嗟来的食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南柯一凉
渐渐地,发热发胀的脑袋,一浇水顷刻间冷不丁哆嗦,瞬间回到现实,落差之大令他们垂头丧气。
独独离三,安之若素,一心吃着。他饭量大,在家的时候起码得吃两大碗裤带面。眼下伙食一餐是定量的,估计只够五六分饱。
众人瞧他吃得津津有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了他作表率,收起了失意,不再顾忌有没有藏石子、虫子,纷纷埋头扒饭。
李工长安抚道“中午呐,你们先将就着。大餐啊在晚上,工地专门给这次新来的人开欢迎宴,那时,菜就不止这样了,丰盛着呢”
李土根吃饭的速度很快,他喝下最后一口菜汤,摸出利群烟整包孝敬给李工长,小心请示说“师傅,您看是不是现在就安排他们,也好明天能麻利地上工”
“嚯,利群烟土子你这次可大出血”李工长轻嗅了一口烟草,把烟别在耳边,“是不是你小子猪鼻子插大葱,在他们面前装象装过了头,现在怕自己打保票的事黄了,丢人是吧”
“师傅,你就别拿额寻开心哩”李土根黝黑粗糙的脸一红,尴尬地挠头咧嘴笑着,一看样子就知被戳中心思。
李工长玩完玩笑,转而一板一眼说“行吧,那有件事我就提前说道一下,让你们明白个状况。要不然出了什么岔子,你们没准会埋怨我的不是了。”
出于礼节,离三把剩下一口菜饭的碗放下,马开合有样学样,把吃到一半的碗放下。
李工长注意到他们俩的举动,看出是出于尊重,他欣慰地点头,摆摆手“吃,没事,没吃完接着吃。边吃边听,没有关系。要知道,在工地里吃就是最大的事,除了拉撒睡,没有什么能比吃更要得的。知道为啥吗”
“因为就像土子说的,咱们是来卖力气的,干苦活的,没有吃够用力气的饭,你们哪里能挣得动这钱,吃得消这碗行当哦”
李工长说着往离三的碗里一看,“平时几两饭”
“八两。”
“好家伙,半斤八两。工地里最多五两,你能吃得饱”
“还成,肚子能不叫唤。”
一问一答,李工长从中感受到离三的质朴淳厚,不由对他生了几分好感,想抓起碗里的白面馒头,忽而想到满手的油垢污渍,马上改用筷子夹给他。
他笑眯眯道“不嫌脏,就拿再顶顶。”
“哪能”
离三不矫情不废话,端起碗让人把馒头搁里面,他不由分说抓起馒头,就着还剩下的一点菜汤老叶吃着。
李工长颔首,开腔道“眼下啊,对你们最打紧的就是这个分工。明人不说暗话,咱丑话说在前头,你们不要以为都是土子招来的,又是同手同脚同时进的工地,就是干一样的活,这不可能”
摘下戴着的橙色安全帽,他搁在身后供屁股垫着,“其实像你们这种新来的,啥都不会的,充其量就是一个小工,勤勤恳恳卖点力气,当个力工,像搬运啊,像守夜啊,多了累了不要发牢骚,说到底你没有手艺,所以月底领工钱的时候,除了记在账上年底结清的,千万不要觉着两三少,明白吗”
“噗,两三百”一人闻言,当场把吃进嘴里的一口饭全喷了出来。
李工长瞧了他一眼“怎么,嫌多还是嫌少啊”
“两三百,那不得值几百个鸡蛋钱”那人兴奋道,“得几十只老母鸡生几十天,成,额准使吃奶的劲儿加把干。”
“哈哈,那行。不过,我这边刚好有比这个挣得多的。嘿,你们也算赶上时候,钢筋组里前几天走了三个钢筋工,临时招工找不到老手顶上。我啊跟工头商量后,打算从新人里当学徒,手把手教你们干钢筋”
“这活咋干”
“简单不简单,难不难,就是制作钢筋,绑扎钢筋,没入门肯定不行。”
