的孩子。”莫柳初感到欣慰,仍没有松手,他拽着莫青荷的手腕,手肘支在泼了茶水的桌面上,衣袖浸透了,*地贴着胳膊,他逼问道:“你对我是忠诚的吗?你保证你绝不会爱上他?”
莫青荷使劲点头,但他随即又迷惑了,他看着莫柳初因激动而涨红的脸色,心里泛上一个疑问,到底什么是爱情?
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载,苏三含冤认死刑,就连他最敬的虞美人,为怕拖累霸王只能选择刎颈自尽,除了老实,只剩凄艳,好似一柄桃花扇,撞破了头在纸上点染,自己的生命是别人手上的桃花。
他在这一刻突然痴迷起来,像回到了戏里,举手投足都演绎别人的爱恨,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他听见莫柳初的呼吸发急,暖热的气流直喷到他脸上,他哑着喉咙蛊惑道:“青荷,你走之后我天天都在想你。”
“我总是不放心。”莫柳初说着,伸手解开青荷颈侧的盘扣:“给了我吧。”
没等青荷回答,他又跳了起来:“我恨极了自己,竟然把你推到那混蛋手里,你知不知道他在北平做的混账事都上了报,他早就臭了名声!”
青荷低头回忆,他想起了沈培楠忍着胃痛,在贵妃榻上挣扎的样子,他忍不住摇头,疑惑道:“师兄,不管你信不信,我总觉得他有他的目的,你也知道他原先不是这种人……”
莫柳初打断他:“国之不幸就在于养了这批新军阀!国难当头只顾寻欢作乐,前方吃紧后方紧吃,战事上又一味求和投降,青荷,我甚至怀疑组织这步棋走错了,为了一个无赖竟然把你毁进去!”
莫柳初背着手在屋里转了两圈,他的左腿还是有点瘸,黑布鞋在地上踏的一脚深一脚浅,从侧面看去他的身形很薄,像一张纸,蓝布衫飘飘摆摆,总跟不上他的步子。
他冲到莫青荷面前,一把搂住了他的腰,重复道:“青荷,给了我吧。”
师兄的激动让莫青荷更加迷茫,他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推诿道:“师兄,咱们不是说好的么,好好唱戏,不提那件事……”
莫柳初的眼睛燃烧着病态的热切,听完这句话,像一盆火炭被泼了一瓢冷水,“滋”的一声熄灭了。
莫青荷不知道师兄是为妒忌发了狂,他觉得莫柳初今天格外陌生,从前他越看柳初越是尊敬喜爱,他甚至认为师兄像胡适先生,瘦削,清朗,从斯文里透出一丝男儿的硬气。
他一直将师兄视作庇护者和引路人,莫青荷想,他能跟沈培楠做,能放下廉耻对他求欢,是因为心里存了一个目的,但他却不能草率的给了莫柳初,否则不也成了买卖关系了么?
对莫柳初的崇拜是他心里的救赎,即便做过再脏的事,这副身子也还是自己的。何况他总觉得他和柳初没到那份上,这件事总是要心甘情愿,情不自禁才对,感情欠着一分,他对不起自己,更对不起师兄。
他这么想着,口气就硬了起来,对莫柳初说:“我不愿意。”
莫柳初流露出深深的失望,他仿佛看见一条鸿沟,将斗室灰蓬蓬的空气一分两半,一半是华服的青荷,一半是俭朴的自己。
他叹了口气,道:“这两年你越来越不听话,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是翅膀长硬了,开始嫌弃师兄了。”
莫柳初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顾不得烫嘴,一仰脖灌了下去,从口腔到胃袋都火辣辣的,他抬起眼睛望着莫青荷,刻薄道:“你也最好记得自己的身份,他姓沈的拿你不过当个物件,你别用错了真心。”
莫青荷的嘴唇抖了起来,一股热流在他腔子里冲来冲去,快要控制不住,他死死握着手里的黑檀木茶针,道:“从见面到现在,你没问一句我伤的重不重,在那活阎王手里受了多少委屈,你怪我偏心他,我倒想问问师兄眼里还有没有莫青荷!”
