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枭起青壤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尾鱼
那意思是:她说她的,随便她。
***
出了省界之后,余蓉原路折返,聂九罗运气挺好,滴滴到了一辆顺风车,虽然不是直接到家的,但到了地方之后再打个跨市的出租,也就到了。
车主挺木讷,不属于喜欢聊天的那种,聂九罗和炎拓也不怎么讲话,毕竟有外人,不方便谈事情,所以绝大多数时候,车里头都是沉默的。
炎拓反而喜欢这种沉默,引擎声、车皮声、对面来车的喇叭声,都显得亲切,也极其让人安心,有一段路下起了小雨,雨打在车窗上,大时是一条条水渍,小时是一滴滴水点,炎拓新奇地像是发现了新大陆,盯着看个没完,头一次觉得水渍里的世界也是气象万千。
他转过头,想把这一发现分享给聂九罗,才发现,她几乎要睡着了。
是要睡着了,身子左摇右倾,脑袋点吧点吧,看起来颤巍巍的、随时都会倒,炎拓挪坐过去,过了会,她的头就搭到了他的肩上,身体也偎靠过来,柔软得像是没什么重量。
炎拓伸手搂住她的腰,低头看她的手,果然,没过多久,她的一只手就习惯性地、微微蜷动起来。
炎拓把左手也送过去,她的手下意识勾住他戴手套的三根手指,身体里最后一根紧张的弦松弛下来,终于真正安静了。
透过前头的挡风玻璃,能看到漫天飘雨,视线是朦胧的,雨刷一扫,就清晰了,清晰完,又是逐渐星星点点,成渍成行。
这一刻,炎拓觉得,自己不像是怀揣秘密、躲躲藏藏,也不像前路未卜,心事飘摇。
他像个普通人,带着喜欢的人回家,路的那一头,父母在,妹妹也在,酒正醇,饭正香。
***
一路辗转,快半夜时才回到小院。
卢姐收到消息后,已经提前返工了,依着聂九罗的吩咐,把客房打扫停当,被子拿了白鹅绒的,床上也换了崭新的四件套,卫生间里该用该配的,一应俱全。
给两人开门时,她完全没认出炎拓:“这位是……”
聂九罗说:“来过的,炎拓啊。”
哦,炎拓啊,那位小泥像先生、聂九罗亲口盖章了有好感的,终于是被她领家里来了。
卢姐有点欢喜,但也极其纳闷:怎么人都进院了,还不摘帽子口罩呢?
聂九罗冲她使了个眼色,先领炎拓进了房,出来后吩咐她做个清淡点的夜宵,小份的就行,又叮嘱她别老盯着人看,要做到视若无睹:“被骗去挖了两个多月的煤,心理上有点敏感,敏感懂吗?还有,饿得瘦脱形了,不喜欢人家看他,后面这几天,估计也不会出屋子。饭都单吃,你定点送饭收餐具就是。”
卢姐懂了,从今天开始,要出两套餐谱了:一份强身健体长骨头的,一份是补充营养长胖的。
……
如果说,昨天从矿洞换进旅馆是一步脱贫,那今天,终于住进小院,可谓一步登天了。
炎拓觉得,这小院比他无数次回想中的还要更温柔。迈进院子的时候,他就注意到那棵白梅已经谢了,但没关系,新一轮的、应和着春天的花木,已经在蠢蠢欲动。
那种蓬勃的生机,宁谧的氛围,是他在其它任何地方,都找不到的。
卢姐给他送夜宵来了,都是小份的,香菇青菜粥里,放了两颗粉白的虾仁,配了一小碟莴笋炒蛋丝,碧青翠绿配着嫩粉,看得人赏心悦目,也食欲大开。
聂九罗不和他一起吃:“你吃完了,餐具放门口就行,卢姐会来收的。”
炎拓点头,候着她们走了、关上门了,才摘下帽子和口罩。
这两天,他很厌恶照镜子,自己厌恶,连带着也觉得别人厌恶,所以能遮就遮,不想碍了人的眼,细想有点矫情,但让他坦然以对,一时半会的,又做不来。
转头看,窗上隐约映出白梅的绰约树影。
不知道还有没有余香未尽,炎拓起身过去,把窗户打开了一道缝,偏南方城市的温度,比北面要温和多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甚至觉得,风里已经掺进了和暖的温度。
正要回桌边开餐,听到聂九罗和卢姐的说话声,很轻,絮絮的。
聂九罗:“卢姐,你要有话就说,别一脸想说又硬不说的样子。”
卢姐:“不说不说,说了不合身份,你还要生气。”
聂九罗噗嗤一笑:“你古装戏看多了吧,还‘不合身份’,我不生气,你这样吞吞吐吐的才叫人难受。”
卢姐期期艾艾:“我是觉得啊,你看人得多看看,多多比较。这个炎拓啊,是不是不太聪明啊?”
