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嗟来的食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南柯一凉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七点不到,报刊亭已经开张。两侧张贴着一些明星人物海报,前面摆放许多的杂志、报纸、书刊,另外有零食、玩具、电话卡等杂七杂八的。

    “老板,来份沪市地图。”离三擅自离了群体。“多少钱”

    “六块。”

    离三眉头不皱一下,他掏出抠搜了很久攒的十块,从老板那儿接过两张绿二元,以及地图。

    “离三兄弟,你买地图干啥这玩意儿不能吃又不能喝,不白浪费钱。”李土根纳闷道,“趁着车没来,赶紧退了,把钱要回来。”

    离三摆摆手,“不,以后呆在这里的日子长呢,不认识认识,又哪里知道这天地有多宽。”

    “弄明白啥用咧又不像村里的地,任额拉屎撒尿,这精贵着呢,根本不能是成家的地儿,成不起”李土根底气不足,语气弱弱的。

    “公交还没到吗”离三话题一转。

    “高峰期,迟来多久都正常。”

    正如李土根所言,这个点的确是高峰期,单从他们等的这一个站点,可见一斑

    环顾四周,站着不少西装革履、穿着得体的上班族。他们大多手提早餐,只是区别在有的狼吞虎咽,有的细嚼慢咽,有的干脆都不着急吃,慢条斯理,首先满足的是一大早的精神口粮,翻翻报,看看杂志。

    他们一行七个,虽然半道上,给李土根威逼着取下陕北标志的头巾,但穿的衣服,扎在这样的人堆里,显得格外醒目,更不必说他们拎的大包小包无数行李,相当招摇,同样相当另类,自然而然引得其他人若隐若现的侧目窥视,但大多投来的目光却不友善,令人感觉不到一丝同根同胞的温暖,只是像报刊亭上出售的一元两元报纸上的字一般,无意间嘲弄他们是文盲老粗。

    人,就是喜欢比较,更喜欢拿生活不易的人比较,来自欺欺人。

    他们穿得是斯文,他们穿得是正式,光如此的外表着装便让他们无端地生出一股自豪感,然而他们还想加点动作凸显出自己的优越,或是皱下眉,或是捂住嘴,同时,像约定好的抱成团跟躲瘟神似的避得远远的,眼中明里暗里闪着轻蔑、厌恶。

    但其实,离三一干人只是穿的寒碜,却很干净,昨儿都用宾馆赠送的袋装沐浴液搓了好几遍,身上没有一丝儿的臭味。

    不过,谁在乎,他们只在乎他们想的,乡下人,就那么回事。

    好在,彼此之间都不需要忍耐多久,李土根说的73路到了。

    轰隆,车门随着远转的机械打开。村里的一干人当中,头一回坐的倒好,随群即可,不是头一回的,对公交车只开前门的做法不理解又不满,咕哝道“咋就开一个门后面一块开了,不进去更快嘛”

    “这叫投币,没售票员。麻溜点,都取两块钱,呆会儿往箱子里投。”李土根说道。

    对话的声音不大,但路过的几个人全听到。他们不约而同地嘴角一扬,或余光一瞥,眼神中或多或少带了点嫌弃鄙夷的意思。

    李土根察觉到他们的排外,脸皮厚习惯的他尽管不介意自己被哂笑,但他不舒服自己的同乡一样当猴子任人取乐。因此,护起犊子,扯了扯嗓子,“哎,大伙,额给你们说个笑吧。”

    “啥笑啊”众人异口同声。

    “沪市人的笑话。说是有两个沪市人到一个饭馆里吃螃蟹,一进门把老板喊来,问,老板,大闸蟹有伐,老板说有的,时价,沪市人一听,马上说,大闸蟹有啥吃头,一天到夜吃,也吃怕了,算了,有甲鱼伐。老板答,有,时价。沪市人又一听,说算了,来俩碗阳春面吃吃好喽。吃完,一个人去埋单,要老板打折,老板本一肚子气,大声说,“本店概不打折”。沪市人不乐意,用手作磨刀状,说道,老板,侬的一把刀老快咯。”

