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云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ranana
“唉大嫂,千万别这么说。”
栾美莘握住了枯云的手,她动了真情,望着枯云道:“小叔,真的很感谢你,从前我……”
枯云脑门一痛,忙劝阻了:“不说从前的事情了。”
栾美莘点头如捣蒜:“嗯嗯不说了不说了!”她笑起来,“能再见到小叔我真的是很高兴,小叔变成现在这样,我看了也很高兴。”
“变?”枯云摸摸自己的脸蛋,“我可没变样子呀。”
“哈哈,我是说小叔的性子,一点儿都不像从前了。”
枯云看向街上,轻声问:“那我从前是个什么样子?”
栾美莘的声音渐渐是飘忽了,远了,她道:“我也说不准,只是觉得现在你是……仿佛是活成了一个别的什么人。”
枯云没接话茬,他想不出什么可说的,要说自己没变,他不敢认,要说自己确实变了,那是不是真的就像栾美莘说的那样,他活成了一个别的什么人?
活得一点都不像他。
可到底哪个他才是真正的他?人难道都是一陈不变的死物吗?东北和上海毕竟是两番模样,在这样一个花花世界里他难道就不能活出新的自我吗?
枯云不停思考着这些问题,直到和栾美莘分开他才算松了口气,她和她的孩子是他与前尘唯一的牵连,他们一从他的眼前消失,一瞬之间他就又解脱了,又可以继续当他那个无忧无虑的枯少爷了。不过枯云没立即回去黎家,他搭车去了高乃伊路,走在路上远远瞅见个蒜头式的教堂塔顶,他快步过去,赶到了那东正教教堂的门口从门缝往里觑了眼,夜半的教堂,依旧有信徒在虔诚祈祷,烛火光明。
枯云找了一圈,见到个坐在第三排的白发背影,他悄声溜进教堂,走到那白发背影边上就坐下了。
这白发人是名中年男子,脸型皮肤都还在青年的状态,只是头发花白。他生了个大鼻子,一对厚嘴唇,本闭着两只眼睛,双手交握作祈祷状,听到声响,睁开了一只眼睛,一瞥之下,看到是枯云,他的两只眼睛都睁开了,笑呵呵地对枯云拱手一拜:“枯少爷,好久不见。”
他的样貌是明显的西方轮廓,中国话说得却很溜,透着股地道的沈阳腔调。
“不见才好呢。”枯云幽怨说,一指外头,“走,伊翁,请你吃酒。”
说起这位伊翁,他的全名枯云曾试着记过一次,可他老老实实跟着伊翁一字一字念到最后,眨眼就把前头的都给忘了。伊翁并不强求别人熟记他的全名,为了行走生意方便,他给自己取了个绰号,便是这“伊翁”了。
他是三百六十行,行行都通晓的白俄佬伊翁。
枯云和伊翁去了家美国人开的酒馆吃宵夜,枯云点了一桌子油炸菜,荤素都有,菜一上桌,伊翁有些犹豫,枯云一拍脑门:“瞧我这记性,您在斋戒呢吧?”
伊翁点点头,枯云叹气:“那咱们换个地方吧,吃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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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的。”
伊翁咧嘴一笑,拿起块鸡肉塞进嘴里,道:“咱们教规规定,斋戒时有客人请吃荤也不比避讳,心诚则灵,否则斋戒也不过是作作样子,我是瞧着满桌子的油腻,我上了年纪怕是吃不动。”
枯云给他倒酒,两人喝啤酒,满满一壶黄浆摆在桌上,他道:“您不老,正年轻呢。”
“哈哈还是枯少爷会说话。”
枯云笑了笑:“不和您拐弯抹角了,有件事想拜托您。想让您帮我找间房子,僻静点的,两居室,一居室都成。”
伊翁一抬眉毛,他和枯云见过的许多白俄人不太一样,总是笑容满面,热情洋溢,人虽上了年纪,眼神却依旧很灵活。枯云又说:“要是我能自己出面我就自己出面了,只是这事我有些不方便……”
万一他这到处找房子的事让黎宝山知道了,黎宝山多消息灵通啊,栾美莘和文文的事肯定瞒不住他。为此,枯云才找上了伊翁这个守口如瓶的中间人。
枯云又给伊翁满上了酒,伊翁向来不会多问事情的缘由,应承下了后说:“那好,后天我们教堂碰头,枯少爷最近都会在上海吧?”
“不瞒您说,我搬到上海来了。”
“您上次用上海的房契换了钱买了南京的房契,怎么现在又回了上海?这回是要用南京的房契卖钱来换上海的房契?”
