嗟来的食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南柯一凉
孙哥把教练车车门打开,坐在副驾驶座上看向在驾驶座上调座位的离三,一直见离三左右各自看了一眼已经调好的后视镜,接着看到他系上安全带以后,这才出声问道“接下来要点火上路了,你该怎么办”
咔哒一声,离三点上火,脚踩离合、脚刹,挂挡拉手刹,轻车熟路地打转向灯、鸣喇叭,以一档的速度缓缓上路。五码左右,挂二档,十五到二十码之间,挂上三档。他左手熟练地摆弄方向盘,右手随时准备着升档降档。
“嗯,学得不错,照你这速度学下去,我敢说你半个月肯定能考出来。”孙哥一想到之前带离三到场地里练科目二的时候,他貌似也只花了三四天、七八个小时就掌握六个项目,现在又瞧他路考也没什么大问题,觉得这钱赚得又快又容易,不免对已经上手的离三又生几点好感。
“打转向灯变更车道。”孙哥发号施令之后,开始跟离三闲扯起来。“你学车是为了当司机,其实要我说,每个来学车的不管他们干的是什么,实际上都在干司机的活。你想啊,在家里,你或许要给你爹妈、给你老婆孩子当司机,而去工作呢,你必须要学会给同事、给领导、给客户当司机。诶,这样一想,是不是觉得这车你以后不学还真不行,它或许将来就跟普通话一样是必学的,不然就好像不能跟人交流一样。”
离三把档挂到四档,里程表上速度被踩到五十码左右。他双眼仿若雷达一般不断地在前方、左右后视镜瞅了一眼,同时跟孙哥回复道“马路、公路修得这么平坦、这么多,不会只给这么点车开的。以后,买车开车的肯定会越来越多,到时候,孙哥,你估计要忙不过来了。”
“诶,有道理,有道理。毕竟这轿车不是我爹那个时候骑的自行车,要上牌,也要驾照,而且你要是没人教的话,还不一定学得会。”孙哥弹了弹烟灰,吧嗒抽上一口,笑道“最关键的是,现在跟以前不同啦,以前那个时候我爹妈结婚,自行车、手表、缝纫机这三大件兴许还凑不齐,可现在啊,你要是没有车子、房子、票子,人家姑娘压根不愿意跟你结婚。”
孙哥意犹未尽地继续说“等车慢慢多起来咯,估计要不了多久,人家姑娘没几个稀罕跟着没车的男人,毕竟我看那些电视剧里演的,什么夫妻同患难啊,什么男女相恩爱啊,在钱、车、房面前都不是事。这个年代啊,有的人怕是瞧不上四十八条腿的安稳生活,只瞧得上一条又粗又硬的大腿。哎,兄弟,你说为什么会这样呢”
离三没有接话茬,而是透过前挡风玻璃,望见右侧站在人行横道上冲来往车辆招手的一个人。那个人略微弯下腰,一手捂住自己的肚子,一手不断地举起来摇晃,估摸着应该是突发什么病着急上医院。
“孙哥,那边有个人好像想打个顺风车,你看我们要不要停车载他一程”离三把档位已经降到三档,速度保持在最低时速,任由汽车慢腾腾地在马路上行驶。
“别别别,兄弟,赶紧挂挡转方向盘离他远点,千万别被他盯上缠上,不然我们可要遭殃了。”孙哥一个激灵从后仰的副驾驶座直起身,急得语无伦次地跟离三说,让他立马往左开避过那个人。
“孙哥,那个人有问题”离三重新把档位挂到四档,避过由左侧超车过来的大众宝来车,加速往前开。
“当然有问题,而且是大问题。幸亏你还懂得问我一声,不然你直接凑上去可要给你和我惹上一身麻烦咯”孙哥重新躺在靠椅上,以手扶额来回摸了几把,悻悻地说道“你知道他站在那招手干什么吗”
“我看他的样子,像是身体不舒服,想打车去医院吧”离三憨笑道。
“屁咧,他要真想去医院,前面一百多米不到就有个车站。他只要坐上91路的车再过十几站,就能到第三人民医院了。所以,你觉不觉得他这样很可疑”孙哥拿手指了指教练车经过的那个车站,斜视着离三说道。