    有人纳闷道“图昆,这有啥好笑的”

    “诶呀,你们咋跟闷瓜似的不开窍啊,都明显着,笑他们沪市人又抠又作呗你瞧,你瞧瞧。”

    李土根挤眉弄眼。

    “瞧见他们手里的杂志没额跟你们讲,他们沪市人精明着呢,这一本就值几块钱,买它们的这些人,都是打着算盘细算过的。经常上班看几块钱的,等到了公司,悄悄地跟其他人换一换,要么干脆顺几本,等下班了又能看几块的,往往是送一本呐,能拿回来四五本呢,而且说得好听,叫变废为宝嘿嘿,是不是比额们陕西人精明”

    正说着,恰巧有一个咯吱窝夹一本意林的中年人从他们身边经过,一听匆忙地把杂志卷起来塞进公文包。顿时,引起了李土根他们嘻嘻哈哈、肆无忌惮的笑声。

    中年人恨恨地瞪了他们一眼,上了车。

    “看,那老小子估计给额说中,心虚嘞”李土根眉开眼笑,“走,闲话不说,额们赶紧上车”

    咣当咣当,硬币进了投币箱。

    离三的行李最多,他没有跟一干人一块坐到后排,就站在后门出口处,两口箱子搁在两腿之间,他的两只脚像一对钳子紧紧夹住它们不动弹。同时,他的手臂绕过杆子,腾出手来吃着从路边摊上买的俩白面馒头。

    现在,不比十年后,没人会厉声喝止,不允许在车上吃东西。因为除了司机,人人有份,所以法不责众。

    此刻,公交车浑似一个移动的早餐食堂,刺鼻的醋味、怪异的韭菜味、浓重的肉包子在车内飘逸。

    瞧人模狗样的白领们一个个吃得正欢,打上车一直拘束着的李家村人,随之壮起胆子,无所顾忌地吃起早餐。

    “之前病毒来的时候,不像今儿这样。上车是不准吃东西的,说是容易滋生啥细菌病毒的。而且每天,车上都得喷上好几次消毒水,味道怪怪的,跟杀虫的农药似的,说是能杀病毒。但这样,那段时间坐公交的人还是少,只有,呶,像他们买不起车的就只有坐公交的命另外,到了星期六星期天,你要是有胆出来敢坐车,基本上跟包车的待遇一样。就像额上回,壮着胆子随便上了一辆,嘿,是跟平时不太一样,甭提多自在”

    “为啥为啥不自在”

    “你刚来,不晓得这沪市人的好歹。以前,额在市区里甭管坐哪趟车,这些个孙子,呸,都他娘的狗眼看人低,觉着额们乡下人贱。”

    李土根口沫横飞,说话的嗓门很大,丝毫不在意车里有沪市人。

    “可没成想,有个叫萨斯的玩意儿过来,这病毒可把这帮孙子吓坏了,一个个又是戴口罩,又是喷农药,再看额什么都没有,照样上车,照旧干活,看额是又敬又怕,跟瞧神仙似的。从那时,诶,额才明白,原来这帮人,就是一群欺软怕硬的主儿”

    话落,离三很清楚地留意到车里的一些人,有意无意地瞥了瞥李土根,脸色多少透露出一丝不忿。

    “小赤佬”

    骂人的是刚才遭李土根戏弄的中年人,想来他为报一箭之仇,打刚才没少在嘴里叨叨“乡下人”、“外来工”、“小赤佬”几个词。

    李土根谈兴高,满不在乎有谁不满,大大咧咧道“所以,千万不要看低了自个,不要因为他们,觉着额们从穷沟沟来,从农村来,就天生比别人矮那么一头,觉着他们骂额们“乡下人”,还真他、娘没骂错。但额跟你们讲,屁,全是扯淡,他们其实跟额们一样,也是乡下人,知道为啥不”

    “为啥”