“再说下去也无益,师兄的教诲我记住了,你脚伤还没好,旅途劳顿,先回去休息吧。”
莫柳初与他对视良久,终究没再说话,跺了跺脚,大步朝外走去。
莫青荷见他竟真的走了,急的站起来喊了一声师兄便想追,匆忙间衣袖把半盏茶扫落在地上,滚烫的茶水,茶叶渣和碎瓷片砸在脚边,鞋面被溅上一片水珠子,只这一分钟的停顿,莫柳初已经到了门口。
门闩拉开的一瞬间,灰暗的屋子被门外倾泻进来的阳光充满了,一地碎瓷片锋利清亮,莫青荷颓然的陷在太师椅里,看着莫柳初越来越远的背影,肩膀宽宽的,人薄薄的,挺拔的像一柄剑,刷的一下把他割了个心神俱裂。
他不怕沈培楠看不起,沈培楠再轻贱他,他也能好脾气的弯着眉眼叫将军,莫柳初不行,莫柳初是住在他心里最干净的角落的人,青荷在椅子上缩成一团,把脸埋进肘弯里,他觉得阳光太亮了,明晃晃的让人睁不开眼。
莫柳初一走,莫青荷就开始后悔了,从小到大他没有这么顶撞过师兄,师兄也从来没对他说过这么重的话,想来想去这一次争吵竟是为了那沈培楠。莫青荷越想越不甘心,眼巴巴地等柳初回来,谁知过了许久,窗外除了风吹过槐树的响动,再没了声音。
从四合院中走出来时太阳已经西斜了,院子里一道短粉墙,霞光从墙头一列盖着琉璃瓦的槟榔眼里漏下来,如厚重的金沙把人的影子拖得老长。
莫青荷锁上房门,四下环视一圈,才发现自己竟连续数月没回过家了,他在附近的小摊喝了一碗酸梅汤消暑,又去西餐社定了一盒蛋糕,用细绳子捆着拎在手里,算为了消失半天给沈培楠赔罪。
坐着黄包车回家的一路他始终浑浑噩噩,他想去莫柳初的寓所求和,又怕耽误太久回家将军训斥,两头不是人。
不想那拉车的汉子不知是不是吸多了大烟正神游天外,把车拉的摇摇晃晃,马路上的路人熙熙攘攘,莫青荷的车拐过一道大弯,咣当一声响,车身剧烈抖了一下,接着身后响起女人的尖叫声。
作者有话要说:我是渣攻制造机,叹气
就快虐完了,哎呦我的小心肝,颤巍巍颤巍巍的~~
戏装山河 16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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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那拉车的汉子不知是不是吸多了大烟正神游天外,把车拉的摇摇晃晃,马路上的路人熙熙攘攘,莫青荷的车拐过一道大弯,咣当一声响,车身剧烈抖了一下,接着身后响起女人的尖叫声。
车猛地停了,莫青荷往前冲出去,连人带蛋糕撞在横梁上,下车一看,竟是车夫不当心,把一名妇人撞了个人仰马翻。
被撞的女人身上的花布衣裳脏的看不出颜色,面孔脏污,头发黏成了一片油毡子,似乎跌伤了腿,坐在地上大声哭骂。竹篮子甩出去十几米远,茄子白菜散了一地,被几个淘气的孩子抢了,一边互相投掷一边嘻哈大笑。
黄包车夫跳下车道歉,那女人却怎么都不肯起来,自顾自捶地大哭,引得路人都聚拢过来看热闹,把三人围在中间。
“怎么回事?”莫青荷还沉浸在于师兄争吵的沮丧中,回过神来赶忙去扶她,那女人眼珠子一转,打量了莫青荷的穿戴便知道他是个有钱的,手脚并用往前爬了两步,抓住他的长袍下摆吆喝。
“我的腿断了,站不起来了!”女人高声嚷嚷,为了不让青荷溜走,双臂一搂把他的一条腿抱在怀里,颇有赖上了的架势。
车夫看不过去,抽出烟袋锅子对着她一阵猛抽,妇人的手红了一大片,她吃了亏更不让人,索性一拍大腿,哭诉道:“没天理啦,撞了人还要打人,有几个臭钱有什么了不起,有几个臭钱就能拿人命不当命啦?”
“又是你这臭婆娘,天天来这套,不就是想讹钱吗?”车夫是个火爆脾气,敞着白布褂子,冲妇人亮了亮肌肉虬结的胳膊,没想到妇人是个穷疯了的,作势要爬起来厮打,车夫急忙往后退,道:“算我倒霉,又碰上你,你说要多少钱?”
妇人把黑瘦如乌鸡爪子的手往前一伸,大喇喇道:“五块!”