见离三默默地点头,若头所思,孙哥接着指了指不远处又有一个再向马路上过往车辆招手的人,自信地说道“这些人不是很可疑,而是绝对有问题。我怀疑这个跟刚才那个都是托儿。”
离三惊得挑眉,目视前方的刹那瞥了一眼孙哥,问道“托儿”
“对,就是跟那帮戴白帽、穿蓝衣的管交通人合起伙来挣罚款的人。这些托儿可以算得上是鱼饵,老是跟中队、大队里的里面的鱼钩勾搭在一起,专门来钓你和我这种开车的肥鱼。然后等把开车的给钓着了,立马就狠狠地宰上他们一刀,让他放放血。”
孙哥说的时候留意到离三脸上的不以为然,心底担心他以后遇到同样的事情可能被“钓鱼”,便特意语气加重地警告道“所以啊,你以后开车出去,千万记住咯,遇到像这样在路边冲你招手找你搭个便车的,无论如何,你都不能载他,明白吗”
离三挑的眉毛往下一蹙,拧成一团,瞄向孙哥狐疑地问他“孙哥,不会吧,只不过是顺手搭个人给他省几步路,助人为乐的事,不至于有这种歪门邪道等着好人吧”
“没听过好人不长命,恶人活千年嘛好人怎么了,这个世道,诶,好人活该就没有好下场。呵呵,不说远点,就说这事吧,你以为我一开始也信这里头有这个鬼,没有,其实我跟你一样刚一听说也不信,可后来不信不行啊,因为你身边有人还真出过这事”
孙哥喉咙一蠕动,一口痰从他嘴里吐到车窗外,他拿起一瓶拧开的矿泉水喝了一口,接着往下说。
“就,就上个礼拜,我有个已经考出驾照的学员就中了这招。哼,这帮孙子安排一个跟刚才那俩差不多的人,一样假装一副有急事的样子求搭别人的顺风车。而我那个学员人好啊,就主动帮了一把。可没想到刚把他载到目的地,他故意塞给我那学员十块说当车钱,跟我那学员拉扯磨叽了一会儿,结果呢,当场被特意在那个点蹲着执法的那些人逮个正着。”
离三把车开慢点,腾出工夫转头偏向孙哥,问道“逮到就罚钱”
“那可不是,罚了一万多块钱才让你走。不然,车扣下,人放走,什么时候交钱,什么时候给车。嘿,跟买车时候一模一样,一手交钱,一手交车”孙哥一边说,一边拿大拇指、食指比划一万块钱的厚度,讥笑道。
“这不是土匪嘛”
“咋能叫土匪呢,兄弟,没看过王保长传奇吧,他们这叫保安团”孙哥又喝上一口水,感慨说“反正啊,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自从朋友出了这档子事以后,我是不敢自己或让别人再做这种事了。没办法,虽然做好事不留名我觉着成,可要是做了好事还给人留个恶名,我可受不了这委屈。”
“就没人管”
“呵,怎么管整个沪市上上下下各县区,谁都tian,通腆着脸说自己清楚,可谁敢拍胸口保证自己没搞过这个。哼,天下的乌鸦一般黑,即便有些乌鸦现在不黑,也迟早会被乌烟瘴气熏都熏黑了。”
第187章 明天记得来
吱,车胎伴随着刹车,逐渐减速中在柏油路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诶,李三,干嘛停车,平时不都再往前一段吗”
教练孙哥原本优哉游哉地坐在副驾驶座,双手抱胸后靠着小憩,在突如其来减速的惯性下,上身不由自主地往前一倾。
“孙哥,看到一个熟人。”
离三手脚协调熟练地操纵教练车,规规矩矩又轻而易举地侧方停车,接着不忘开启双闪。
“就这里下,不妨碍你吧”他一边拉手刹,一边抱以歉意望向教练。
“嘿,这算什么事,想哪里下就哪里下呗。”孙哥咧嘴一笑,满不在意。
“那行,谢谢孙哥了。”离三说着,解开安全带。
