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步皆殇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碧霄2466
唐少昂俯下身去,倒是很自然的从被单里拉起父亲的手,低声道:“爸,你今天感觉怎么样?我带铭恩来看你了。”他一边说,一边小心仔细地替唐文德活动着筋骨。
就在这时,病床上的唐老爷却身躯剧烈抖动了一下,他带着氧气罩,拼命地喘着气,紧闭的双目眼皮开始突突直跳。
唐少昂怔了一怔,握紧了父亲的手。
唐老爷那张苍老濒死的脸抽搐不止,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微微睁开了眼睛,虚弱地叫道:“铭恩,铭恩……?”
铭恩不禁愣住了,呆呆地站着。曾经那么儒雅尊贵的体面人,如今竟然如此虚弱衰败,他颤巍巍的向她伸着手,嗫嚅道:“铭恩,真的是你吗?”
铭恩几乎是本能地往后躲了躲,诧异地道:“老爷,是我啊,我是铭恩。”紧张的语气里分明是有一些困惑和一些惧怕。
唐老爷微微睁着眼睛,断断续续的喘着气,那双枯瘦的手痉挛不止,却执拗地向她伸着。
唐少昂看不下去了,一把握住铭恩,将她拽到了跟前,沉声道:“你爹在跟你说话,你认真点行不行?”
铭恩的脸白了白,凝视着他,难以理解的样子。
唐少昂却没有时间跟她解释,只是将她的手放在了唐老爷手里。
唐老爷轻轻握着她,嘴角忽然闪过一丝开心释然的微笑,低低道:“真好,能见到你真好,看到你没事,爹就放心了。”
铭恩伏在他的床前,慢慢皱紧了眉心,不知因为是同情还是因为心口说不清道不明的疼痛,她忽然有些难过,眼泪啪啪啪地掉了下来。
唐老爷撑着一口气,老泪纵横着,又缓缓拉过唐少昂和唐婉仪的手,将他们三人的手重叠在一起,气若游丝地笑道:“你们都是我的好孩子…爸爸希望你们能永远在一起……少昂…你是兄长……要好好照顾她们两个。”
唐少昂慢慢流下了眼泪,握紧了父亲的手,用力点点头。一旁的婉仪被这悲伤的气氛感染,哇一声哭了起来。
铭恩心里也难受,默默地低下了头。
唐老爷很轻很轻的看着她,眼底的光芒忽然涣散开来,一寸一寸的熄灭。
唐少昂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微微一愣,反复握紧了父亲逐渐松开的手,喊道:“爸,爸你不能走啊!我还要带你去香港,我们一家人要永远在一起。爸,你不能走啊?!”
婉仪也吓得哭了起来,一叠声地喊着:“爸爸,爸爸你怎么了?”
铭恩泪流满面,也怔怔地握紧了唐老爷的手,想要给他活下去的力量。
唐老爷欣慰地笑着,慢慢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醒来。
他的尸体当天被火化。
唐少昂抱着父亲的骨灰盒上了山,来到了庙里,他想要见母亲一面。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带母亲一起走。
可是庙里的住持却出来说:“净慧师傅在一个星期前就病逝了。”
唐少昂彻底懵掉了,他一天之内,失去了两个挚亲,这种打击对他来说几乎是灭顶之灾,他浑浑噩噩的跟着住持的脚步来到了后山,眼前看到的只是一座凄凉的孤坟。
似乎有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一瞬间,他就崩溃了。
他倒在母亲的坟前,连滚带爬,嘴里歇斯底里地哭喊着,却不知道自己在哭喊什么,似乎只是想将胸腔内堵塞的痛苦和绝望发泄出来。
女住持被他的样子吓住了,走过来想拉他起来,却半天拉不动。
唐少昂伏在地上,嚎啕大哭,几乎不成人形。
一直到了暮色四合时分,他才安静了下来,似乎是累了,便一动不动地跪着。
跪了很长时间,他含泪的目光落在了父亲的骨灰盒上。
他想,他应该把他们合葬在一起。
——
入夜的时候,铭恩被叶蕙心叫了过去。
宽敞明亮的卧室里,叶蕙心坐在高高的软椅上,认真地审视着眼前的铭恩。
两个多月没见,她的脸上似乎少了一些稚气和可爱,却多了一份女人的妩媚和柔静。
片刻的静谧后,她笑了笑,似乎有些烦躁的样子,俯身从茶几下抽出一根烟来,挟在手指间。
铭恩看到她这个举动,不禁呆了呆,惊讶地道:“小姐——?”在她的印象里,叶蕙心是个温婉知性,端庄典雅的大家闺秀。香烟这种东西她是从来不碰的,而且她讨厌闻到烟味。
可是眼下,叶蕙心的一举一动却仿佛换了一个人一样。
被她这样一喊,高椅上的女子倒不由怔了一怔,晃神了片刻,她无谓地挑挑眉,很自然的拿起了茶几上的打火机,点燃了香烟,衔在嘴里,仰起头,慢条斯理地吸着。
铭恩知道自己没有资格说什么,于是又埋着头安静了下来。
烟雾缭绕中,叶蕙心却淡淡一笑,轻佻的看着她拘谨不安的样子。
“你刚才叫我什么?”拧了拧眉,她好笑地问。
铭恩难过的看着她,眼底有一丝悲痛,也有一丝慌乱,低声嗫嚅:“小姐,你怎么了?”