炎拓一愣:有他什么事?戴帽遮脸的,哪能看出“不太聪明”了?
聂九罗也奇怪:“他哪让你觉得笨了?”
卢姐含含糊糊:“唉,就是这个智商。”
智商?都上纲上线到智商了?
炎拓仔细听。
卢姐摆事实讲道理:“你说哈,被骗去挖煤了,新闻里都报道过那么多次了,有点警惕心也不会被骗吧。人家打工的是为了挣钱,为了钱一时心急被骗,也还可以理解,这个炎拓,我看也不像缺钱的样子啊,这都能被骗,这还不是……人不太聪明吗。”
炎拓无语,这条分缕析的,他竟无法反驳。
他期待着聂九罗能为他说两句话。
耳朵竖了半天,才听到聂九罗叹息似的声音:“谁还没个短板?长得好,有钱,还聪明,哪能样样都让你占了?不聪明就不聪明吧,多教教就行了。”
炎拓默默吃饭去了。
毕竟打着欠条吃人家的、住人家的,爱怎么说他,就怎么说吧。
***
聂九罗洗漱好了出来,已经很晚了。
她披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给身体搽乳霜,这趟去由唐,打斗时她都尽量护着左胳膊,洗澡时才发现,右面肩背一片酸肿淤青,还有小腿上被铁锨柄砸过的地方,皮下淤血都没眼看了。
好在不是空回,终于把人捞回来了,这人现在和她,就隔着一层楼板呢。
聂九罗低头看地板,没错,就隔着一层楼板。
不知道他睡了没有。
可是捞回来了又怎么样呢?事情远没到头呢,他还要找妹妹,不知道哪一天,他又会从这个小院子里跨出去了……
聂九罗有点怔忪。
过了会,她想起了什么,从置物柜里,翻出一个充电式的触摸感应氛围灯。
这是以前收的礼物,这种灯的灯光很暗,常用来代替烛光,触摸式调整明暗,很方便。
得去把炎拓的床头灯给换了,那个太亮了。
聂九罗披上外套,抱着灯下楼,顺便带上了便签纸和笔,如果他已经睡了,她就把灯放门口,同时贴个便条,这样,炎拓一早开门起来,就有礼物收。
下了楼梯,第一眼就发现炎拓的房门是开着的,大门也开着。
人出去了?
聂九罗先去客房看了一回,确认不在,又去院子里张望。
这回看到了,坐在白梅树边上的石块上,低着头,手里绕着一根折下的梅枝。
聂九罗没敢叫他,医生说他近期会比较敏感,还可能会有心理问题,那现在这样子,算是“出症状”了吗?
隔行如隔山,她说不清楚。
倒是炎拓先看见她了,起身过来:“怎么还不睡?”
聂九罗说:“这话拿来问你自己吧,睡不着吗?”
炎拓自嘲地笑:“真睡不着。”
他昨晚就没睡好,睡了两个来月又硌又硬的阴潮地,骤然换到了柔软的床铺,心理上是幸福的,身体反而享受不来了,一躺上去就浑身不自在,翻来覆去入不了梦。
这理由听得聂九罗啼笑皆非:“睡不着也得睡啊,不是说由俭入奢易吗,到你这儿,怎么还难了呢?”
她赶炎拓回房,逼着他老实躺上床,又给他换了台灯,氛围灯果然挺“氛围”的,暗光一起,屋子里朦朦胧胧又影影绰绰,有一种特别强烈的不真实感。
炎拓问她:“陈福呢?”
他记得上次来,装陈福的行李箱是放在客房的柜子里的,但刚查看过,没找着。
聂九罗:“让我锁进储物房了,把那么个活不活死不死的东西放屋里,你睡得着啊?”
炎拓嗯了一声,床垫子极其柔软,软得身体一寸寸往下陷,再加上这打光,让他有点分不清现实和虚幻:“邢深那头怎么样了?”
