嗟来的食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南柯一凉
“昨天,是教师节。他按惯例,又把三个月攒的钱捐给他现在援助的学生。”
薄云天又双手捧着一个木柜,是离三先前见过那个放置老人一生戎马荣誉勋章的木柜。
“本本义父原先以为可以加把劲,继续攒钱,将他们包括你在内,像之前的我一样供完。可他没有想到自己日子到了。临终前,一分都没有,按咱老家的规矩都会备一笔棺材本,可义父他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套寿衣,跟一块木板。”
离三挑眉惊讶道“你”
“意外吗”
薄云天莞尔一笑,“你是义父最后一个资助的人,而我,是他第一个资助的人。”
离三重新把支票递回来“我其实并不需要这笔钱,我希望它可以给之前大爷援助的其它学生。”
“不必客气,他们自有安排。素雪管理的基金会,以后会代义父一直支持到他们大学毕业为止。”
“基金会”
“没错,基金会。”
薄云天摇头讪笑“也许你不相信,创立它的目的是想帮义父卸担子,以后以他的名义我出面支教,也算是遂了他老人家的愿。可想不到,义父执意各尽各责,他自己的心意自己来,就像不愿意接受我给他的生活条件,他也不愿意我替他慈善支教,他希望自己来。”
“很像他。”离味杂陈,不知道是喜是悲。
薄云天斩钉截铁道“所以希望你不要推辞,就算是帮我一个忙,我不希望义父他死后留有这么一个遗憾,他已经活得很累很不容易。”
离三沉吟了片刻,默默地点点头。
“还有,义父也叮嘱了另一件事,是希望请你帮他一个忙。”薄云天强调道,“一个小小的忙。”
“我能为他做什么”
“他希望你能为他写一副挽联。”
“挽联”
薄云天一面摩挲着木盒,一面喃喃道“义父希望出殡的那天,迎头的是你写给他的挽联,他觉得,你送给他的挽联极好。”
“去了你带我去的地方就写”
“义父要尽早入土为安,以慰他的在天之灵。”薄云天又补充道,“也聊表一点我无以为报的恩情,你放心,我不是一个记忆差的人。”
“你不用说这些。而且,”离三甩了甩手中不得不接受的支票,“馈赠理应回报。”
“那么,你有想好写什么吗”薄云天关注道,“我希望你能提前透露。”
“也许会跟他以前军人的身份有关吧。”
“军人杀敌在前方,英名留后世,不错是不错”
薄云天抽出第一个抽屉,里面装着是离三知道的各枚勋章。他展示在离三的面前,紧接着越过第二个径自抽出第三个,同时建议道“但我希望你能再好好想想。又或许,我愿意跟你透露些我记忆里的义父,不同于军人的他。”
离三会心,平静道“你是说大爷支教的事”
薄云天信手一抓,从第三个抽屉里便抓起一把的银行票根,而在如雪花般堆积的纸堆里,突然深藏于其中的三四本练习簿露出它的冰山一角。
第189章 赎罪
“其实我知道的也不过寥寥一点,有的是陪义父唠嗑记下的,有的是当年义父同事闲聊说的,有的”
薄云天讲述发自内心尊敬的孙大爷时,他原本翘着的二郎腿已经放下,人笔直地杵着,仿佛在打开圣洁的东西触碰神圣的物件,将一堆存根覆盖的笔记本取出一本,哗啦哗啦地翻动着
“义父大裁军回来,到了当地的一家工厂车间当锅炉工,一直勤勤恳恳,兢兢业业。直到八零年,那个时候,他还是孑然一身,没有婆姨没有子女,其实,不管是村里,还是厂里,已经给他说合了好几个,可是没有一个谈下,当然,不是义父眼界高看不上,他自己跟我说,转业回来都四十好几,哪有什么资格嫌弃别人,别人不嫌弃他这个半入土的糟老头就上高香了,他只是不愿意,他最大的心愿还是希望能找回失散了许多年的父亲兄弟,可是,都过去了十多年,他们在战火灾年里,到底是死是活,谁也不清楚。”