车夫掏了半天,只翻出几张皱巴巴的毛票子,凑了凑最多够吃一顿面条,他为难地看着莫青荷,道:“少爷,这女人在这一代是出了名的,被她赖上咱们都走不了,您看我身上就这么多钱,要不您先借我一点再留个地址,等凑够了数目一定登门还钱。”
妇人一听便把期待的目光投向莫青荷,她仰着脸,眼睛下面被眼泪冲出两条黑道子,身上散发出浓烈的腐臭味,好似怀里揣了块猪肉,天热给捂烂了。
莫青荷皱起眉头,那女人的脏污遮不住面容透出的青灰气,是个大烟鬼。
他见围观看热闹的人多了,心里发烦,无心想别的,把变了形的蛋糕盒子丢进黄包车,道:“行了,不就是五块钱,让她赶紧把腿治好了要紧。”
他掏出钱夹想找几张零钱,正看见下午沈培楠给他的两张五十的大票子,想起师兄不分青红皂白警示他的话,心里一阵厌恶,恨不得把钱撕碎了扔进路边阴沟,当即全抽出来,把钞票往脏妇人手里大力一拍:“你拿好了!”
整整一百块现钱,像块火炭似的烧着他的手。
这笔钱足够让一位少爷体体面面的在北平生活三四个月,但在抽烟片的游魂眼中也就是几块馨香的大烟膏子。那妇人把钞票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看,待确信不是假的,爆发出一声惊喜的尖叫,忙不迭的把钱往衣服里塞,边塞双眼边警惕的四下环视,生怕有人来抢。
“够不够?”莫青荷盯着她。
妇人沉浸在喜悦里,梦呓似的嘟哝:“够了够了!”
然后用脏污如油布的袖口抹了抹脸,露出谄媚的笑,这一张嘴莫青荷才发现她身上的腐臭是怎么回事,妇人的牙龈和嘴角都溃烂了,露出粉色的嫩肉,一看就知道年轻时做过暗门子,得了脏病。
莫青荷打了个寒噤,行里不少唱|红了的前辈都死于花柳和鸦片,他对这两样事物怀有强烈的恐惧,转头不再看那女人。
“拿着先治病,吃顿饱饭。”莫青荷转身欲走,突然从围观的人群中传出一声惊叫:“他不是那唱戏的莫青荷吗?”
停顿片刻后,四周响起一阵低低的附和声。
莫青荷没有惊讶,他正当红,何梅协定签订前,平津两市市长、河北省长都是他的戏迷,更别说京城的老少爷们,见了他都恭恭敬敬叫一声莫老板。谁知大家听闻这声喊,竟像见了过街老鼠,纷纷围着他声讨起来。
“我说哪家少爷这么大手笔,原来是个傍上阔人的屁精!”
“呸,那姓沈的算什么阔人,汉奸还差不多,他俩勾结起来把咱们的血汗钱往日本佬手里送,这种人就该狠狠的讹!”
“嘘,小声些,当心有巡警过来。”
“当兵的寻欢作乐,唱戏的给人当男姨娘,还说不得了?有脸的很呐!”
人群中有个白衣黑裙的女学生,踏着铮亮的小皮鞋爬上路边的高台,脸儿红扑扑的,青葱似的手指点着莫青荷:“日本人打到家门口了,你们这帮妖人还只知道唱戏!”
莫青荷被一连串的指责弄懵了,他怔怔地望着越聚越多,越离越近的人群,头顶是白花花的天空,刺的他睁不开眼睛。
不知谁带头推了他一把,手掌正按在伤口上,胸口像被大锤重重一击,他踉跄着倒退两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一大群脑袋把他头顶的那块天空挡住了,挤挤挨挨的全是黑黄的脸,莫青荷被围在中间,冷汗涔涔而下,他恍惚觉得每个人都像莫柳初,把他逼进退无可退的境地,无地自容。
第一个人朝他狠狠啐了一口,他抬起袖子来挡,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人群像一只有力的大手,无数穿着布衫的人影将他搓着捏着,连骨头都碾成了渣。
莫青荷放弃了反抗,他躲在肘弯的黑暗里,第一次发现人可怕,这群他拼了命也要保护的人可怕,烟瘾和恶疾缠身,激进、野蛮,张开血盆大口,像是要吃了他。
他用余光看见刚才那妇人佝偻着背,麻木地望着他,仿佛一幅幻境,一间幽深而黑暗的屋子,他成了那烂虾似的妇人,躺在破毡子上,眼睑溃烂,全身流出脓水。
目光所及之处敞开了一扇雪亮的窗,一个自由,平等,光明的新世界从他瘦骨嶙峋的身体中超脱出来,向着窗外飞驰而去,逐渐扩大,清晰。
他在一片声讨中无声的笑了,他是个连大户人家的三等奴才也不如的粉头戏子,怀揣着一个光辉的理想,将这群鄙夷他的看客护在臂弯里,远离异族的欺辱,远离战乱。
直到巡警闻讯赶来,围观的人群才作鸟兽散,莫青荷着实挨了好一顿羞辱,消息传到沈培楠耳朵里时他正在周汝白家与一群人推牌九,看过下人送来的便条,推了牌桌便往外走。
一桌人都是在北平有些权势的人物,平素最不敢惹当兵的,听闻沈师长的人当街遭了罪,当即炸了锅,纷纷表示要带人拘捕那帮暴民替他出气。沈培楠怀里正搂着个少年,端起桌上剩的半杯威士忌一口气灌下去,无所谓道不过是个玩物,不值得大家费心。
周汝白把他送到门口,副官敬了个军礼打开车门,沈培楠刚要上车,却被周汝白一把拉住了。
他一手搭在车顶上,朝四周望了望,压低声音道:“你让我查的莫柳初有消息了。”
沈培楠一挑眉,扬手让小兵上车,自己关了车门,给周汝白递了根烟:“怎么说?”