叶蕙心蓦地嗤嗤冷笑一声,似乎是觉得太好笑了,她恍惚间摇摇头,指间的香烟一灭一亮,半响,又嘶嘶地笑道:“叫错了吧?应该是我叫你小姐才对,这卧室,这张大床的女主人,应该是你才对啊!”娇俏地大睁着媚眼,傲慢鄙夷的话语毫不掩饰自己的讥讽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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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步皆殇 第99章 恩怨 决裂
铭恩知道她在嘲笑自己。
是啊!这一切,她自己都觉得荒唐可笑,她竟然是唐老爷的私生女,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在火葬场,唐少昂那悲愤认真的语气又仿佛不是在开玩笑。
算了,她并不想去理清这一切,只是感到从未有过的厌倦和迷茫。
叶蕙心坐在桌旁,翘着腿,身上的蓝色描金牡丹旗袍在灯光下泛着凛凛的针光,她扬了扬头,再度扬了扬头,忽然缓缓站起身来,一步一步地笑着,走到了铭恩跟前。
铭恩坐在沙发上,未及回神,对方已经居高临下,恶狠狠地撅起了她的下巴。
叶蕙心朱红的指甲似乎刺进了她的血肉,钻心地疼。
铭恩无意识地皱眉,头顶上却传来了咬牙切齿的声音。
“别以为你可以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我告诉你,你休想!”叶蕙心直直地瞪着她,冰冷的目光里似乎要飞出尖利的刀子来,一字一句地警告:“我是绝对不允许,像你这样卑贱的人,住我的房子,侵占我的男人。”语毕,大咧咧松开了手。
铭恩的脑袋一斜,哽咽着僵在那里,下巴上涨起了一抹火辣辣的嫣红。片刻后,她微提了一口气,默不作声地站起身来,想要离开。
“你别走!”叶蕙心却有些不依不饶的样子,冷冷地拽住她,寒冷的目光直射而来,“翅膀长硬了不成,怎么,连我的话你也不听了,我让你走了吗?”
铭恩喃喃地摇头,低声说:“我已经不是你的婢女了,你没有资格这样对我!”说着,不亢不卑地抬起眼正视着她。
“你…你说什么?”叶蕙心紧紧地咬着牙,难以忍受她这样无礼的态度,“啪”地一巴掌甩了上去,叱道:“你是个什么东西,在这儿跟我耀武扬威的!我今天不刹刹你的威风,你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干脆利落,并不拖泥带水,依旧是不露声色的沉稳与老练。
铭恩似乎有些被打蒙了,怔怔地捂着脸颊站在那里,好一会儿,才有眼泪流了下来。
叶蕙心将指尖的香烟掐灭扔在地上,她怒冲冲的抬起手直指着她,气急之下,浑身止不住颤抖,“连你也不把我放在眼里,唐家上上下下都不把我放在眼里,你们都想看我的笑话,我就偏偏不让你们如意,你想跟唐少昂走,我告诉你,你休想,大不了大家一块儿死,我是绝对不会让你们这一对狗男女如愿以偿的。”
铭恩呆呆地看着她张牙舞爪,面目狰狞的样子,此刻反而平静了下来,幽幽地道:“小姐,没有人想要夺走什么,也没有人愿意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你一步一步的走到了今天,仍然不肯回头看看,自己究竟错在哪里了嘛?”
