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嗟来的食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南柯一凉

    转瞬间,又不由自嘲“不过也是,当兵流血流汗能挣几个钱”

    他感慨着,想起十八从军之后的一幕幕,当时,他的血为保家卫国而流,如今,只为发财致富而流。




第九章 从此你南辕我北辙
    从陕北到东南,一千多公里,有一座城市,迄今,一直矗立在风口浪尖之上。

    十里洋场,那是旧名;东方魔都,方是新词。

    沪市,偶尔,会西北望,望向陕西,彷如照镜子,拿落后、贫穷、封闭的城市来烛照自己的繁荣、发达与开放。

    它高高在上,却从不拒人门外,升官发财请往此门,绕道走的人休怪。若要怨,怨自己没胆量。

    它亦不怒自威,向来不咄咄逼人,悠闲自在但走别处,败逃走的人莫恼。若要恨,恨自己没本事。

    至于剩下留下住下的,对沪市的观感,有以为是资本、是权势、是地位的围城,有觉得是爱情、是理想、是尊严的坟墓,有希望是野心、是成就、是玉望的沟壑。

    但不管如何,站在山脚焉能品头论足高处的风光,首先,你必须居高临下。

    而此时,身居底层的离三,踏在地图上标属沪市行政区的地界上,虽然第一次来,虽然第一次见,可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感觉与陕北的秦川县并无二样,一样可见贫穷,一样可见荒凉,尽管这里只是郊区,但起码,离三心里有了掂量。

    原来,所谓遍地黄金的沪市,也有石头子。

    从二楼的宾馆,离三透过玻璃窗,纵目观看了会儿火车站附近的街道两侧,他收回眼神,拉上窗帘,在嘈杂的摩托车鸣笛声中,躺在旅馆统一配置的白色床单,脑袋枕在双手上,侧着脸看向呼呼作响的热得快。

    咔,门锁打开。

    “三儿,吃饭吧。”

    沈清曼出去买回快餐,她一双素手各提着一个塑料袋。

    两个塑料袋里,有三个装菜装饭的泡沫盒。她一面取出泡沫盒,一面说“附近的摊子都不新鲜,矮个里挑将军,特意选了一家看上去算最卫生的馆子买的。”

    启开泡沫盒,家常菜,糖醋排骨、酸溜土豆丝、干煸豆角,一荤两素,十多块便能买到。

    离三接过沈清曼递来的一次性筷子,直接掰开,两根相互磨了磨尖刺,不像沈清曼一样再浸泡在热水里,径自夹住一块油腻腻只有一点肉的排骨,便就着几口饭下了肚。

    沈清曼斯斯文文,慢慢地小口吃着,一边吃,一边看向离三。和在李家村一样,他一直多扒饭、少吃菜。

    曾经,刚住下,沈清曼没少嫌弃这幅饿鬼投胎的吃相,不过见多了,习惯了,同样看出了点什么他一口菜,往往要吃掉半碗的饭他是在有意多给李婶跟她留些菜。然而,这样无声息的疼人,在她踏入沪市的地界之后,又能有几回呢

    相顾无言,两人的情绪格外地低沉,桌上一直静悄悄的,安静得压迫他们的神经,可还是不说话。

    不一会儿,一盒酸溜土豆丝,只剩几粒干辣椒,一盒糖醋排骨,就沾着一些糖汁,所剩最后几条干煸豆角,离三默默地就着最后一盒饭,风卷残云地干掉。

    自始至终,到现在,两人一句话都没有交流,彼此对视着,仿佛千言万语,都已在眉目间细微中传达。

    吃完最后一口饭,离三咀嚼了几下,沈清曼开始收拾起桌上的狼藉。

    “姐,你什么时候回家“离三放下筷子,协助着收拾。

    沈清曼一怔,手随之一顿,目光无神地不知看向何处。数秒以后,她微微颤动地张开嘴,艰难地吐出字,“明天。”

    啪嗒,离三的手一抖,筷子落在桌上。

    “是,是吗。”他嘴角一抽一抽,倾尽全力想挤出一个笑容,却到头比哭更难看。

    看来,离三还是低估了离别愁绪的威力,尽管他早早在心底做好了准备,以为男子汉大丈夫能顶得住,事实上,他高估了自己的坚强,低估了自己的感情,尤其是值此分别之际爆发出的,再怎么粗胳膊粗腿,修炼外功,也招架不住内伤。

    离三强忍着苦水在心扉里翻江倒海,男儿有泪不轻弹,他死犟死犟地全咽进了肚子里。表面上,他如湖般平静,却有几分如水般的冰冷刺骨。兴许只有这样,才能降下灼热冲动的零点零一度吧。

    离三苦笑着,去拾起掉落的筷子,恰恰,似心有灵犀,沈清曼同时伸了手去。

    望着伤神的他,沈清曼张张嘴,欲言又止,她不清楚能再说什么,该说的一路上都说干了嘴,可即便如此把真心掏出来,仍旧换不来挽留。

    三儿,到底你为什么这么倔,跟头驴似的。明明你只要说一个“不”,一个简单不能再简单的“不”,难道我会狠心对你说“不”吗不,如果我答的真是“不”,那也只会是“不离开”