“所以,他也就这么单着省着,没有给我找到义母,孤苦伶仃地活到了五十多岁,终于,这个时候有人劝他要传宗接代,按后来跟他聊,他自己动摇了,不过得等到了拜访完战友再说,也就是这一年,我遇上了义父。”
离三静静地听着,同时一心二用地翻阅老人的笔记本,上面的字迹笨拙、潦草,数字更是写到了6以后,七仈jiu统统更替为“61”、“62”、“63”,他与孙大爷相识相熟,非常清楚这是老人惯用的书写方式。这个时候再看,再次看到这三个陌生而熟悉的数字用法,在老人离世的消息中,勾勾画画宛如深深的沟壑,而回忆的悲伤则像泉水般点点滴滴地溢满出来。
“第一次见到义父,是81年,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呢因为那年那月,离过年剩下七八天,因为义父来了,因为他用自己的储蓄跟肉票,给战死了老爷们的孤儿寡们买来了猪肉,也买来了包肉的面粉,终于,在腊冬下雪的天气里,连饭都吃不上三顿的家里烧着柴下了顿饺子,那是我第一次正儿八经吃从供销社里提来的,不是大晚上溜集市顺来的猪尾巴。”
薄云天边回忆,边转动着手里的卷烟,而后他举起放在鼻间,轻轻嗅了一口。
“那顿是我有生以来吃的最幸福的一顿,是现在即便吃多少的山珍海味都比不上的。更何况后来,这顿饭又关系到我现在的一切。义父当时没注意问我娘,怎么这么大的孩子不上学,后来转头一想,这没男人的家里穷得都揭不开锅,哪里还有钱供我上学。当时,我年岁不小但想得简单,总以为义父可以接我们到他家里,没想到义父他根本不占这个便宜,他直接就决定出钱供我读书,自然,也不只是我,还有其它牺牲战友的孩子。”
“所以你认他做义父”离三问道。
“难道这样不该吗”
薄云天摩挲着他最喜爱的一枚勋章,正是老人珍藏隐瞒的云麾勋章。
“从那以后,我成了义父供着的第一个学生,是村子里唯一一个17岁大字不识没读书的奇葩,却是从小学到高中,连续跳级竟然稀里糊涂在22岁的时候,考上了大学,成了村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大学生,也是义父供着的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人。”
“大爷会感到欣慰,他向来是一个坚信“知识能够改变命运”的人,你这样的成功,给他带来更多的信念,继续坚持下去。”
离三说着,一目一行扫过如同账目般加减乘除,精确到一毛的结余、所得,精确到每页的最右上角标注着每月捐款的目标,精确到每天赚钱的数额,精确到每笔捐款流向的对象。上面的每一个数字,稀松潦草的笔迹中是一种无私大爱,是一种执着信念,粗粗地一算,单单八一到九零年里,每年孙大爷至少可以捐出3000块。
三千,在现在又值得多少
“大爷不是在豫南老家,怎么会来到这里”离三询问道。
“厂子黄了破产清算,像义父这样的工人,将近二十多年的工龄两千块便买断了。偌大个人一下子没了业也没有钱,住的屋子还是厂子里分配的七十年盖的筒子楼。”
薄云天弹了弹指甲,感同身受地语气艰涩道
“当时,还有六七个战友的孩子,义父需要供着读书。于是工龄买断的钱,他一分都没有给自己,更别提说亲了,全一毛一角支援前线,到后来,弹尽粮绝了,他还是没有找到工作,不是嫌他老,就是嫌他没有文化,可义父当兵就是有一股莽劲和不服输的倔牛脾气,一个人,就像他说你的一样,也是一辆三轮车,搞客运生意,像以前上海滩黄包车拉客,他不仅拉人,而且拉货,一次几毛,来回几趟,一天下来挣下几块十几块。”
