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凤呈祥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乔家小桥
……
临近子时,寇凛忙完手上的事情,回到自己独居的小院时,已是十分困倦。
他没仔细数过,怕是五六日不曾合过眼了,身体即将抵达极限。岂料刚进院子便闻见了一股血腥味,顷刻间扫干净了他的困意。
忽然想起今日刚住起来的楚箫,寇凛心中一惊,疾步向他的房间走去。
半途又停下脚步,因为从房间里传出来的哈欠声,听上去优哉游哉,并无任何异常。
但他仔细嗅了嗅源头,血腥味的确来自楚箫的房间。寇凛眉头紧皱,放轻步子继续走,停在楚箫的房门外。稍稍犹豫过后,他舔了舔手指,在窗纸上戳了小洞,朝里面望去。
透过屋内昏暗的灯光,他窥见楚箫猫着腰站在桌子前,正双手扶着一个阔口酒坛子不断进行着深呼吸。
寇凛虽看不见,也知道那坛子里盛的是血。
他在做什么?
闻血提神的怪癖?
龙凤呈祥 实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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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验
深呼吸了得有一百多次,楚箫别过头干呕起来,终于放过了那一坛子血,转身踉踉跄跄的朝床边走。然后他摸着床沿慢慢坐下,闭眼垂头,身体逐渐后倾,栽倒在衾被上——像是晕过去了。
寇凛微微眯起眼睛,寻思着自己才讹了楚尚书,金子尚未到手,这小子就心急耍阴招想要讨回去?
想得美。
寇凛决定不予理会,由着那小子搭台子唱独角戏,回去自己的卧房。
用金镊子夹了两条小鱼干喂了喂招财,寇凛宽衣就寝。也唯有此时,他才会想起自己在京中是有豪宅的,与睿王府隔着条街,雕梁画栋,一应的家仆奴婢,只不过一年到头也不见得有空回去几次。
倦意又一次蔓延开来,浑噩中听见隔壁传来“嘎吱”开门声,经年养成的警觉性,促使他再度清醒。
寇凛开始觉得让楚箫与自己同住是一个错误。
正当他想着明日必须纠正这个错误之际,房门被轻扣数下:“大人。”
寇凛黑着脸起身,且看他准备耍些什么新花样,打开房门,迎上“楚箫”一对儿略显局促的黑眸:“你有何要紧事,非得夜半惊扰本官?”
他一只手搭在门上,楚谣瞧见手指上夺目的金扳指,想着自己这声“大人”应该是喊对了。
她和楚箫今夜的尝试成功了,楚箫照例在枕头下留了张字条,简要说明今日他在衙门里见过的人和经历过的事情。她心里大致有个谱,不愿浪费时间,准备出去拜见寇凛,问他索要《山河万里图》的赝本拿来临摹。岂料走出房门后,却发现隔壁留有一簇微弱烛火,与楚箫形容的“独居”有所出入,猜测屋里的人八成就是寇凛。
楚谣不太适应的拱手:“属下记挂着圣上的密旨,想求取那副赝品早些开始临摹。”
寇凛冷笑道:“你在质疑本官的能力,认为本官在国宴之前必定找不回真迹?”
楚谣一愣,旋即道:“自然不是。寇大人奉旨侦办东宫失窃案,属下奉旨临摹《山河万里图》,属下与大人乃是各司其职,却又殊途同归,为圣上分忧。”
不愧是老狐狸养出来的小狐狸,寇凛给了她一记白眼:“外头侯着。”
房门阖上后,楚谣平静的等待。莫说寇凛没有和楚箫相处过,就算从前身在国子监,她也很少在同窗面前过于模仿楚箫的言行举止,旁人顶多以为楚箫性格较为多面。
她一直知道袁少谨起了疑心,其实想要让他死心很容易,无意间让楚箫打个赤膊给他看就行了。
但楚箫不同意,他说他就喜欢看袁少谨整天疑神疑鬼又无计可施的样子……
思索间,寇凛已经换上了飞鱼服:“随本官来。”
楚谣有些惊讶他为何换上官服:“不知要去哪里?”
“诏狱。”
*
在大梁令人闻之色变、臭名昭著的诏狱,位于锦衣卫北镇抚司。相传被捕者一旦走进诏狱大门,十之有九无法活着出来。
楚谣跟在寇凛身后,心里想着原来那副赝品当真放在诏狱内。昨日段小江说请哥哥去诏狱住一阵子,并不是故意吓唬他们。
此时的诏狱内不只关了一个姜行,东宫里的太监宫女侍卫,几乎被抓回来了一半。
寇凛的命令是昼夜讯问,故而北镇抚司灯火通明,楚谣在外都能听见犯人的叫骂声,最多的就是“锦衣卫你们这群狗贼”,“寇狗贼你必定不得好死”……
将要走进诏狱大门时,一行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从狱里出来,分站两边。
北镇抚司镇抚徐功名迎了上来:“大人!”