    “因为沪市就是两个圈,像额们刚来的地,就是外面这个圈,这种人他们爱门缝中间看人,把人看扁喽。但他们想不到啊,最里面那个圈圈,住市区里的人爱在门梁往下看,把所有人都看低喽,就是心傲,压根都不承认外面圈的人是沪市人,也压根没把他们当自己人看。他们呀,其实跟额们陕西人没啥两样。“

    “可要额说,沪市人真不如额们陕西人,至少额们拿老乡当老乡,他们倒好,非自家人欺负自家人,非划个道道,什么内三线,外三线,定个城里人、郊区人,吵吵嚷嚷比谁穷比谁富,嘿,你们说有意思没意思,狗咬狗”

    通过窗户,望着现代化的大都市,离三扬起嘴。

    以前讲阶级,划分农民阶级、划分资产阶级、划定无产阶级,那是为革命,那是为治国,那是为理想。现在不以阶级、斗争为纲了,阶级意识没了,阶层结构倒方兴未艾。富的看不起穷的,城市的看不起农村的,城乡差别出来,城乡对立起来,莫非这就是先烈抛头颅、洒热血所为之奋斗的

    这国,是华夏人的国;这城,是华夏人的城。这城市化的繁华,农村人如何享受不得

    为什么要在城市人的奚落下忍耐苟且,难道农民的血管里流着的不是和城里人一样的炎黄血脉,难道农民生长的不是和城里人一样的蓝天红旗下

    眼睛盯着窗外,一一从眼前掠过的,不止是闻所未见的东方明珠塔,那左右陪衬的大厦高楼一样令人心潮澎湃。

    更何况,视线所及之处,无一不是高楼大厦、住宅洋楼,随便一幢,搁在秦川的小县城,便是人间奇观。

    即便再过了三站,高达十几层的写字楼、商品住宅依然一览,不能尽。

    离三收回了灼灼的目光,他仰起头,望向车顶,脑子里只想起了一句话一本满是外公注解、押在他箱子里的诗词集他不自禁地吟诵起那首民谣。

    “上有骷髅山,下有八宝山,离天三尺三,人过要低头,马过要下鞍。”

    “那么,我得低头”

    呢喃着,离三下意识地挺直了已经绷得紧紧的腰板,横眉肃穆,心里毅然决然地起誓。

    “不低头”




第十一章 南面称王
    看沪市一路的风光,一直从地上到地下。

    入了地铁站,随大流拾级而下,穿梭通道,排队等过门卡。

    平生第一次坐地铁,未见地铁的模样,光是宏大的站厅,靓丽的设计,足以他们哇哇地惊叹,兴奋地指指点点。没有注意到

    拥挤的人潮中,也有冲他们指指点点,暗笑乡巴佬没见过世面。

    可没见过世面的一干人,哪有机会见世面

    沪市的一号线在他们七八岁地里撒欢的年纪1993年,便通了车。之后的地铁二号线、地铁三号线,在十五六岁,正是他们当牛做马2000年,伺候庄稼。

    再当他们十七十八、十九二十,陕北的第一条地铁,依然没有。存在即合理,许是不合理。

    毕竟,沪市的发展,配得上地铁的速度,至于穷乡僻壤

    咣当,咣当。

    李土根等六人,坐在车厢两侧的座位。初来乍到的他们,对一切感觉稀奇,好奇地打量这节装修简约、现代的车厢,以致触碰一下扶手,都会啧啧称叹。

    离三,依旧离群,他择了一处不碍眼的角落站着,双手抱胸,闭目小憩。

    咣当,咣当。

    过了几站,空荡荡的车厢,像水缸似的,逐渐给如川的人流填满,拥挤不堪,肩碰肩,脚碰脚。

    这个时候,幸福,便是侥幸抢到座位。然而,截然相反,坐着的人一点儿不幸福,脸上的表情跟吃了苍蝇似的,一个个掩鼻晃手,而坐在李土根旁边的一个女孩子更甚,居然夸张到都掏出口罩,对他们的气息竟反感到如此。