    可是,你说了吗你没有沈清曼紧咬着嘴唇,连着暗自啜泣了三天的她已经哭不出眼泪。

    “姐,明天,明天我送送你吧。”

    话,彷如一只无情的手,轻轻地推了把悬崖上的沈清曼,她感觉自己正在下坠,心扑通一声,人也扑通一声沉入了深不见底的渊海,一点一点,她离那熠熠温暖的光华越来越远,视线黯淡,骤然的温差令她毛骨悚然,冷不防地打了个冷颤。

    沈清曼忽地意识到,回沈家,在暗无天日的时光中,是否有机会能再见到眼前的他

    万一不能呢沈清曼的信念彻底的动摇,她满脑子只剩下留下来,一去可能就不返了

    滴答滴答,墙壁上的钟表走着时间。

    一秒一秒,每一秒对于沈清曼,都是煎熬。

    她再也忍不住了,“三儿,姐,姐不想”

    较第一次,离三说的斩钉截铁。“姐,明天我送你走”但可想而知,离三的内心要承受多大的酸楚,以至于他不敢再面对沈清曼,立刻提起两塑料袋往屋外走,深怕多看一眼就会犹豫。

    “三儿”

    沈清曼冲上去,揪住离三的衬衫,把脸贴在他的后背,干涸通红的眼睛竟又憋住一阵泪水,抽泣不止。

    “三儿,你你的心真硬,硬得让姐心疼。”

    牙齿一磨,离三皱着眉,强自把怜惜掩在冷酷的外表下。

    咝咝,沈清曼慢慢地松开被她已经抓得褶皱不堪的衬衫,抽噎着扬起头,看不见离三此时的神情。

    “三儿,姐只能只能再陪你呆一个晚上了。”

    “嗯。”

    “你去吧,你先去把垃圾拿出去吧。”

    沈清曼轻推了下离三,看他踩着沉重的步伐出去,她心里已经决定了,一脸果决地从口袋里取出一个棕色的瓶子,上面的标签歪歪扭扭地写着“安眠药”的字眼听说是拐子特意送给他俩洞房的贺礼今天该是时候了,也正是时候

    朝门口观察,趁着离三没回来,沈清曼异常冷静地倒掉杯里的水,将瓶里的一粒白色药丸掰成两半,接着手慢慢捏碎,化成粉状落入空杯里。

    “姐,你明天要走了,我送你件东西吧。”

    离三回来,立刻放倒自己的箱子,仔细地从书堆缝里搜找自己特意准备的东西。而同时,沈清曼偷偷地已经给两个杯子倒满了水。

    “姐,你看。”离三站起来。

    沈清曼顿时一惊,慌了神但不忘用身体挡住杯子,心虚地问“什么东西”内心则焦急似火,希望这团火能加快药粉的融化。

    “你看。”

    只见拿在离三手里的,是一串联着五颗珠子的手链,上面的珠子小巧精细,都是凤眼,各个抹上酥油,红润如玉。

    “这是”沈清曼疑惑道。

    “这是外公留下来的凤眼菩提子,说是偶遇白马寺,从主持那儿讨来的。”离三把线头解开,温柔地绑在沈清曼的右手腕。

    沈清曼握住离三的手,噙泪苦笑,原来,他连连念想都给我准备好了,真是个狠心的人啊

    细看沈清曼的笑弧向下,离三再明白不过,他双唇张了又合,哽咽着半天说不出话来,但他付诸行动,干脆利落,出手讯速地一手环住她不堪一握的蛮腰。

    “凤眼菩提修持功德最为神妙,而这五枚,据外公说,是白马寺三代主持共持的念珠里的五颗,最具佛性,许能逢凶化吉。”

    离三说着,见怀里的丽人挣脱而出,从桌上递来了一杯水。他接过,迎着沈清曼期许的目光,一饮而尽,接着说“想着要分别了,也没有什么东西能留给姐作念想的,便借花献佛,把它拿出来。”

    “三儿,姐也有东西,也想给你留作念想。”沈清曼拉着离三到床上坐着。

    离三好奇道,“姐,什么东西”

    5:45,大概是旅馆最早的开门时间。一个人影从睡意朦胧的老板娘面前掠过,消失在门口。

    再出现,沈清曼已经在青冥寂静的街上,一瘸一拐地走着。

    前方的路口,有一辆不该出现在这个街边的纯白迈巴赫62s,车的旁边站着一个人。

    “小姐。”

    如果离三在场,一定能认出他就是在李家村让自己赶走的沈叔。此刻,沈叔穿着一身量身定制、做工精细的洋服西装,恭敬地鞠了一个躬。

    “谢谢,沈叔。”沈清曼呢喃道。

    “二小姐客气,都是老爷夫人的吩咐。”沈叔打开后车门,然后伸手去接沈清曼提的行李。

    “这个行李我拿着。”沈清曼手一躲,没让他接手,兀自钻进车里。

    砰,车门一关,沈叔匆匆上了车,“二小姐,是回家吗”

    “去大宅子吧,外公、爸妈、大伯、小姑他们,我好久都没见了。”