聂九罗又好气又好笑:“你就安心歇着,过两天太平日子。林喜柔没那么快发现你逃走了,邢深他们也没那么快赶到由唐。这个灯有个触摸点,看见了吗?长按就是关。”
炎拓伸出手,想试试这开关,将触而未触时,忽然又恍惚起来:“我在下头,饿得快死的时候,总想着,这可能是我的报应。”
聂九罗都准备走了,听到这话,心头猛地一跳,紧接着,全身汗毛都起来了:这说的什么胡话?他是不是要精神错乱了?他要是这样,她可不敢走了啊。
她拖了椅子过来,在床前坐下,又把炎拓被子上加盖的盖毯拿过来,包住身子:“什么叫报应?”
炎拓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眸子不聚焦,不知道是看落在床上的光,还是看光边上的影,过了很久,才说:“你知道,我爸妈当年,是逃过的吗?”
***
1997年12月23日/星期二/晴
我觉得,我可能会死,或者,离死不远了。
我的日记活得应该会比我长,我要把事情都记下来,这样,即便我死了,将来看日记的人,也会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好想心心啊,已经整整两天,没听到我小宝贝的笑声了。





枭起青壤 第129节
先说说发生了什么吧,我尽量详细,想到什么写什么。
上周五,是我和大山约定好的、大家一起走的日子,家业我是真的无所谓,钱都是人挣的,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从头开始也很好。
门当然还是反锁的,不过我预备从窗走,家里的窗户都装了铁丝防盗网,大山提前放了把钳子在床底下,家里没人的时候,我就一根根地钳铁丝,不钳断,免得露馅,只钳到七八分。
那天晚上,如大山所说,他和李双秀出去应酬,他们一走,我就准备起来,十二月的天,太冷了,还得坐火车,我给小拓和心心穿得厚厚的,圆滚滚像两只小熊,然后又收拾小背包,大东西是不带了,但有意义的还得拿上,比如大山给我写的情书、结婚证,还有结婚时戴的首饰。
小拓特别兴奋,一直绕着我转,问我:“妈妈,是不是要走亲戚啊?”
心心就要安静很多,牵着哥哥的衣角不撒手,她现在,就是小拓的跟屁虫,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小拓是司令,她就是实心眼的小兵。
我说:“是,妈妈带你去坐火车。”
可把他给乐坏了。
八点过后,我就扯下了防盗网的一角,先钻出去,把心心抱出来,又接住小拓。兄妹俩笑得咯咯的,大概还以为是做游戏呢,小拓钻出来,还想再钻一次,被我扯着领口给硬拽出来了。
然后,我骑上自行车,心心在前,小拓在后,直奔火车站,大山叮嘱过我,咱们是小县城,一天就那几趟车,错过就没,可不能迟到了。
好在,我没迟到,还早到了一个小时。
车站里,可真是人山人海啊,我没出过远门,没见过这种架势,有好多人裹着被子横在地上睡觉,有些人的行李堆得山一样高,车上有那么多地方让他放吗?
还有拎着活鸡的、扛着半只羊的,更多的是贼眉鼠眼的。
我把背包背到身前,一手紧牵一个,听说外头乱,贼多,偷小孩的也多。
费了好大力气,我才找了块地方落下脚,打听了一下,今晚有两班车,九点半一班,是往甘肃方向去的,十点一班,往云南方向去的。
票是一人拿一张,大山说了,如果他出状况,到点我就一个人走。
我暗自祈祷大山能脱身顺利,我就想一家四口能齐齐整整在一块。
小拓忽然拉了我一下,说:“妈妈,小鸭子。”
循着他的指向看过去,我看到不远处有个坐在地上的老头,扁担横在膝盖上,扁担两头都是纸箱麻袋,身前有个大篮子,篮子里有只老鸭,还有几只小鸭崽子。
小拓这孩子,属鸭子的吗,怎么这么喜欢鸭呢?我随口答应了一声。
小拓又戳弄心心:“心心,鸭鸭哎。”
边说还边往那头走,心心紧拽小拓的衣角,也跟着走。
真是越烦越来添乱,我拽着小拓的后衣领,把他给揪回来:“你就不能好好坐着吗,啊?屁股上长钉了?”
小拓委屈巴巴的,想去又不敢,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心心张着小短胳膊抱小拓,还瞪我,这小丫头,居然是跟哥哥亲。
我哄小拓:“你乖乖待着,等爸爸来了,让他给你买一只。”
——【林喜柔的日记,选摘】
第108章 9
聂九罗入神地听炎拓讲林喜柔当年的日记。
她自己也折星星,算记日记的一种,但远没这么详细,折了也并不打算给人看,还想过要留下遗嘱,死后一把火烧了所有的星,也算是和这一生轰轰烈烈作别。
听到这儿,她已经猜出了几分端倪:“所以,你没听你妈的话,还是去摆弄小鸭子了,结果让你们一家的出逃计划泡了汤,是不是?”