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叶蕙心在电光火石之间也恍惚见到了事情本来的面目,唐少昂一开始是多么爱她,即使知道了自己的过往也依然没有伤害她,是她放任了自己,一步一步去触碰他的底线,一步一步地背弃了他。
可是,就算是她错了,凭什么要轮到一个小丫头来数落她的不是。叶蕙心根本控制不住了,她怎么能任由一个丫头给小看了去,这样想着,一股蛮气直冲脑顶,一切也顾不得了。
她一个箭步上前,穷凶极恶地揪住了铭恩的衣襟,嘴里大喊着:“你凭什么教训我,我才是唐家的女主人,你凭什么在我面前这么放肆?”
这时,只听得身后一声怒吼:“叶蕙心,你疯了吗?”完了,心底有个声音仿佛在幽幽地叫着,完了…完了…她的手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拉了回来,她在下意识地躲闪中也见到了那张俊美刚毅的脸孔,禁不住的惧怕与颤抖,低声唤道:“少…少昂…”
唐少昂面色冷清,仿佛是经历了一场生死浩劫,浑身生下透着苍凉孤冷的气息,然而,却红着眼眶,一字一顿地道:“我已经尽量地克制着自己,不要再责难于你,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咄咄逼人?非要让我狠下心来逐你出去……你才罢休,是不是……”
叶蕙心刚刚被他一把甩了出去,勉强站稳了脚步,怔怔地望着雪白的手腕上隐隐约约的暗红色瘀痕,听着对方那样平静直白的声音,却似暴风骤雨前的巨雷轰响,有点发蒙,不禁惶惶地道:“唐少昂,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充满火药味的寂静。
“我的意思你很清楚。”他冷冷地直视着她,语气里没有一丝温度。
叶蕙心傻眼了,后背上禁不住寒意涔涔,手心里也潮汲汲的,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冷汗。
“是因为铭恩吗?”一阵眩晕的目瞪口呆后,望着眼前这个突然间变得雷霆万钧的男子,她不可思议地倒退了几步,半晌,才不甘地道:“你喜欢上了铭恩,所以你不要我了?”
唐少昂长长地唤了一口气,有些百无聊奈的样子,缓缓道:“蕙心,就算没有铭恩,我们之间也已经没有感情了,我可以跟你离婚,你也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这样难道不好吗……”这样说着,似乎更有些不耐烦了,索性背过身去。
叶蕙心却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袖,泪盈盈的眼眶里,布满了血丝,全是恳求之色,双唇颤动着,却是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这是第一次,她在他的面前软了下来,就那么绝望地企求着他。
唐少昂心下一软,半晌,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拉扯开她的手,决绝地道:“蕙心,该放手了……”
她仿佛没有听清,执拗地泣声道:“我不要…我不要跟你离婚…少昂……我知道我错了,我可以改的,我以后听你的话,再也不惹你生气了,你原谅我好不好……”
唐少昂猛一凝神,抓住她的双肩摇撼着,大声道:“我说的话你听明白了没有?我唐少昂这一辈子不可能再爱你了,现在不会,以后不会,永远也不会……”
叶蕙心突然止住了眼泪,转换了一种异样的神情,将身体的全部重量都交在他的一双手上,目光有些怔仲地穿过他的身体,望向渺茫的不知所在,半晌,她才闪过神来,仿佛着了魔似的快速冲向窗边,一把抓住铭恩的头发,另一只手却扼向那纤细的颈项,高声叫道:“你这个贱人…都是因为你这个小贱人…为什么偏偏会有你的存在?为什么…”
唐少昂没有料到她会有如此出格的举动,不禁都吓住了,两步过去,一把扯开了已经失去理智的叶蕙心,那力量却是未经考量的来势汹汹,直将对方推倒在地。
他也顾不得了,扳住铭恩的肩头,急道:“铭恩,你怎么样?没伤着吧?”
