嗟来的食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南柯一凉
“四哥拦得对。”
马开合摇摇头,叹口气说“可拦的了一时,拦不了一世。我那会儿回工棚,听到后面动静悄悄溜过去,就看着他们进来,四五个人把黄世仁围住,推搡了一把还没动手,黄世仁吼了一嗓子,立马从二楼噔噔下来好几个救兵,横肉硬块看样子都是狠角色,一闹准没好事,急急忙忙我又把四哥几个人找来,幸亏来得早,不然活活给打残喽。”
离三微微皱眉“四哥他们就没说什么”
“还能怎么说,忍呗。”马开合无奈地摊摊手。“谁舍得这份工钱,何况接下来隔壁还有一份工,赚头大。”
离三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事啊,看开点。”
“唉,这事吧,前后的利害都晓得,就是这口气咽不下,感觉咱们就像村里的牲口似的,由着他们使唤,憋屈。”
离三笑了笑“按四哥说的,忍吧。他们或许是不把咱们当人看,可黄世仁攥着大伙的一多半工钱,那就等于攥住了大伙的性命。和这种要你命的掰扯,要么就比他更不要命,要么就得服软。”
马开合勉强一笑说“谁说不是,黄世仁这么一整,工地其他人哪敢再吱声。”
离三又拍了下他的背,一声不响,径直走到李天甲、李土根那堆。
还没蹲下,便听李土根在唾沫星子乱飞地抱怨“日、他娘咧,瞅瞅他都干了甚么,想开人就开人,想加进度就加进度,可说到加工钱,跟刘师傅煮的蛋花汤似的,一点油水一点蛋花都见不着,反倒额们每月手里头的生活费还少了一百,师傅,那黄世仁他还是个人啊他根本不是东西”
李天甲一筷子敲了敲李土根的碗,“你小子喳喳呼呼干嘛,先把饭吃了,一会儿凉了看你咋吃。”
李土根喋喋不休“师傅,额大小跟你和工头有过七八个工地嘞,娘咧,还真没见着这种欠教训的经理。他太过分咧,在这么整下去,师傅,额真怕额受不住。”
啪嗒,李天甲又拿筷子敲了他一下,训斥道“你小子没完啦,吃个饭叨叨啥,闭嘴”
“怎么了,土子,不像平时的你”离三喝了一口饭汤。
李土根挠了挠被打的地方,愁眉苦脸露个笑,他凑到离三跟前继续抱怨“离三兄弟,你现在只上半天班,你是不知道工地里弟兄有多苦啊。”
话音刚落,李天甲怒视了一眼。
李土根缩了缩脖子,但不住嘴,仍然说道“不扯别的,额们组现在干完自己手头的活儿,还得兼着隔壁的,从早干到晚不算甚么,累就累吧,可明明说好的涨工钱,到现在都没见着,还按一个人头发,更气的你知道是啥不本来工头在的时候每月按例都给两百,可黄世仁来了呢,先截了六十,呵,这回又截了一百,说工程完了一并发,哪有这么的规矩,他这么做不是在吸额们的血嘛。”
离三就着一口菜扒一口饭,边嚼边问“那你想怎么整”
李土根登时来了精神,他把手里的碗搁在地上,挪着半蹲的身子更凑近了离三,刚想张口
“土子,你咋不能就安分点呢,和他们瞎掺和啥”李天甲怒瞪了他一眼,恼道。
“师傅,这哪瞎掺和。”李土根畏缩地微微低下头,撇撇嘴。
李天额头一团黑线,他自觉管不了,气得闷哼了一声,站起来走了。
李土根悻悻地看师傅走远,才敢放声地说“额已经和村里人,还有别组里的人商量好了,一定要闹一闹黄世仁,就像当年你大大领全村到县城一样,来个聚众闹事罢工,逼他给咱们要么马上涨工钱,要么发加班费。”