李土根见机补充说,“也是你们运气好,知道不在这工地,如果没有哪个师傅肯教你一个手艺,一个工地你混下来,到头只是个力工,啥也不会,就搬砖运输。这次额师傅收学徒,那相当于给你们机会学门压身的手艺,这可是千金不换的铁饭碗”
“是吗那,那工长,啥时候选呐”李仲牛迫切道。
“这样,看在土根的面上,就欢迎宴一结束,我串一趟你们的门,就从你们七个里选俩吧,肥水不流外人田。”
李工长点上烟,吐出一个烟圈,“还有一点我摆在前头说,没被选上的谁别怨谁,选上的也别姑爷娶亲敲锣打鼓,犯不着。记住喽,无论是做钢筋,还是当杂工,都各自有各自的活法,都各有有各自的累法。在工地,有门手艺的确挣得多,但在工地耍力气才是本。相信我一句,只要你干得活越多,钱自然而然挣得就越多。”
顷刻间,一团和气的场面骤然变得紧张尖锐。
众人,除了离三、马开合以外,心头火热,都盯上了钢筋工的位置,因而再看自己左右的人,双眸流动着警惕和猜忌,顾虑有人抢走属于自己的好饭碗。
其中,李仲牛按耐不住,急迫道“那李师傅,到底咋样的人你才招他呢”
“这事,等时候到了,你们自然会知道,不着急。倒是这会儿啊,你们赶紧吃完回宿舍收拾收拾。晚上的时候,希望你们在欢迎宴上,都放开点,好好认识认识每个组的老人,争取混个脸熟,对你没坏处。”
李工长倒没有和盘托出,打个哈哈避过话题“好了,话也说了,休息也休息,我该上工地去了。土根,你带他们回宿舍吧,让他们把行李、被褥之类的都整理一遍,我估摸一会儿工头会去宿舍检查。”
“好勒”
第十四章 民工是一种蔑称,不是职业
一间宿舍,8人住,4张上下床,其余什么都没有,既没有储物的柜子,也没有降温的风扇,甚至挡光的帘子也不过是一条破了几个洞的床单挂上的。
在这二三十平方的铁皮盒里,八个人凑在一块,三三两两的坐在上下铺侃天侃地。
嘎吱嘎吱,由横竖四根满是锈斑的铁柱焊成的床架子不稳固,人一点小动静就闹出大声音。离三睡在下铺,平躺在拼凑成一块的床板上,两眼望向上铺那块板,上面躺的是死乞白赖硬要睡这的马开合。
大伙七嘴八舌闲扯淡着,聊完稀奇的地铁,开始有的没的聊沪市的娘们,一个个手舞足蹈,眉飞色舞,手一边比划着今早但凡见过的女人的身段,嘴上一边口花花与米脂婆娘的姿色相对比。
小林、小赵两名新来的大学生分配跟离三一个屋,他们独守着一张床面积的小天地,与李家村来的这些人划江而治,完全游离在外,却一点儿不在乎,神情冷漠,态度疏远。
离三骨碌翻个身,床铺随之闷哼地响起嘎吱嘎吱的声音。
他侧躺在床上,问小林、小赵“你们是哪个学校毕业的”
自称“小赵”的赵文斌扶了扶眼镜,没有立刻回答离三的问题,他脸上露出一副局促不自然的神色,看上去有些难以启齿。跟他一同入职的林灿没多少心眼,如实回答“宁绍学院。”
曾幻想上大学的离三,高三时把燕京、沪市、沿海省市的双工程院校、重点大学记了个遍。在他依稀的记忆里,宁绍学院似乎不在这个序列里。
“渣三批,你没听过很正常,”林灿贵有自知之明。
“三本怎么啦,三本也是大学,何况我们毕业拿的还是本科文凭。”赵文斌异常得敏感过激,他撇撇嘴不满林灿在外人,尤其在一帮盲流民工面前贬低自谦,“不像学院里某些学生,哪比我们还贵的学费,到手的不过专科文凭。”
“所以要不是看在文凭的份上,我爸妈宁愿让我复读,也不愿意掏六万块钱供我上这种大学”