“这俩人在北平各有各的宅子,离得挺远,我派人问过邻居和戏园子老板,都说他们除了在台上搭戏外平时来往不勤,不像有什么不干净的样子。”
“莫柳初是出了名的脾气耿直,得罪过不少得势的戏迷,据说私底下还宣扬一些所谓的赤色言论。”周汝白扶了扶眼镜,道:“他脚伤以前,北平的大户人家怕惹麻烦都不敢找他唱堂会,要不是莫青荷指名要他搭戏,恐怕早就落魄了。”
沈培楠本来漫不经心,听完这句话忽然来了兴趣。
“怎么一个刚洗脱嫌疑,又冒出来个亲共师兄?”沈培楠一手抓着白手套,轻轻抽着另一只手的手背,若有所思道:“有点意思,如今连个唱戏的都知道赤色言论了。”
周汝白嗨嗨笑了两声:“共|党这几年改了策略,专拉拢这些不上台面的人,你在南方没看见?大字不识的庄稼汉都被他们洗脑了。”
“依我看这人有问题,顺着与他走得近的几个人分别查下去,准能摸出点门道。”
沈培楠蹙眉想了一会,答道:“我心里有数,你慢慢去查,记得动静小一点,别让小莫知道,我算是怕了他,倔劲儿上来又是一颗子弹。”
周汝白把写着莫柳初住址的纸条递给沈培楠,沈培楠扫了一眼,记在脑子里便把纸条撕碎了,淡淡道:“那人不落魄也没体面到哪去,查出来要是没问题,给他笔钱让他离小莫远点,要是有问题……”
他抬头扫了一眼周汝白:“劳烦兄弟动手,到时候不要连累了我家那孩子。”
六月燥热,傍晚余暑未消,蝉鸣一声响过一声,周汝白拽着衬衫领口扇风,把沈培楠上下打量一番,道:“这么护着他,你不是对那小戏子认了真罢?”
沈培楠不置可否的笑笑,拉开车门子跨进车里,探出头道:“我有心情对谁认真,拿着消消火罢了,你倒会操心。”
周汝白见他要走,扶着车门子不让他关,严肃道:“不是我没提醒过你,最近一段时间上面对你的意见很大,你可千万别闹出什么事端来。”
沈培楠从鼻子里冷哼一声:“上头那帮人巴不得我去逛窑子捧戏子,蒋派,汪派,日本人,共|党,哪一拨人不是虎视眈眈盯着我手里的军权?这个节骨眼上,我明说一句打或不打,不出三天南京就得翻了天。”
“回去也是个剿匪,外敌当前,咱们的那点战斗力,再打下去全他妈内耗了。”他抬头望了望远处的天色,叹道:“……山雨欲来啊。”
周汝白理解了他的意思,重重点了两下头:“从工作来说,你的一举一动我都该上报戴老板,从朋友来说……你知道我的难处,我也了解你的为人,我替你掩饰,你别太出格。”
“兄弟还不得不说一句,戏子无义,老话能传到今天都有他的理儿,咱们是卖身给党国的人,一言一行都由不得自己,你也千万掂量着。”
沈培楠把另一只脚挪进汽车,随手把烟掐了,道:“出了玉乔的事,我也算死了心,还能认真到什么地步?这段时间当孙子当的心里憋闷,不知怎么的,有那孩子陪着总觉得好受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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