铭恩只是有些厌倦地摇了摇头,慢慢地推开了他。
叶蕙心抬起手指着他,歇斯底里地哭道:“唐少昂…你为了这个狐狸精…竟然打我…你从前可是对我千依百顺的……”然而却不曾得到他的丝毫眷顾,不由得血脉上涌,脑袋里一片空白,一下子从地上撑起身来,上前又拉扯住了铭恩的胳膊,叫道:“唐少昂…我毁了她,大家都不得好……”
唐少昂忍无可忍地闭了一下眼睛,反身将叶蕙心拖过来,怒不可歇地扬起了一只手。
叶蕙心怔怔地流泪喘息,却是目不转睛地仰着头逼视着他,眼底布满了狰狞的意味,仿佛是破釜沉舟前的那一种视死如归。
他的手再也挥不下去了,僵在了半空。铭恩却上前来拉住了他的另一只胳膊,急声道:“求你了,不要这样,少奶奶只是…只是太爱你了……你不要这样对她…”
唐少昂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转过身去,漠然地道:“你走吧…我以后不想再见到你…你别让我干出令大家都难堪……都后悔的事情来…”
叶蕙心怔怔地望着他怜惜地抚着铭恩的肩,仿佛是呵护一件稀世珍宝,冷笑了几声,阴森森地道:“唐少昂,我诅咒你们,诅咒你们一定没有好下场……哈哈…我就等着看你们的好下场…”说完用力推开了他,踉跄着步伐,快速跑了出去,只留下那恶毒的诅咒与凄厉的笑声在房间里回荡,彻底击碎了他内心深处的最后一点支撑。
唐少昂闭下眼睛,不由得紧紧地握住了铭恩的手,仿佛定住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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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步皆殇 第100章 离开
一室的寂静。
铭恩似乎有些累了,淡淡地道:“你休息吧!我下去了。”说完,脱手往外走去。
唐少昂猛地拽住了她的手,一用力将她甩了回来,紧紧抱在怀里。
铭恩愕了一愕。
他却不动声色地抱紧了她,附在她的耳边轻不可闻地道:“别动,让我抱你一会儿。”
铭恩的肩膀微微有些抖动,神色哑然而空茫,终究还是乖乖地安静了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微微松开了她,双手握着她的肩,温柔地看着她,说:“我们后天离开上海,船票我已经买好了,你整理一下自己的东西。”
铭恩怔了一怔,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心里一急,正色道:“我不走,我不能离开这里!”
唐少昂微微一愣,眼眸之中似有寒光乍现,但旋即仿佛又被克制了回去,只是笑了笑,不冷不热地道:“不走,不走你想去哪里……”他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
然而,铭恩只是低下头,缓缓抽回了自己的手,冷冷地道:“我没有打算要离开上海,要走的话,你自己走……”
唐少昂不由得勃然大怒,“砰”地一下,将旁边的椅子给踢飞了,愤怒地道:“你不愿意跟我走,是想去找那个什么金燕潮,预备和他一起远走高飞?对么?”
铭恩从来没见过他发这么大的脾气,不禁呆在了那里。
唐少昂红了眼眶,双手叉腰,气急败坏的原地乱走了两步,忽然转过身来,目光森冷地瞪着她。
“你这个女人,我对你已经够特殊了,近些日子来,可以说也是做到了低声下气,生怕哪里做得不够好,又惹得你不高兴了,可你还是得寸进尺,一再践踏我的真心……”
铭恩默默地看着他,半晌才勉强笑道:“唐少昂,你和我都应当很清楚……我们是不可能在一起的。”
这样的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因为眼前的人眉尖一蹙,眼神更加冰冷慑人了。她想了想,旋即又轻轻道:“我的意思是…你并不是我爱的那个人……你让我感到紧张和不安…你…也许你永远都无法体会这种感觉…因为你……在我的心里…不应该是现在的这个样子…”
唐少昂听得莫名其妙,此刻更觉得有一种被她轻视的感觉,她并不知道他的身世,这样随口一说,好像是在暗示他配不上她这个唐家大小姐一样。
唐少昂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脸色越来越阴沉,厉声道:“你哪里都不准去,你必须跟我一起走,这两天我会让赵妈看着你,所以你别跟我搞什么花样,也别妄想再像上次那样偷偷地跑掉……”
铭恩听得心惊胆战的,慢慢握紧了手指,半响,她贝齿轻咬着,硬生生地挤出了一个难以置信的字眼:“你——?”
唐少昂冷哼一声,别过了头。
就在这时,唐婉仪揉着惺忪的睡眼突然站在右边的卧室门口,嗫嚅道:“三更半夜你们不睡觉在吆喝什么呢?我老远就听见你们在吵架,你们俩怎么了?”
铭恩定住神,走过去安慰道:“没事…你赶快睡觉吧,我在艾菲丽买了你最喜欢的草莓蛋糕,明天早饭就可以吃了…乖……睡觉去…”
婉仪皱着眉,道:“好浓的酒味…哥,你喝酒了吗?”说着,呆呆地看向愣在一旁的唐少昂。
唐少昂眼底火气未消,脸上有着一丝难言的尴尬与僵持,微微张着嘴,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铭恩拉着婉仪往外面走去,只听得唐少昂冷冷地道:“你明天最好别再出去瞎转悠……我会让赵妈跟着你。”说完,房门“咣当”一响,她回身望去,走廊上空荡荡的,只有那扇门在晃来晃去……
谁也没料到,婉仪当天夜里突然发了病,高烧持续不退,铭恩没有办法,只得跑去叫醒了唐少昂,两人趁夜将婉仪送到医院。
——
唐少昂曾打算延迟启程日期。他打了个电话给码头,询问可否退票以及下一班开往香港的船期,那边的回答倒也干脆:
“先生你好像不是住在上海滩上,倒像是住在天堂佛国里的了!没听见炮声枪声吗?我们明天的这班船,能不能从吴湖口开出去,只有天晓得!你要退票倒也欢迎的,有的是人要,每张翻三倍五倍!要是想换下一班船,先生你去问问下一位的市长吧!”