一想到四年下来的学费,林灿的心疼得直哆嗦,环视了一圈不能破得不能再破的宿舍,他为自己未来茫然而残酷的生活感到恐惧和失望,意志消沉,情绪低落。
“唉,只是哪里想得到,好不容易熬到毕业,一应聘就被分配到这里当什么实习生。这哪是分配,简直是发配,一个月还只是800,还不如我一个初中辍学的同学干大排档赚钱呢”
“啥你们一个月工资有800”正聊得热火朝天的李超四人,一听赵文斌、林灿的工资,不免艳羡,交头接耳。
“听到了吗,八百,好冷松好厉害,额家一年就算老天爷开眼也不过三千冒个尖,大学生都这么挣钱”
“球,没听他说吗为弄出他这一个大学生,他们家可掏了六万。哎,狗剩,你们家就算把裤裆裤头都当了,估摸着都没六万一个零头”
“啥六万村长家的李珲买上摩托、盖上新房、娶上媳妇,摆满了荤素,统统加起来花了不就四万七八吗六万,那不可得能在县城安个家,快快活活当城里人嘞”
“哎呦贼老天不长眼噢给额六万,那额必须比李珲这狗日还要过得舒舒服服最不济,得娶到一个跟李三媳妇一样的天仙、貂蝉”
“”
众人议论纷纷,窃窃私语间不时偷瞄向赵文斌、林灿二人,目光里除了羡慕,也夹杂几分嘲笑。在他们眼里,六万块巨款就供一人上个学,太不值当了,花的太冤枉了。
赵文斌看不出他们的心思,不过他很不喜欢被当成猴子似的瞧着,特别是被自己瞧不起的人这么围观,更加讨厌必须被迫听着他们稀奇古怪、见识浅薄的笑话。
三批怎么了,再不济是大学生,总比他们土老帽强。
赵文斌心里不屑,撇撇嘴地说“一个月八百算得了什么,跟我一班的同学有的在国企上班,有的在建筑公司工作,刚起步一个月少说有两三千。”
马开合听出他们语气里的高人一等,故意调侃问“那你们怎么没去”
林灿垂头丧气,郁闷地嘟哝“你们懂什么,这些工作机会哪里会轮得到我们这种无权无势的,都是给关系户留的”
“嘁,不就是仗着家里的关系走后门嘛”
赵文斌颇有顾影自怜之感,“不就是花钱打点,把能套的关系全套牢,把能谈的交情全谈深。哼,都怪我爸妈不争气,没有别人家有钱有势,否则这些工作不都手到擒来嘛
“唉,学好数理化,不如有个好爸爸啊”
林灿深有同感,“我都不奢求我爸妈是什么企业老总、处长局长,只要一个小小的主任、科长,都不用在这里受苦,早早就托上关系,安排到哪里上班了。”
听着他们不谙世事的幼稚话,离三摇头失笑,笑容里透发着一股厌弃。
虽说一开始是羡慕,他也难以不羡慕
但凡有他们一半的家境,那么含辛茹苦抚养他的李婶,根本不必几次三番卖血,养他chéngrén,供他上学,以致于卖掉了自己的健康生命。但凡哪怕有四分之一,也足以使他如愿燕京,有机会在四九城寻找“陈世美”,兴师问罪。
可是,他顽强活到二十都梦寐以求的东西,有的人一出生就有。
然而他们梦寐以求的,是投胎更好的与生俱来的。就为了差距,竟对生身父母大发牢骚,听上去似乎理所当然,都怪父母不中用,可他们的父母真不中用吗
难道到了李婶这样为娘的地步,也是不中用吗
离三无话可说,因为没用,太阳照样照常升起,不还是活着,活得卑微也是活着。
离三扪心自问,他年轻不懂事一样怨过李婶,恨她为什么生下他到人间受比其他人更多的苦。
之后,等跟着外公修了佛,他寻到了一个答案,满心以为自己前世定是一个恶人,此生必当历经磨难赎罪。
但修着修着,他上了学,无神论让他不再信奉释佛,那不过是不自救的人可悲可怜乞求虚无缥缈的力量的一套说辞。
渐渐地,在漫天黄沙中