听罢,离三笑呵呵道“怎么,你想让我们俩也一起闹”
李土根认真地点着头“嘿嘿,不止,额们想让离三兄弟领个头。额算看出来,那帮家伙好像都怕离三兄弟。”
“你怎么看出来的”离三瞄了李土根一眼。
“明眼人都瞧出来啦。”李土根一副你别蒙我的精明样,眨着眼。“上回钢筋出事,要搁以前,哪整出这么幺蛾子,那王铭,人二话没说直接扣钱开除就完了,哪可能找个受气包替你背着。他怕你,他们肯定怕你。”
离三不动声色,反问了一句“他怕我什么呢”
“他怕,嘶”
李土根被问住了,为难地低下头,想了很久嗫嚅说“你救了大老板的命,对,他们怕整了你大老板生气。”
离三摇头说“这事早两清了。那包钱,还有双倍的工钱,就算大老板报的恩。他已经不欠我,没理由再怕我。”
李天甲在洗漱台简单地冲刷了一遍碗筷,走过来说“离三,这事你千万别掺和进来。他们啊,以前一直跟工头干,工头人好没怎么跟他们计较,结果把这群娃娃脾气养刁了,一遇到半点委屈都受不了气。”
李土根霍地站起来“师傅,额不是娃娃”
“土子,不许跟四哥这么说话。”离三按住李土根的肩膀,使了使眼色示意他稍安勿躁,慢慢地和他一并蹲下。
李天甲仔细环视了一圈,看周围聚集的人不多,他才放心地厉声警告道“土根,你这事给我打住啊,别给师傅添堵。要真闹起来,以后你这个徒弟我就当不认识,出了啥事你也别想着我帮你说情。”
“师傅”李土根一跳脚,不理解道。
“图昆,这事真得听四哥的。”一旁的马开合开腔道。
李土根脸色铁青,他没想到最亲近的人纷纷劝阻,回头盯着离三问“离三兄弟,那你呢,你啥意思”
离三隐晦道“土子,你先告诉我,人堂堂经理、总工程师凭啥会怕我”
“他们,他们怕你怕你”
李土根喉咙一哽噎,一时半会儿回答不上来。
“土子,你也说你呆过不少工地。那你该明白这世道哪有施工的怕工人的道理,开合刚才跟我说,有几个不服想撂担子,结果立马给开了,而且眨眼工夫就找了新的顶上。”
离三直言不讳道“你想想,人家缺你一个还是缺你一帮现在可不比年初有民工荒,像咱们这种乡下来城里打工的眼下根本不缺,满大街多的是,一抓一大把,跟猴子猴孙似的,咱们只有被挑的份,哪有挑东家的份。”
这还是当年掀翻技校流氓窝的离三吗李土根惊讶地瞪着双眼,久久说不出话,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本以为豪气干天的离三能替他们出这口窝囊气,没想到活生生一条陕北的虎狼,进了城里盘成了条狗。
他气不过,咬着牙说“离三兄弟,你咋变了呢,你咋能忍得了呢”
李天甲踹了李土根腿肚子一脚,教训道“嚷什么,离三说得没错,你这活儿有的是人想忍着,可八竿子还找不到呢。”
“额们农村出来,到了城里不就想多挣份钱过好日子嘛,怎么到头来咋又成杨白劳呢”李土根唉声叹气,抱着头下蹲,情绪非常失落。
“土子怎么说也是老人,怎么突然比我们这两个头一回来的还忍不住了”离三亲密地搭在他的肩膀上,轻轻地拍了拍安慰道。
“我应该知道。”马开合摸了摸下巴,语气不确定道。
离三脸一转,用征询的眼神看向他。
马开合犹豫了一下,如实道“土子的一个朋友,是个木工,前些天干活的时候不小心指头给机器锯断了两根,大伙刚送去医院,结果一人三块五块筹的钱都不够接他一根手指,找赵钱孙托他报工伤,跟黄世仁他们要点医疗费,起码把两根指头保住,可这帮人,心肠给猪油抹了黑到家,拿两百块打发人,而且看不能干活了又立马开除找其他人顶上。”