只是寻常请安,不问寇凛怎么大半夜的来了,楚谣从众人毕恭毕敬却毫无意外的神情中看出,寇凛应是常来诏狱。
寇凛边走边问:“姜行审问的怎样了?”又补充了一句,“姜行就是那晚在寺庙里掳走你妹妹的人。”
楚谣眉头猛地一蹙,张了张口,又咽下了。
徐功名讪讪回道:“那江湖人骨头硬得很,体格也非寻可比,鞭子打在身上跟挠痒痒似的。打的狠了,他便破口大骂,极是难听……”
寇凛忽然止住步子,回头盯着他阴恻恻地笑:“本官离开不到一年,竟不知咱们锦衣卫还怕被人犯辱骂?不是早该将祖宗八辈都置之度外,只当自己是狗娘养的了?”
徐功名窘迫拱手:“大人说的是,不过他骂的不是我们,是小江。”
寇凛淡淡道:“骂了些什么?”
徐功名道:“骂小江欺师灭祖,自甘堕落,甘为朝廷走狗……”
“这是实话。”寇凛打断他,摩挲着自己中指上的金扳指,“派个人去把小江叫过来。”
“是。”
寇凛便不在说话,沿着一条逼仄的甬道走去。
这条甬道极长,楚谣跟着走了许久,耳畔那些叫骂渐行渐远,最后随着寇凛走进一间封闭的石牢中,看牢房的规模,应是关押皇亲国戚或者侯爵重臣的地方。
但此时已被拾掇成了画室,一应作画所用的颜料笔纸俱全。
寇凛指了指摆在正中特质的长桌:“桌上摆的就是。”
楚谣抑制不住心中的欣喜,快步上前,即使只是一副赝品,同样视若珍宝的沿着桌面将合拢的画卷慢慢铺展。随着画卷展露出全貌,她忍不住发出惊叹:“果然是万里锦绣河山……”
寇凛对这些毫无兴趣,嘱咐:“你需要任何材料,去告诉方才那位徐大人,他是你往后的直属上官。平日里,你可以随时来此临摹,但早上的操练需得到场,休息时则回先前的住处,总之得让衙门里的人时常瞧见你,不然会有人起疑。”
楚谣忙道:“属下明白。”
寇凛再懒得与她说话,留她一人在石牢里待着,自己去了审问厅。
段小江脚程极快,已在厅里候着了。寇凛在圈椅上坐下:“你有没有法子,让姜行将雇主是谁说出来?”
段小江摊手:“干我们这行的,守诺乃是重中之重,想让他说出雇主是谁,很难。”
寇凛斜了他一眼:“是很难,不是绝对不会,只看咱们给出的东西,能不能令他动心。”
“这倒是。”段小江低头沉吟,许久无奈叹气,“法子是有,就是……”
他抬头的一瞬,瞧见寇凛胳膊肘架在圈椅扶手上,手掌托着下巴慢慢阖了眼。
段小江即刻噤声,给身后的徐功名使了个眼色,让他去外头守着,别让底下人来来去去请安问好,吵醒了他们家大人。
徐功名早已习惯了,他就是想不通,他的诏狱充斥着咒骂他的声音,听着真有那么催眠吗?
面对徐功名的疑惑,段小江耸耸肩,去往关押姜行的牢房。
出来时像是掐着时间,寇凛恰好醒了,眼白布满红血丝,眼神尚有些迷离:“如何了?”
段小江道:“我师兄的确不知出钱想要掳走楚小姐的是谁,对方戒心很强,与他见面时披着一件黑斗篷,脸上带着面具。一次付给他三千两银票,命他从济宁一路跟着楚小姐,说勿要盲目出手,有人在途中数个地方设下了埋伏,等两边动手时,再让师兄趁乱将楚小姐掳走,送去开封城内一个石矿场地牢里。事成之后,再付给他三千两。”
“耗费这么多的心血,机关算尽,只为掳走一个楚小姐?”这与寇凛先前所想的不太一样,听上去与东宫失窃案没有关联,更像是趁火打劫。
“没错,而且雇主交代……”段小江摇摇头,“不,是很冷酷的威胁师兄,一定要确保楚小姐的安全,不得伤她一根头发。”
寇凛靠在椅背上,看着自己修剪整齐的指甲,玩味儿道:“有意思,看来是有人想借东宫失窃案金屋藏娇。”
段小江没听明白:“幕后黑手应是一个有权有势之人,想私藏楚小姐何时动手不行,为何非要借着失窃案?”