孙哥嘱咐道“哎,对了,明天接着学车,时间地点一样,到时候我过来接你。”
“好。”
话音落下,紧随其来是轻轻的关门声。
“大爷”
从车里钻出的离三甫一挺直,朝向铺满石砖的人行道上的一个熟悉的背影喊道。
噔噔,他步伐轻快,动作迅捷,与前面的孙勇冠形成了鲜明的反差。只见在夜影树翳里迈步蹒跚的老人,闻声忽地顿足,颤颤巍巍中把头一转,路灯射出的亮光径自照在他的脸上,映入离三震惊的双目中。
老人依旧是一脸的鱼尾纹,一条一条的皱纹曲折不均宛如墙上斑驳的印迹,而皮肤又像掉落光洁滑腻的漆面,变得粗糙而布满沧桑,点点老人斑,则仿佛是岁月在脸颊上泼上的不可磨灭的污点。
然而,即便这样的衰老,这样的年迈,在以前,离三从未发觉大爷一举一动间是一个已经年纪八十有余的老人,那时,他双目灼灼,炯炯有神,身子板虽然瘦削却硬朗健康,整个人散发着一股不显老不服老的精气神,可是现在,从离三的眼中,他看到的孙大爷,不再有弥勒佛般的欢喜微笑,面无表情,犹如是木刻似的,消去了全部的哀乐,空心而又空洞,死气沉沉。
“大爷”离三进步上前,担忧道。
“喔,是李三啊。”
以往隔着一条马路都看得清楚的孙大爷,而今莫名其妙地需要等离三凑到跟前,站在他面前一步之遥才恍然大悟。
“你这是又去图书馆呐”他说话同样有点不利索,些许含糊中带着结巴。
离三不作回答,而是揪心忧虑地凝视才隔了四五天不见的老人,深深地打量,从头到脚,又从下到上,看他没有穿平时的保安制服,穿着一身黑灰的中山装,脖间围着一条离三小学一样佩戴的红领巾,右手提着一个薄薄的白塑料袋子。
“大爷,您从哪里回来”离三反问道。
“我”
孙勇冠笑吟吟道“去外面办点小事,你看办好了就回来。”
晚风徐徐,离三隐隐看到老人胸前未曾吹干的汗迹,他微微抬头,当清楚无比地注意到额头上的汗珠,也不忙着聊天,扭身侧头,转向一旁传来引擎轰鸣的教练车。
“孙哥,能麻烦车再借我开一段吗”他大声喊道。
“咦”
教练摇下车窗,脖子伸直,面带疑惑地探头而去,定睛一看离三,以及老人,会心一笑道“行,再开一段。”
离三挥了挥手示意感谢,转而询问道“大爷,我开车带你回学校吧”
“车,李三你有车了”孙勇冠眨了眨老眼,难以置信道,“不是三轮车啦”
“大爷,您误会了。这不是我的车,是驾校教练的车,我最近啊一直在学车。”
“是这样。那还是算了,不麻烦别人,我还是走回去吧。”
“这里离学校还有段路,看您出的满头汗,还是坐车吧。”离三一劝再劝道,“再说也不麻烦,本来也是要停到校门口的,只是碰巧遇到您,我这才下来。”
“我今天请假没有值班,得回小区屋里睡一晚上。”老人推辞道。
“您就跟我上车,来回也多不了一公里。”
说完,离三搀扶着孙勇冠,软磨硬泡终于强拉着老人登上了车。
“李三,你说人活着到底是为了啥”
之前离三强拉硬拽着老人上车,此刻,老人强求软声地让离三留下。一老一少两人一人一个小马扎,晚夜的漆黑密布整个社区,独独铜丝缠绕着铁皮木板的矮屋没有灯光的怜悯,黑茫茫中人眼往没有门的洞里一望,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晦暗。
离三手拿着孙大爷好意递来的蒲扇,有心地扇动着,刻意将微微凉爽的风扇向老人,就像昔日在李家村李婶为离三驱赶蚊虫一样,此时他一样关心又孝敬地替长者驱蚊。
噗噗,蒲扇小幅度地左右摆动着,而持有它的离三,却沉默得如这方的幽静,久久不语,洗耳恭听。
“说白了,你读书上学,到毕业工作,跟我当年卖命讨饭一样,为的就是生存。”