“太寒人咧,那是活生生一个人”
李土根倒着苦水,隐隐带有哭腔,他这么一个十六七岁就辍学背井离乡孤身打工的人,如此坚强到了二十二岁,此时居然脆弱成这样。
“嘶嘶,工头在的时候还把额们看chéngrén,可他们压根不当人,把额们当牲口,大牲口啊,离三,就像以前村里的驴,骡子,腿稍不利索了就宰了,可额们是人呐,不是畜生,哪能卸磨杀驴呢”
离三了解了大概,他告诉李土根“可以让他试试劳动监察支队或其它部门,找找他们帮忙索赔。”
“唉,这事不成,俗话民不与官斗,贫不与富争,就别摆官面了,争取让他们多赔点,至少回乡生活能好过的。”
李天甲叹了一口气,拍了拍李土根的背,安慰道“土根,你也不要太死心眼。这事吧,他们好歹多少赔了一点,已经算厚道了。呵呵,搁师傅那会儿的时候,哪有啥工伤不工伤,你敢伸手要,直接打断你一条胳膊,现在好多了,好多了。”
这声“好多了”,说的让李天甲心情反而沉甸甸的。
“四哥。”
离三唤了一声,手搭在李土根抖颤的双肩,想把掌心的炽热透过单薄的衣服,渗透进皮肤,传入寒冷的心扉,予以温暖的支持。抱团取暖,这是苦难者的习惯。
“没事。”
李天甲强颜欢笑,他缓了缓神,说道“土根,再忍忍,工期很快就到了。下次,师傅带你找个当人的地干,咱不当牲口了。”
离三望着李土根倔强又委屈的背影,心里不由地发酸,像文化程度不高、斗大字不认识一筐的农民工,诉诸法律的保护,又何尝不比登天难,哪有拾起镰刀、锤子自我保护容易,然而现在,已经不是那个打土豪分田地的时候,是法制,是文明的时代。
他坚持道“土子,告诉你那工友,信得过我就按我说的做。”
“真的能行吗”李土根转过头。
“年初的时候,中央三令五申不得拖欠农民工工资,要求各地方必须保障农民工的人身权利,我想现在的政府是不敢对这类事情置之不理的,或许他们巴不得你找他们,好完成指标,做出成绩,树立典型。”
“真的”
李土根向来相信离三,他擦了一把眼泪鼻涕,当回味起在别人面前像娘们哭哭啼啼,他咧咧嘴尴尬地笑起来。
试试吧,离三在心里没把握地默念道。
邦邦,邦邦,就在这时,不远处响起锅碗瓢盆碰撞的噪音。
第八十四章 杀马特
饱暖思欲,正在吃饭的工人们听到金属敲击声,就像饿坏的狗闻到肉味,寻食的猫闻到鱼腥,格外积极,端着碗的,打着牌的,坐着,蹲着,把表演欲旺盛的工友团团围住,仿佛回到了过去村头唱大戏、街边耍把式的时候,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期待地目不转睛。
“铁蛋,今儿啥节目啊”
“哎,铁蛋,再来首上次唱过的呗,那叫啥,我不是来打工,我在卖我的梦,唱那个麦克风呗。”
和他熟稔的工友不断地起哄,迫不及待地把人群中心手握空塑料瓶的铁蛋当点唱机,想听什么就让他唱什么。
“咳咳,今天我要唱一首新曲,大家来点掌声好不好”
铁蛋面容青涩,棕黄的脸蛋上看不到一点胡子迹象,他年纪小,可面对二三十号的观众却不怯场,比他第一次“上台”时的台风成熟多,开始模仿明星活跃气氛。
啪啪啪,十几人交相鼓掌,目光热切。
“接下来要唱的,歌名,2002年的第一场雪,演唱者,苏铁胆。“