    沈清曼靠在松软的椅背上,支肘撑着脑袋,斜视空无一人的街道,低声自语“这里不久会有出大闹天宫的戏。”

    “二小姐,你方才说什么”坐在右前排的沈叔扭头询问。

    “沈叔,你从小就疼我。你跟我讲实话,为什么前几次没有人来接我”



第十三章 饭碗
    叮叮叮,午饭的电铃准时响起。

    从一幢幢钢筋水泥搭建的楼里,跑出来、走出来一群下点的工人,三三两两,踏水踩沙,蜂拥回宿舍里取了碗筷,径直飞奔向厨房。

    门口,已经排成一列长长的纵队。

    最前面,都是年轻人的面孔,他们一边焦急地等待,一边不耐烦地把碗筷敲得震天响。

    “敲啥,敲啥,还想不想吃饭哩”勤杂师傅掌着勺,咣当咣当地敲了敲铁盆。

    “刘师傅,俺快饿死了,早儿就吃了一个馍馍。你老行行好,赶紧开饭吧。”排第一个的青年卷起衣服,拍了拍露出的肚子。

    “急啥”刘师傅瞪了眼,从他婆娘手里一一接过烧熟的菜汤热饭,搁在木桌上。

    伙食很简单,一锅土豆青菜乱炖成的杂烩,一桶飘着焦味的米饭,还有几笼早上剩下发硬的馒头。

    “咋又是冷馒头乱杂烩,一点儿肉也没有。”几个饥饿食肉的青年大失所望。

    刘师傅火爆的脾气,他一摆手,“别磨磨唧唧,不吃拉倒,滚去吃你的小摊”

    “别介,别介啊,刘师傅,这月俺票子还没用完呢”

    每天,都会上演同样的戏码,像孩子似的发牢骚嫌弃,但最后照样吃着刘师傅做的饭菜,真香

    “票子。”刘师傅一手娴熟地打菜打饭,一手张开收票子。

    票子,工地上的硬通货。每个月十五,工地上几十号的工人,要到刘师傅的小厨房,让刘婶登记再交钱领票,一张票子均价三块,跟外面摊子动辄五块十块比起来,显然廉价便宜,而且没用光能一直用下去。因为这,工地晚上打牌,有的干脆不用钱,直接赌饭票,有人有次,足足赢了半年的,结果工期只剩三个月。

    离三他们没有票子,但下工刚回来的李土根他师傅,钢筋组工组长人爽快,跟刘师傅一打招呼,“刘师傅,这几人的饭钱算我账上。”

    众人很诧异,一人三块,七个人就是二十一块。那在陕西,够他们到县城的馆子里吃两大碗足够垫肚子的羊肉泡馍了。

    然而,搁这里,李仲牛几人低头看向搪瓷碗,焦黄的饭浸在一勺浑浊的菜汤里,心里憋屈,难以下咽。当中更有交运的,饭汤里多了一味下菜的佐料,只见汤面上浮着一只死苍蝇,眼尖的他们一时间酸水在胃里翻江倒海起来。

    工长姓李,他上工从不洗头,蓬头垢发,下工有时手上沾灰带土,不很脏也不洗,捧着碗若无其事地吃着。

    他一边咀嚼,一边说,“你们跟土根一样,都是从陕西来的,吃的面食多吧。吃饭吃的习惯吗”

    除了离三、马开合,其他人强颜欢笑,“行,行。”

    “今天不是时候,工地里的馒头啊,刘师傅来不及做,就够对付老人的,你们新来的就将就着吃饭。”

    “瞅啥瞅”

    李土根瞧见李仲牛、李超他们多少嫌弃抵触,把眼睛瞪得如牛眼,用筷子敲碗,“没看人离三兄弟吗,都楞憨着干啥,吃呀”

    侧目见离三狼吞虎咽,吃得正香,一个个面面相觑,有人抱怨,“图昆,这饭咋糊的呢,还没村里额娘烧的好。”

    “球,你们咋地,地主家媳妇,娇贵啊”李土根顿时脸色一黑,怒喝道“娘的,别忘了自个都是田里出身,有啥地里种的没吃不到额们肚里那年饥荒,野菜野草树皮不都吃了,吃这饭就吃不了”

    “可有有苍”

    “一案子去一边去,有苍蝇咋啦有苍蝇是你的福气,额想加料都没地儿找”

    挨骂的几个抿着嘴,委屈非常。

    李土根板着脸,“记住额们进城是干啥的是卖力气挣钱的。不吃饭,一个个没力气,蔫得跟软柿子似的,怎么挣钱”

    生在乡村哪有娇贵一说,吃糠咽菜,吃得上饭便满足了,哪有脏不脏焦不焦。可偏偏,一个个乡巴佬,一路上把李土根无论夸大与否的全当了真,以为进了江口沪市马上有一番天地,满脑子填满了稀奇古怪的美好愿景,没想到刚刚吸上不同于陕西的江边空气,就给眼前的一碗饭狠狠地打醒

    原来,城市里的饭碗,不是那么容易端的。城市里的饭,不尽是好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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