他顿悟,从来没有什么神仙皇帝,也没有什么救世主,坐拥千百亩的地主不是天生是地主,身聚万贯财的富商不是注定是富商。他们中一代代也许祖宗十八代都是坐享其成,但至少祖宗的祖宗中有一代是在发愤改命,给下代挣座金山银山。
人就是这样,总是想着前人栽树,自己在大树底下好乘凉。没有苍天大树,他们会埋怨自己的父母,因为他们这一代人不能从父母那里不劳而获,而看着其他人不劳而获,轻轻松松地过一辈子,更会咒骂父母不争气。
他们自私,他们只在乎的是自己的这一辈子。
可他们不明白,生而为人,不能只顾自己的一辈子。
须知,活着,不仅是一世的活着,同样是世代的活着,远有祖宗,近有双亲,他们的懒惰与不逢大势留下的贫困与卑贱,总得有一辈或几代人扛起担子,肩负起来咬牙往前走。
人,横向的活法是一辈子,纵向的活法是代代人。
面对苟且,抑或闻达,前人选择了,过了残生,如今相同的选项重新摆在后人的面前,究竟是“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还是“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
事实上,到最后,总归得有一个人,几个人站出来挑着,由羊肠小道渐渐走向康庄大道。
这不就父母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期许吗他们是没能力,他们是很窝囊,可再贫穷,可再困难,他们至少扛起了家庭硬撑着天地,坚持到子女将来有能力接过棒子,砥砺前行。
所以,那些成天做着“官二代”、“富二代”、“拆二代”白日梦的人,把别人家的父母常挂嘴边,口口声声愤恨生错了娘胎,不过在为自己的坐吃等死、懒惰成性寻个借口,可他们不能这么做,不能这么想,那是在侮辱自己的父母,枉为人子
离三没有因两人的偏颇之词,破坏了大学生在他心目中的形象,熟悉唯物辩证法的他能把我共性与个性、歪瓜裂枣与芝兰玉树的区别。但对于能说出这番话的人,离三本能地疏远轻视,视线随之由小林、小赵转移到上铺的木板,有意劝说“那也不可能全都是关系户,总有几名真才实学、出类拔萃的”
“当然有。像我之前遇到的一个土木出来的师兄,单凭造价师证、二级建筑师证挂靠在别的公司,一年就有五六万赚头,更别提他还在江浙有名的民企上班。据他说,今年他打算考一级建筑师呢”
赵文斌面露羡慕,转而黯然消极,嘀咕说“可要像师兄那样,起码得坚持熬到三十二、三十二岁才能发达。”
“呵,听你们的口气,还想一步登天呐”马开合蹬蹬从上铺下来,心里原本还羡慕他们俩能上大学,但瞧他们这副德性,打心里厌恶和不屑,说的话听上去尖酸了些。
林灿、赵文斌一开始抱着不被孤立欺负的想法,对离三他们若即若离,却没有料到自己竟会遭几个民工的冷眼讥讽。
一时间,好面子的林灿受不了马开合的揶揄贬低,怒视他说“我们这叫英雄没用武之地,拿人才当奴才使唤,窝在这工地里当什么施工员,浪费时间,还就这么点破工资”
赵文斌帮腔道“早知道我就考个研究生,等毕业出来兴许能找到一个更好的工作。不像现在,跟你们这帮人住在这里活受罪。”
“跟小爷在矿里脑袋别裤腰带上挖煤比起来,这也叫受罪”马开合冷笑道,“呸,像你这类包衣安徽方言窝囊废烂货就该塞回你、妈的肚皮里再生一次,叫你重新吃一回你妈的奶水做人”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