炎拓酸涩地笑:“也不算不听她的话,就是……出了点意外,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那天晚上是有两班火车的?”
***
那时候没高铁,连t字头、z字头的车,都是两千年以后才出现的,行经由唐这种小县城,多是绿皮火车,停的时间也不长,挤趟车如同拼命。
炎还山到的时候,恰好赶上九点半那班车通知检票上车,侯站大厅里乌泱泱站起一大半人,立时沸腾如要上战场。
林喜柔一直盯着进站口看,终于看见炎还山,喜得赶紧起身向他招手,然而周围的人都在起身,林喜柔个子中等,瞬间就埋没在人潮之中,急得又踮脚又跳,脑子一热,站上了凳子。
炎拓则一直死盯着老头和鸭篮,他牢记林喜柔的话,“等爸爸来了,让他给你买一只”。
那老头也随着乌泱泱的人潮而起,扁担挑起来、鸭篮也挎起来,很显然,他是九点半这班车,去甘肃的。
炎拓慌了,他才那么点大,觉得人生中最紧急的状况莫过于此:爸爸还没到,小鸭子却要走了。
他急得说话带上了哭腔:“妈,妈,鸭子走了!”
嘈杂声太大,细嫩的童腔刹那间就被盖过了,站在凳子上的林喜柔急出一身汗,忙着挥手、又挥手。
炎拓一会看老头,一会看林喜柔,妈妈在凳子上不会跑,可老头在跑啊,仿佛被人推涌着离开,身形时隐时现、愈来愈远。
他是个小小男子汉了,得赶紧下个决定。
***
炎拓说:“我当时是这么想的,我得把老头给拽住,让他等会,我爸马上就来了,就能买鸭子了。”
顿了顿又笑:“那时候太小了,没有什么赶车的概念,觉得买鸭子最重要,火车都该等我买完了再开。”
于是他往人群里挤。
心心永远是牵牢哥哥的衣角的,见他跑,马上跟屁虫样跟上,两岁多的孩子,能说简单的话,也会走路了,两条小腿车轱辘样甩开,紧跟不放。
喧嚣的候车大厅,奔赴各地的人流,这一头,炎还山终于看见了林喜柔,大力地向她挥手,往人群里挤,而那一头,炎拓铆足了力气,在大人的腿缝间挣来挣去,身后还跟着个坚定的小尾巴。
这一刻,像极了命运无动于衷的脸,林喜柔以为的一家团聚,其实是离散的真正开始。
炎拓阖上眼睛,嘴唇发抖,有一行泪顺着眼角滑落:“就是从那之后,我妈就再也没见过心心了。”
聂九罗怔怔的,脸上有行烫热,这才发现自己也流泪了,她抽了张纸巾过来擦眼睛,然后攥起了团在掌心:“走散了是吗?没遇到人贩子吧?”
应该没遇到,陈福不是说,炎心在黑白涧吗。
炎拓沉默了很久,才说:“真要是遇到了人贩子,可能还不算太坏。”
没遇到,就是单纯的失散了,在人群中挤得晕头转向,最后小鸭子没撵上,妈妈也不知道哪去了,心心一直抹眼泪,炎拓安慰她:“不怕不怕,去找警察叔叔。”
其实火车站一般是有派出所的,林喜柔和炎还山第一时间去的也是车站派出所,但大人们都把事情想严重了,以为是拐带,加上那时候,车站的拐带事件确实也挺多,所以都往这条线上使劲了。炎拓和心心则在大街上一路走一路抽搭,被路过的好心人送到了街道派出所。
警察问起爸爸妈妈是谁,心心答不上来,炎拓却记得牢:“爸爸叫炎还山。”
炎还山啊,县上的矿场老板,可算名人了,又爱各处打点关系,经常得个表彰拿个先进,所里光跟他吃过饭的就有两三个,其中一个听了就乐了:“炎还山啊,那大老板,光顾赚钱,连孩子都丢了,得,我给送家去。”
家里,林姨在,她已经发现林喜柔不见了,也发现了铁丝窗上被钳开的那个口子。
然后,门就被敲响了。
她半是疑惑半是了然地把两个孩子接过来,笑着跟警察道谢:“不好意思啊,太晚了,改天专门去谢您。”
候着警察走了,她问炎拓:“小拓啊,跟姨说,去哪了啊?”