离三入目之处,能够从捐款的变化差额间,感觉到孙大爷十几年的衰老。之前八十年代,他精力尚存,廉颇未老,一笔笔都有三千以上的数目,然而到了九十年代,英雄迟暮,再坚实再硬朗的体魄也经不起岁月的摧残,又加上战争遗留下的创伤,身体难免大不如前,捐款的数目缩减的越来越少,而精确的每月目的也缩得越来越小,至于捐款的对象,从原来的七八间,渐渐缩减到四间,三间,直至他逝世前,一直坚持的一座中学。
最后一笔,历历在目,赫然是离三自觉一定参与其中的那饭盒里的八百块,那是孙大爷捡垃圾淘废品,省吃俭用积攒下的。
“又为什么会干保安”他心里有一个答案,但不确定。
“保安是我给义父找的,他当时其实已经干不动了,而我呢,完全有能力接他去享清福了,可迎他到沪市,结果他当面问我,有没有能力帮他找一份工作,他觉得他可以再干干,虽然连蹬三轮的都干不动了,但他看工厂里都会招值班看夜的,他觉得这份工作他还可以干,让我试试帮忙。”
薄云天自我哂笑,无奈地摇摇头“也许你不信,可不管你信不信,软的硬的,直接间接的,我都试过,最后还是得为义父找一个心仪又合适他养老的工作,这个学校环境不差,而且他们的领导跟我有一番交情,不至于有严苛的待遇,而且偶尔徇私为他专门安排一些医疗体检、值班轮空也相对容易。”
“那你觉得为什么大爷会固执地再三支教呢”
离三抛出一个别扭而奇怪的问题,“如果是帮助战友遗孀孩子,那么资助完就可以结束,是养成了习惯吗”
“这个答案,在这本笔记本里。”
薄云天认真道“这也是我为什么跟你讲这些,又为什么让你看这些的原因,我希望你能在看过以后,发挥你的聪明才智,斟酌一下能为义父写一副他真正满意的挽联。”
果然没有别的目的吗是养儿防老,干脆支教培育几个苗子,也算是另一种形式的传宗接代
离三面无表情,翻开新的一本笔记本,很快地,他陷入了沉默。
不单单是大爷怜惜同情上不起学的孩子,觉得贫穷唯有知识可以改变命运,希望能够进献绵薄之力尽可能帮助,而是他居然在赎自认为有的罪。
不禁回想,他确实说过,在撤离金陵的时候,他曾见死不救,没有狠下心救下一个落水的女子哀嚎着双手举高的婴儿,他确实说过,在向北大战的时候,他曾铁石心肠,命令自己排的弟兄,不论是老是少,是男是女,无论无辜与否,统统射杀,宁可杀错也不放过。
那些年,他曾经无意识,或者逼不得已地残害了许多村子,可事实上他都照做没有反抗,而反抗他的人里,或许就有他的同乡,但绝对都是他的同胞,而死的无名中,有一种人它有着名字,叫作孩子他最无助的乞求宽恕便是对那些枪下最无辜的孩子,也许,老人始终没有忘记这些孩子,没有放下对这些孩子造下的罪孽。
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那么杀人一命得下多少层地狱才能偿付。而现在,孙大爷,孙勇冠,到底坠入地狱,还是升入天堂。
一时间,灵光乍现,兴许这样一幅挽联,孙大爷的在天之灵,会得以满意。
第192章 人心
“曾也涂炭万灵,是否万不得已。。”
薄云天亲手为他磨墨后,便站在离三的边上,张目以待,而上号的安皖泾县的小岭宣纸,那笔走龙蛇写的一个个大字的确没有对不起这纸,也没有对不起握在离三指间的,自己花了百万拍卖来的前清乾隆的御笔。
“亦在积德存善,是否心甘情愿”
他喃喃着,只见离三气定神闲地写完,又不急不慢地斟酌了几秒,颇有大家风范地将笔浸入到一样珍贵无比的墨砚中,沾染而后抬手起笔,由浑厚有劲仿效颜真卿颜勤礼碑意境神韵的楷书,忽而骤然疾笔,潦草中直抒胸臆,看似无迹可寻但笔画勾转间,一股问苍茫大地的浩然磅礴的正气冲天跃纸,凝聚在上的只有四个横字
功过人心。