寇凛徐徐道:“若是平时动手,调查的就是尚书府小姐失踪案,全力排查不难查出幕后主使。按照先前的情况,若是我不是恰好路过救了楚小姐,你说楚尚书会怎么定性此案?”
段小江懂了:“与失窃案有关,与废太子有关。”
“动机一旦错了,想抓到那个人便难如登天,我甚至再想,或许东宫失窃案的动机,从一开始我们就错了,窃贼的目的并不在于废太子和挑起党派斗争……”
段小江见寇凛的手指点在圈椅上,微微垂着眼的模样,知道他在与案犯换位思考,噤声安静等待着。
他们家大人对破案极有天赋,大理寺和京兆尹平时有些拎不清的疑难案件,总是拿来卷宗请他指点迷津——当然是需要付金子的。
但寇凛今天显然不在状态,摆摆手道:“总之,每一条线索都不能放过,给楚谣立个卷宗,开始调查与她有着过多接触的男人,尤其是与她有过感情纠葛的男人。”
段小江抱拳:“遵命!”
*
寇凛既然来了诏狱,顺手处理起公务,等早上准备离开诏狱时,去了石牢一趟。楚箫正在研磨颜料,瞧着样子已经研磨了一夜。
他有些头重脚轻的回到住处,一觉睡到午后。
起床后去衙门前厅,在路上竟看到楚箫正和几个锦衣卫比试箭法。
等晚上再回住处,楚箫只睡了个把时辰,子时以后接着前往诏狱临摹。
他心里对这小狐狸有了些改观,不曾想瞧着文弱,毅力和体力倒是不错。
但十天过罢,他意识到了反常之处。
这小狐狸每天只睡一个时辰,瞧着脸色极差,眼下乌青一片,却始终可以保持着精神抖擞,白天活蹦乱跳,晚上专心作画,他是怎样做到的?
寇凛回忆起那晚他看到的怪异场景,心中疑惑的紧。当晚临近子时,他飞上房顶,从建造房间时预留的一个缺口暗监视他,果见他睡醒以后,爬起来弯腰从床下取出一个酒坛子。
这酒坛子与先前的形状有所不同,应是前几日尚书府家仆新送来的。
楚箫大力闻过血以后便回床上躺着,不一会儿的功夫再起床时,整个人容光焕发着前往诏狱。
寇凛蹲了几天房顶,见他一连几日去闻血提神,终于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在楚箫离开以后进入他的房间,将藏在床底下的酒坛子取了出来。
他也要试试。
龙凤呈祥 阎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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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王
寇凛将盛满血的坛子稳稳放置在桌面上,刚开了封,一股异常腥臭的气味儿扑面而来,熏的他直犯恶心。
五官似是初生的婴儿皱巴巴挤成一团,寇凛慢慢俯身,高挺的鼻梁即将触碰到坛子边沿时,又猛地直起身子。
自己是不是脑子有病?
从粘稠血液里掺合的鸡毛来看,这分明就是一坛子寻常鸡血,岂会有提神的功效?
睡眠少却精神好奇怪么?
他在楚箫这样的年纪时,精神力不是更强?
思来想去,主要是楚箫喜爱吸食鸡血气味的怪癖,害他未免联想的有些太多。
寇凛天生好奇心重,洞察力惊人,往往可以从一丁点蛛丝马迹,窥探出一连串的阴谋诡计。能霸着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数年,成为皇帝心腹,在京城里肆无忌惮横着走,与他拥有这些特质是分不开的。
不过,这些特质是他引以为傲的资本没错,却也因此走过弯路,栽过跟头。
寇凛最终决定再观察一段日子,他将坛子重新封好,塞回床铺下,与原本放置的位置纹丝不差——坛口有处小豁口,是朝向西北方位的。
岂料甫一走出房门,竟与刚从拱门拐进来的楚谣撞了个正着。
刚过子时,月黑风高,伸手不见五指。两人相隔两丈左右,楚谣顿住步子,似是仔细辨认了下,旋即露出惊讶的神情,抱拳请安:“大人,您找属下有事?”
寇凛只着中衣,长身玉立,脸不红心不跳:“不然本官去你房间是去找你暖床?”