一顿抢白,断了唐少昂延期动身的念头,却坚定了他离开上海的决心。他是个做生意的人,相信俏货必好,好货必俏的市场规律。尤其是那句:“退票欢迎,每张翻三倍五倍”。这么多人急于走,他唐少昂岂肯退让?
可是铭恩和婉仪都还在医院里。
整整一个上午,他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冥思苦想着明天的行动。铭恩、婉仪、楚平,王叔,赵妈,还有那不知身在何处的叶蕙心,一个个都像一枚枚棋子,摆在他的面前,而楚河汉界的两边,则是香港的轩尼诗公寓和上海的唐氏庄园。他把棋子们摆来摆去,总也决不定该摆成一个什么样。
入夜的时候,唐少昂终于谋划好了一切,他叫来了楚平,把所有他带不走的金银首饰、银元和二、三十根金条、还有一大卷大面额的法币,统统装进一只洋油箱,也是塞得满满激激的。时钟敲过十二点后,借着月光,他们来到了花园里的蔷薇花架下,挖开了一个土坑,将那件沉甸甸的物品,埋了下去。
“要做个记号吗?”楚平在盖上泥土和草皮时问。
“不用。”唐少昂说,“只有咱们两个知道,以后也不会有第三个人来挖,何必留下什么痕迹!”
他又连夜赶去了医院,将婉仪和铭恩接了回来。
铭恩本来不想走,可是大街上人心惶惶,唐少昂又是铁了心的样子,她执拗不过,又担心婉仪的病情,只得同意了他的计划。
——
第二天晌午,上海滩忽然响起了轰隆隆的枪炮声,震耳欲聋。
日军已经势如破竹的攻进城了,驻守在城里的部队和警察很快和日军正面交火,一时间死伤无数。
大街上乱哄哄的一片,老百姓东躲西藏,哀嚎遍野。
码头上,也是风声鹤唳的一片,唐少昂办完了托运手续,铭恩抱着昏睡的婉仪,在一旁看管着随身物品。
唐少昂去票房退票,他差点被几个如饿鬼争食的等候退票的人撕成碎片。
这帮人手提一个不大的皮箱,只要得了票拔腿就上船,好像那远处传来的枪炮声是专门冲了他追来似的。
唐少昂寡不敌众,差点想把那手中捷的三张票往空中一抛了事,如当年的海外留学生发传单一般。可是马上有两个手舞警棍的警察来救驾了。一顿棍棒,打散了那些抢票的人。
——
不远处,有枪声和炮火声清晰传来,隐约还有小孩的哭泣声。
铭恩抱着婉仪挤在嘈嘈杂杂的人群中,翘首观望着。
这时,唐少昂快步走了过来,并无言语,他一手提起地上的箱子,一手拥住她的肩膀,带着她通过检查口,迅速登上了轮船。
船舱内已是乌压压的一片,人头攒动着。
唐少昂拥着她,穿越喧闹的人群,径直走向头等舱的方向。
到了包间后,铭恩将婉仪放在床铺上,替她盖上了被子,然后坐了下来,静静地陪在她的身边。
并不宽敞的空间里,唐少昂来回走动着,似乎有些烦躁的样子,掏出了一根香烟别在嘴里,随手又在衣袋里摸着了打火机。
幽蓝色的火苗在圈起的手心里刚一亮,目光歪斜,衔着烟的他却发现铭恩在盯着他,怔了怔,视线落在睡熟的婉仪身上,唐少昂很快灭了火,将香烟收了起来,他笑了笑,只身往外面走去。
——
人,太把握不住自己的命运了。
唐少昂站在甲板上,心里阵阵发痛,
乌压压的天上、不知从哪里聚来了那么多云;乌沉沉的江里,不知从哪里流来了这么多水。是谁在主宰着这一切?
唐少昂想不明白。
只不过三两分钟的工夫,北边的天上那片灰白的云竟就全转成了浓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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