孙勇冠咽了咽喉咙,慢吞吞道“但现在比那个时候好多了,你也比大爷强多了,懂知识有文化,生存是肯定没有问题。”
离三斩钉截铁道“大爷,我不要生存,我希望生活。”
“生活”孙勇冠迷糊道,“两个有区别吗,我还真不清楚”
“地上的蚂蚁是生存,垃圾堆里的猫狗也是生存,可城市里的人,得活得像一个人,生为活人,不是活物。”
“原来这就是生活,对,是这个意思,大爷当年从军就是从生存跳到你说的这个生活。”
生存,生活,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对应着马斯洛需求理论五级,而此时的离三,仅仅位于最底层的“生理”,温饱尚且难以维系,又哪里有多余的精力有多余的时间去追求尊重、自我实现,然而,即便再被剥削的人,也有微乎其微的力量振作而奋斗。
正如离三始终坚信的,一双能欣赏日出灿烂的眼睛,必然目睹黑夜的绝望。
“可是,我觉得,咱们更应该看的是生命,是一生。”
孙勇冠自言自语道“你千万不要怪大爷啰嗦,也不要嫌大爷没文化。我虽然识字不多,但至少在部队呆过扫盲班,在学校里也看过一些书,虽然不多,也不深,可大爷的年纪摆在这里,有时候半辈子活下来,几十年的回忆好歹抵半本书。”
“你看我这样的人,没有财,没有名,眼睛一闭一睁不管多少年,自个的名字在入土的那边除了墓碑上刻着,能过个一两年再唤出声的怕是一个人都没有。本来是这样,本来是这样,可李三呐,不一样啦,虽然像大爷这样的人,你算一个或许会记住,但是少,可换一茬想,想我总算是一个地道的革命战士,抗过日,打老常,援朝鲜,揍美鬼,这一辈子,没亲人纪念可一有国庆,庆祝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自己就觉得自己没有白活在这个世上。”
“这也许就是书里经常提的,生命的意义,你说是不是”
“大爷。”离三张张嘴,不知道从何回答。
孙勇冠抱着某种坚定的信念,像一名不算优秀却尽职尽责的导师,掏心挖肺地希望影响到前面聪慧的学生。
“李三,记得认识你的时候你说你从陕北来,那你一定会唱东方红吧”
“大爷,我唱不全。”
孙勇冠语气真诚,再三恳求道“能唱给大爷听听,听听地道的味道”
“东方红,太阳升”
唱了一会儿,唱到第二遍的“为了建设新中国,呼儿嗨哟,领导我们向前进”,面容疲倦的孙勇冠猛地打开半阖的惺忪昏眼,一把抓住离三的手腕迫切地问道“李三,你明天能来这里吗,能来吗”
本已经跟教练约好学车,但离三隐约从老人的话里听到恳切,不免心软地答应“来,明天我一定来。”
孙勇冠充满力量地再三强调道“好,那就好,得来,一定得来,而且得早点来。”
第188章 光没了
夜色染空,昏月烛照,本就乌黑一片的社区旮旯,逼仄,萧瑟,偏僻中又增添一抹黑颜色的忧伤。
孙勇冠静静地坐着,旁边马扎上的人已经不见踪影,十五分钟前自己尚能依稀认出一个离去的黑影轮廓,而现在,老人的花眼里,仿佛除非喧嚣的风,死寂的暗,什么都看不见。
“能说的只有这些。”他嘴巴翕动喃喃出小声。
嘎吱,两条瘦如麻杆的腿,好似经人拨弄,竟摇摇晃晃摆个不停。孙勇冠颤颤巍巍地起身,脆弱松动的老骨头嘎嘣直响,他驼着微微凸起的背,再也无力支撑腰杆,任由它垂落,垂落,仿佛背上背着一个沉甸甸的锅盖,压弯了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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