“好”观众一片叫好,掌声再次响动。
“音乐响起来,全德”
苏铁胆清了清嗓子,回头看了眼伴奏的周全德,只见他心领神会,盘坐在地上,面前有一个搪瓷脸盆、一个塑料红桶盖在地上,他双手持着一对自己削平的棍子,尝试了敲了几下,便叮铃哐啷打起一段前奏。
顺着声音,马开合张目而探,笑道“又是他们,真够准时的。”
“谁”离三望着不少人如过江之鲫,向闹出动静的两人蜂拥而去,心生好奇,“我怎么好像没见过这场景”
马开合答道“正常,平时这个时候你要么路灯前看书,要么干脆就无影无踪,不见了人影的,见不着是肯定的。”
“可这人,似乎也没什么印象,生面孔”离三感到奇怪。
“没错,新来的,顶开除的一批。人蛮实诚,爱唱爱跳,这些天工地上的乐子,全靠他们。“
李天甲从烟盒里倒出四根烟,一边分给离三三人,一边说“还别说,他们有的歌唱的不错,够味。”
离三抽了一口,皱了下眉又舒展开。
马开合咳嗽了一声,疑惑道”四哥,你这烟也挺够味的,什么烟,怎么没抽平时的玉溪、芙蓉王“
“嘿嘿,大侄子今年争气,考上大学,得缴生活费学费,其它几个侄女,俩个得加紧上辅导班,争取来年都上。”
李天甲鼻翼翕动,嗅了嗅略带杂味的自制卷烟,“所以四哥这会儿可不富余,得勒紧裤腰带挤钢了,你们啊将就着抽,烟草是咱自己家大姐、二姐种的,给我寄来一大包呢。”
离三静静地抽着,烟草燃烧隐含呛人的味,他满不在意,直直地看向苏铁胆,不明白他为什么唱歌的时候,喜欢翘着兰花指,踏着小碎步,身体摇晃起来。
“2002年的第一场雪,比以往时候来的更晚一些。”
十几次的表演历练,苏铁胆、周全德已经配合默契,相当放松,不像第一次清唱,那会儿声音哆哆嗦嗦,结结巴巴地唱了一首小薇。现在,他毫不紧张,脚随着节拍轻轻地跺了起来,微微摇头晃脑着,唱道“停靠在八楼的二路汽车,带走了最后一片飘落的黄叶。”
听着模仿的沧桑忧郁的嗓音,李土根不禁咋舌“嘶,这歌额怎么听着这么熟,好像哪听过”
“街上呗,好几条街都在播呢,特别是兰州拉面的馆子,一天到晚都播人唱的歌,叫叫啥刀狼还是刀郎的。”马开合偶尔溜达到外边大街,从地摊上租还小说,再熟悉不过。
“2002年的第一场雪,是留在乌鲁木齐难舍的情结。”
苏铁胆深情地唱着歌,他的口舌时而像一个麦克风声音嘹亮,时而像一个古老的乐器,在模仿乐曲里新疆的“弹布尔”配合着邦邦声哼着旋律,同时,还不忘把从电视机新学的明星舞步用上。
并拢的双脚开始一前一后,像脚底抹了滑溜溜的油似的向后退,把太空步用在抒情慢歌显得突兀,却大大地激起了娱乐匮乏的工人们极大的兴趣热情,人群里已经有的忍俊不禁地吹起口哨鼓掌。
“是你的红唇粘住我的一切,是你的体贴让我再次热烈,是你的万种柔情融化冰雪,是你的甜言蜜语改变季节”
咣当咣当,正当歌者唱的带劲,听众听的起劲,一处不和谐的噪音喧宾夺主。
“你们唱的都是啥,都是啥”
一个流里流气的人双手揣在兜里,两腿外八字从人堆里走了出来,后头跟了几个一样拽相的朋友,个个奇装异服,发型非但五颜六色,而且千奇百怪,像是在扮鬼,不像是在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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