楚谣尴尬道:“属下原本想去诏狱,走半道实在困的厉害,最近过于劳累,身体吃不消,还是回来养足精神再去吧。”
寇凛凝视着她,沉默不语。
自己刚开始怀疑这只性格多变的小狐狸有秘密,就恰到时机的澄清,敢说其中没有蹊跷?
也或许,小狐狸从老狐狸处知晓自己好奇心重,故意设下圈套——他方才若非及时回头,此刻怕是已被逮个正着,被人抓住把柄,非说酒坛子里原本装的是金子,来讹诈他。
寇凛忍不住磨牙,他不过讹了楚尚书三百两金子,这破酒坛子瞧着起码能装四百两金沙,竟还想多赚他一百两?!
无耻!
在他逐渐毒辣的目光下,楚谣心头倏紧,不知自己哪里触怒了这尊煞神,忙道:“对了,还不知大人寻属下何事?”
寇凛冷冷道:“本官是想告诉你,你的任命已经下来了,自明日起便是我锦衣卫北镇抚司的一员。”一顿,“袁少谨从都督府的位置上出来了,稍后也会来北镇抚司报道。你与他的恩怨本官管不着,但北镇抚司不是国子监,你二人若敢在本官的地盘上……”
楚谣垂首凛声道:“属下不敢!”
“不敢最好。”寇凛幅度极大的一拂袖,推门回房。
盘踞在周身的压力骤然间抽离,楚谣松了口气,也回到自己的房间。
她不知寇凛的想法,她当真是走到半途心慌气短才折返回来休息的。和楚箫连着一阵子折腾,两人的精神状态虽无异状,但楚箫的身体已近虚脱,必须休息几日。
她背靠墙壁,仔细听着隔壁的动静,待完全静了下来,她走到床边探手去摸床底的坛子,坛沿豁口的方位并没有变化。
她估揣着寇凛在某方面起了疑心,但她内心毫无波动。被寇凛发现楚箫私藏一坛鸡血,天天夜里抱出来嗅又能怎样?
饶是他聪明上了天,也绝对猜不出真相。
对于借用楚箫的身体,楚谣有着丰富的经验,也深知世人对这般怪诞之事的理解和接受能力,早就毫无惧意。给楚箫留了张旁人看不懂的字条,藏在枕头下,便安心上床睡觉。
她控制不了楚箫醒来的时间,不过她若是睡着,这具身体同样是处于休息状态的。
……
楚谣这一夜睡的香甜,寇凛却连眼睛都没能阖过一下。因为自己的好奇心,险些被人给讹了钱财,此事足以引起他的反思。
深刻反省到四更天,圣上忽然宣他入宫,据说被噩梦惊醒,非得让他站在寝宫外头守着才敢继续入眠。
等门神寇凛带着段小江从宫里出来,已是朝阳初升。
回到锦衣卫衙门时,他府邸的管家早已等候多时,说是今日一早神机营谢将军派人送来五百两金砖,并附带一封亲笔书信。
路边摊上买了几个肉包子,段小江吃的满嘴流油,含糊不清的道:“谢从琰是替楚尚书给的吧?怎么还多送了两百两?”
寇凛边看边道:“信上说,三百两是替那老狐狸给的,另外两百两是他赠我的谢礼,谢我救了他外甥女。”看完之后,吩咐,“留下三百两,余下的两百两金给谢从琰送还回去。”
段小江听罢稀罕的紧,说起这谢从琰,大梁百姓对他知之甚少,但在北元铁骑的眼睛里,却是个不折不扣的阎王爷。
和从前的楚尚书一样,一直在他们家大人“搞不定”的名单里,如今竟然主动给大人送礼?
更稀罕的是,他们家大人绰号寇抠抠,可想而知抠门到何种地步,竟将到嘴的金子轻易吐回去?