炎拓抽抽鼻子,说:“妈妈带我坐火车去了。”
“爸爸呢,也去了?”
炎拓想了想,确定爸爸也会去:“妈妈说,等爸爸来了,就给我买小鸭子。”
***
这回忆,真是听得人心都揉散了。
聂九罗坐得难受,很想挨靠点什么,她趴到床边,额头枕着手臂,把脸埋进床褥里:“这些,是你自己记得的?”
炎拓看高处隐在暗里的天花板:“其实我后来就忘了,很长一段时间,忘了个干干净净,如果没有我妈这本日记,我可能真的就是林喜柔的干儿子了。”
“再然后有一天,长喜叔找到我,说有份我爸爸的遗物要交给我,就是我妈的日记,封在一个大信封里,封口还有我爸手写的字,我爸真是没看错人,长喜叔守着这份东西这么多年,从来都恪守承诺,从没打开过。”
“看前几页的时候,我还持怀疑态度,觉得……这么多年了,谁知道日记是真的假的?可是,看到火车站这段的时候,忽然之间,就全想起来了。”
想起了那之后,就没见过心心了。
想起母亲哭着给林姨跪下要人,林姨说:“你女儿在我手上,你们就老实了,那就一直老老实实的,我说什么是什么,别再给我找麻烦。这样,没准哪天,你们还有见面的机会。”
想起母亲抱着他流泪,喃喃说着:“傻儿子,就为了只小鸭子,一只小鸭子,就能把你给骗跑了……”
这些事,后来他怎么就全忘了呢?
聂九罗抬眼看炎拓,光在眼前,他却在影子里,很近,也远。
“后来,我反复推想过,那天晚上,我们一家,是真的能逃走的。车子十点钟就开了,就差那么半小时。那时候,林姨刚刚在这世上立稳脚,还没攒起实力,手头也无人可用,不可能再把我们追回来。真可惜啊……”
他喃喃:“要不是我硬要去追什么鸭子,说不定我们一家四口,已经在云南扎下根了,我爸死了,我妈瘫了,心心失踪了,凭什么我一个人,反而太太平平过了这么多年安稳日子?不公平对不对?所以受点罪可能也是报应吧。”
聂九罗没说话。
有那么一刹那,她觉得自己和炎拓都像风筝,炎拓是过去太沉重了,飞不起来,即便飞起来了,也永远活在过去时,频频向来路回顾;她则是既往太轻飘了,连那根绕线的轴板都没有,父母都走得早,早得明明白白,亲属也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于是她一直往上飞,逐名利求开心,只想让自己活得舒服点、再舒服点,从来也记不起往身后瞥一眼。
她说:“你这话可不对。”
边说边伸出手,把面前的被子往里掖了掖:“我觉得啊,一个五岁的小孩,可以折爱折的花,可以追喜欢的鸭子,是他的自由。”
“不要老用‘要不是’把自己给套住,按照你的逻辑,可怪罪的人太多了。要不是你妈妈没牵住你俩的手,你们也不会跑走;要不是你爸爸把煤矿开得那么深,林喜柔也不至于能出来。为什么受了罪的人,老要往自己身上找罪过呢?不该盯着害人的人削吗?”
炎拓说:“道理是这个道理……”
聂九罗打断他:“道理是这个道理,那就按这个道理过日子。仇人不放过自己还可以逃,自己都不放过自己,那到哪都是牢了。”
炎拓没再说话,聂九罗也沉默,有时候心结太重,不是一两句话就能释然的,难怪第一次看见炎拓时,第一感觉是他不常笑,心事太沉的人,的确很难时时开怀。
她半边脸贴住松软的床褥,也没看炎拓,屈起手指,在柔滑的床单上无意识地圈划,顿了好久才说:“炎拓,你是那个林喜柔养大的,从小就是她带。二十多年下来,没有认贼作父,还能不失本心、坚守是非,对你父母来说,已经是安慰了,你妈妈如果能醒过来,我觉得她会抱抱你的。”
说到这儿,长吁了一口气:“其实换个角度想,你们一家,虽然早早离散,但是夫妻恩爱,父母疼爱子女,妹妹喜欢哥哥,哥哥爱护妹妹,胜过多少一个屋檐下过日子、却过得鸡飞狗跳的家庭了……反正,比我是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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