好,好,好,薄云天暗地赞叹,不单单是对挽联上的内容心满意足,也是一个书法爱好者对于这一笔一画蕴含火候的感慨,像这样的字,没有天赋没有十年如一日的浸淫苦修,没有名师高徒的教导,是成不了这番的气候。
薄云天不舍地移动视线,欣赏的目光由字转向人,他终于慢慢地看清楚义父临终前近乎托孤一样地郑重把他交代自己,到底出乎什么简单,无外乎才。渐渐地,他的耳畔边再次回响老人的话,要对他多加的照顾,不要吝啬几个钱,就当是孝顺自己让自己瞑目,希望能供到眼前的人觉得他读够了为止。
“义父,他到底”
薄云天记得他当时的回问,不是他舍不得这点钱资助,而是他猜不透两人的关系,万一,这个人是老人唯一真正血缘联系的亲人,薄云天当时便发下誓言,无论如何会代老人照顾好这个遗血。
然而,他并不是,老人只是回答“他将来会是一个和你一样的人物,只是可惜,他没有一个像我这样的人帮助你。”
老人至死的那一刻,始终坚信着离三将来肯定是一个人物,而且认定是一个大人物之后,他便一直希望能以生前死后用自己一点一滴微不足道的事例感化他,希望有朝一日,他能做一个爱国的大人物。
“好好把它粘好,出殡那天摆在最前面。”薄云天郑重地交代守候在一旁宁静的素雪。
呼。
离三吐出一口浊气,仿佛回到了八月那个图书馆的日子,书写一番后的他,精神犹如蚕茧抽丝般损耗了大半,他面对着水晶棺里的孙勇冠,越发沉重的心情悲凉彻骨,眨着深处滴流着酸楚热泪的眼睛,径直地望着化妆一番有点血色但依旧苍白的面容,那份苍凉,并非太阳暴晒的黝黑可以遮蔽,不是透明密封的水晶棺便可以隔绝。
里面躺着的,是一段历史,是一个普通人不平凡的一生。孙勇冠,孙大爷年轻是一个为了吃、为了名的战士,后来思想改造力争保家卫国当一名甘当牺牲的勇者,马放南山解甲归田,又因为一个突发的念头,却坚持了二十多年的支教,蹬三轮、捡垃圾,究竟是什么样的信念使他坚持
“先生,您要的火盆我给您端来了。”
工作人员遵照薄云天的吩咐,端来来一个燃烧着火的铜盘。虽然老人没有火化出殡,但生前没有敬孝而自责的薄云天,打算提前在坟墓之前,先在水晶棺孝顺他,按照义父临终前的嘱托,他要焚烧一些纸,然而不是冥币的纸钱。
“义父,您安息吧。”
薄云天眼角微微抽搐,不忍却狠心地将木匣第三层里的几本笔记本,嘶啦扯下一页纸,顶着压力与悲痛,将它默默地扔进火堆里,就像飘进的是一张纸钱,可当着薄云天的面,这一页页撒下去的,更像是一片一片无人歌颂无人知晓记录着功德的圣纸。
“这是义父的吩咐,它希望这几本东西能跟他一块去了。”薄云天深怕离三恼怒不解,刻意解释道。
“是大爷的性格。”
离三扯动着嘴角,露出一个微苦的笑容,他膝盖弯曲同样半蹲着,从薄云天的手里接过翻阅过一遍又一遍的笔记本,紧咬着牙痛苦地撕碎记录完好的纸张,把碎片一片两片,三片四片地洒进熊熊的烈火。
火蹿动着,飘着淡淡的黑烟,铜盆里翻滚着灰烬,同样的,正在焚毁着老人留存在世上足以见证他流芳百世的“日记”,可谁又会把这样的日记公布,这就违背了老人施德的本意,也是成全更高的境界,无名,无所为有名,也许,他本就不期待在世上留下什么,就像死前他躺在一块木板上。
优雅地恭立在两人背后的素雪,杏眼凝视着他们的背影,女子的柔软感性,使她微微红肿的眼睛再一次流出了滢滢的泪花。离三,薄云天,一个是老人第一个资助的,而另一个是老人最后一个资助的,他们就像浓缩了老人后半生支教的一生,就像木匣里第一第二层的勋功章、纪念章记录着老人的前半生戎马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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