不可思议。
*
此时,尚书府。
杨管家领着贵客沿着游廊快步行走,拐入拱门进到清幽的后花园,一声“小姐”即将出口,瞧见远处凉亭里那抹倩影似乎正提着笔,立刻驻足噤声。
杨管家是看着楚谣长大的,最清楚小姐作画时,除了少爷,是不许其他任何人靠近打扰的。
他转头看向身后人:“舅老爷,小姐她……”
谢从琰朝着凉亭望过去,凉亭离的有七八丈远,穿着白袄蓝裙的楚谣就坐在亭子里的石桌前,画画时喜欢将满头鸦青长发在脑后编成一条辫子,生怕散下来沾上墨,脏了画纸。这般饰品全无,配上一张瓷白精致的鹅蛋脸,更显得端庄素雅。
谢从琰的嘴角不自觉的向上提了提,可视线下滑到她盖着毯子的双腿,笑容一瞬僵在脸上。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明白:“杨叔先去忙,我独自等着就是。”
杨管家犹豫了下,道了声“是”。
谢从琰是在楚家长大的,几年前才出去自立门户,一直算是府上的半个少爷,不然他也不敢不经小姐同意,直接将人带来后花园子里。
拐出拱门前,杨管家微微侧了侧脸,打量一眼谢从琰。
自己陪着少爷小姐在济宁待了三年,也有三年不曾见过他了。
只见初升的朝阳斜照在他冷冽的脸上,与从前没有任何变化,依然是冷冷淡淡,不苟言笑。令杨管家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十八年前,一个八岁的阴郁少年被一个老嬷嬷牵着走进楚家府邸的那天,也是这样晴朗的清晨。
楚尚书的老丈人谢埕是名武将,十八年前,死在与北元那场惨烈的战争中。
当时的大梁,并非现如今的太平盛世模样,甚至可说是自立国所历经的最黑暗的一段时期。东厂大太监黎崇儒把持朝政,且好大喜功,年轻的圣上仿若傀儡,在黎崇儒的安排下御驾亲征北元,被困在两国交境处的塔儿谷,幸得谢将军拼死杀出一条血路。
圣上狼狈回京之后,追封谢埕为忠勇侯,根据大梁的律法,追封的爵位通常是不世袭的,但终究不过是圣上一句话的事儿。可圣上倒是想让谢家子来承这个爵位,谢埕膝下仅有一个早已出嫁了的女儿谢静姝,嫁给了当时了吏部侍郎楚修宁。
谢静姝丧父之痛下,心中还经历着另一番难言的挣扎,她知道谢埕在临清府养有一房外室,膝下育有一子,一直瞒着自己善妒又强势的母亲。
说出来,对不起亲娘。
不说出来,对不起已故的爹。
正不知所措,八岁的谢从琰自己找上了门。
原来谢埕的死讯传去临清,那外室自尽而亡,谢从琰不得不来。
这一下,京城闹翻了天。
大梁禁止官员养外室,这外室子有没有资格承袭爵位礼部经过了一番讨论,估量了圣上的意思,认为“有资格”。
但无论谢家宗亲好说歹说,谢夫人坚决不准谢从琰迈进谢家大门。她自觉与丈夫恩爱,谁曾想丈夫竟在外养了一房小的,不挖了谢埕出来鞭尸都算是对得起他了!
谢夫人以追封的爵位历来不世袭为由,写下血书,恳请圣上莫要为亡夫开此先例,以免亡夫九泉之下不得安宁。
此举惊的谢家宗亲对她破口大骂,全被谢夫人抄起棍子打的头破血流。
圣上对谢夫人的暴烈脾气也是有所耳闻的,本是一心想要抚恤忠臣,总不能忠臣尸骨未寒,先将忠臣的未亡人给逼死了。
遂作罢。
*
“爵位最终没给,但成年后荫个官位是免不了的。谢从琰自此住进了楚尚书府上,由楚尚书亲自栽培。那时的楚尚书还只是吏部侍郎,却身为太子之师,前途无可限量。谢从琰有他父亲挣给他的前程,还背靠着楚尚书这棵大树,一路官运亨通如有神助。”
锦衣卫衙门议事厅里,寇凛端着金漆茶盏,淡淡道,“当然,我也不能一味的数落他。谢从琰此人还是有着真本事的,杀伐决断,兵法谋略,样样翘楚,比他父亲出色太多。已是圣上眼中接替宋都督的最佳人选,未来的当朝一品,国之栋梁。”
段小江讷讷站在一旁,他一直不太明白,为何自家大人每每提起谢阎王,神情总是不太自然。谢阎王常年混于军营,与大人这个锦衣卫指挥使并无过多交集。
他忍不住问道:“大人,谢从琰得罪过您么?”
“没有。得罪过我的人,难道还有活着的?”寇凛吹了吹茶水面上的浮沫,抬眼笑了笑,“我就是看他不顺眼罢了,整天绷着一张脸,像谁都欠他钱似的。”
段小江将信将疑:“当真?”
“当真。”
寇凛没有说谎,他单纯的看谢从琰不顺眼而已。
京中鲜少有人知道,寇凛的爹同样战死在十几年前的塔儿谷战役中,但他爹不过是谢埕手下一名普通士兵。
谢从琰的爹死了,给他荫了官位,铺就一个锦绣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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