    “噫,伊拉哪能坐地铁额”

    “哎呦,臭死啦。”

    李土根一览面前乘客的各种嘴脸,他强自撑着,坐视不理。

    只是,再厚的脸皮,终究不是城墙,而冷漠厌恶的目光,胜似千刀万剐。

    渐渐地,若隐若现像刀尖的眼神,洞穿李土根的脸,扎进他外强中干的心,刺痛得他不自禁地低下头,偷偷地捏起衣领,嗅了又嗅。

    没味儿啊要有,也是淡淡的汗臭。走了一段路,难免会有,可为什么他们的反应会这么大

    李土根想不明白,他在沪市呆了整整三年都不会明白他们憎恶乡下人的气味,是发自他们的内心,就像进步青年笑话辜鸿铭的辫子,同样发自他们的内心

    不过,就像辜氏的辫子是有形,就算李土根有味儿,它是外放的,心地美便如臭豆腐,闻起来臭,吃起来香。

    但眼前这些脸色不善的人,他们的辫子是无形的,他们看不着,也闻不见自己身上的臭味,因为都藏在心里。那颗心,假如做成臭豆腐,吃起来嫌臭,都变质腐烂了。

    李土根不懂,所以他如坐针毡,而且时间越长,屁股像给针扎了更痛。他冷汗涔涔,心虚地向左看了眼同排坐的同村人,瞧他们一个个人畜无害的样子,既不难堪,也不羞愧,丝毫没有让座的意思,李土根不由地坐立不安起来。

    “仲牛,超子,额们把位子让给人坐。”李土根微微抬起贴着椅面的屁股。

    李仲牛,人如其名,性子跟牛相似,憨厚,但死犟固执,绕不过弯来。他一听李土根无缘无故让自个挪座,嘟囔道“凭啥凭啥让给他们,拉屎蹲坑都讲个先来后到,这位子可是额先占的,不让”

    “咋能不让呢就凭现在额们在人家的地界上,客随主便,得守沪市的规矩,女士优先晓得不”

    “不晓得”

    “嗨呀,瞧瞧内那人”

    李土根指向一个耳戴3摇头晃脑的时尚女孩,又指了指旁边一个臃肿肥胖正冒热汗的中年人。

    “咋啦”李仲牛疑惑道。

    李土根心慌意乱,瞎编了个借口,“你看他们的身子骨多虚啊,尤其那胖子。呶,像他们这种城市人呐,都不硬朗,耐不住站,万一呆会儿站出啥麻烦来,那可得停车,多耽误额们的工夫。”

    “是吗”李仲牛半信半疑。

    “那还有假,额还能骗你吗”李土根拉了拉李仲牛的臂弯,又拍了拍李超的大腿,催促道,“赶紧的,站起来换他们。”

    “哎呦,总算把位子让出来,真是滴,把位子都熏臭咧。”

    “就是说。”

    “”

    看着一个个顶替他们坐下的人,不由自主地从口袋从包里摸出诸如摩托罗拉e39、摩托罗拉v3的手机,李土根不由地夸赞自己的审时度势,竟有点沾沾自喜,心道看他们这几千几千的手机,这里头肯定有买得上房子的主儿,指不定哪天看上自个盖的房子买了,算起来也是自己的主顾。给自己的衣食父母让个座,有什么不可以的

    李土根一边自我安慰,一边朝离三那挤去,只见他前面正有一个姿色一般还浓妆艳抹的女人,不断地上下其手,暗自骚扰着他,弄得退无可退的离三面色铁青,横眉冷对。

    “哎,让让啊,额到额师父那里去。”

    李土根一挤动,把女人挤到别处,嬉皮笑脸凑到离三身边,吹了个口哨,“兄弟,那娘们够骚的啊”

    “你刚才叫谁”离三问。

    “叫你啊。”

    “你叫我什么,师父”离三一本正经道,“我没有收过你当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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