枯云一摆手:“我之前是不想在上海住,才去了南京的。”
伊翁摇着手指:“懂了,枯少爷是谈恋爱了,为爱走天涯。”
枯云撇着头,揪不出这句话的错来。他可不就是为了爱才又回了上海的吗?
事情委托完,枯云没心思和伊翁再东拉西扯,内心里敲定好了一个应付黎宝山的借口便回了黎府。他到家时,客厅里的落地钟恰敲过了十二点,黎宝山坐在客厅里,两人迎面撞见,他叫住了枯云,问道:“上哪儿去了?要是弄到这么晚,叫小徐陪着接送多好。”
枯云说:“本来下午闲逛了会儿就想回来的,结果走在路上不知道怎么回事,心慌得厉害,找了间药房想买点药吃吃,没想到就晕在了人店里,现在才醒。”
他的谎话不太高明,说完了后,他的心确实有些慌乱了,看着黎宝山一动也不敢动。黎宝山从沙发上起来:“那我找医生过来给你看看?”
枯云道:“不用了,药房的人说我是穿太多中暑了。”
黎宝山上前一摸他的衣料,又碰了碰他的额头,枯云因为内里的慌乱而出了许多汗,额前的头发都变得汗津津的了。黎宝山摸到这一手的汗,执意要医生过来给他问诊,推着他上了楼。医生不一会儿到了,搭脉看舌苔听心跳,中医西医的方法全都过了一遍,得出了结论:枯公子心有郁结,需要调养。
那医生留下了个中药方子,他走之后,黎宝山坐到了枯云身边,和他说话。他的双眼充满歉意,道:“是不是还在想陆春寒的事?”
枯云顺口接着,道:“嗯……那天晚上我没找着他,一直在惦记,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他枕在自己胳膊上,半侧过了身子,他实在是无法直视黎宝山的双眼了,索性自己闭紧了眼睛,佯装睡觉。黎宝山轻轻抚摸他的后背,他的脖子,紧靠在他身边。他安抚的举动却叫枯云彻夜难眠,一夜的煎熬过去,早晨黎宝山起床去洗漱,枯云终于忍不住卷着被子捂着脸哭了。
但他的眼泪很快就止住了,黎宝山穿戴整齐后又坐到了枯云床边与他说话时只看到枯云红通通的双眼,他望着他的眼神一如既往地温柔,仿佛是心知肚明着什么似的,闭口不谈枯云的红眼圈,同他说起了中午要在家举行的一场聚会。黎宝山最近敲定了桩大卖卖,要和船坞大王吕晨星合作在公共租界盖大楼,公寓房和戏院。今天,他特为邀请了吕晨星,还有承建楼房的几位工头以及两位负责设计的建筑师来家中共进午餐。
黎宝山道:“要是你觉得吵,我等人到齐了,带他们去别的地方。”
枯云摇头,说:“那多扫兴,我没事,就是头有点晕。”
黎宝山摸摸他的额头,枯云靠在两个软枕垫上垂着眼睛,又道:“你去忙你的吧,我过会儿去找你,我真的没什么事。”
他如此一再重申,黎宝山笑了笑,看了他许久才离开了卧房。
枯云独坐了会儿就听到楼下院落里传来的笑闹声,他行到窗畔,站在院里抽烟的黎宝山恰抬起头看到了他,和枯云一挥手,枯云扯扯最嘴角,回应了下,立即便躲到了窗帘布后头。他知道黎宝山必定看出了他有烦恼,他不过问,这让枯云觉得轻松,他既不必向他坦白,也不必再编造更多的谎言,可他对他又更温柔更体贴,这却让枯云再无法感觉轻松了,他好似是被这每一分每一寸的温柔给勒住了脖子。枯云用力揉搓着自己的双手,用力呼吸,他在这间充满了黎宝山气味的卧房里呆不住了。
他又想逃出黎府了,可光天化日的,他又能怎么逃,逃去哪里呢?
枯云看到院里的树上,草坪上都摆上了许多新奇的装饰和一盆盆鲜花,阳光正好,许多人围着一张长桌坐下,抽烟喝酒,谈笑风生,外面的世界热闹有趣极了。
枯云自言自语道:“也罢也罢,下去换换心情吧。”
聚会上这么多人,黎宝山肯定顾不上他,况且枯云的肚子确实有些饿了。枯云遂在衣橱里挑了套便装换上,下楼在餐会上露了个面。黎宝山看到他,喜上眉梢,同众人介绍道:“这是我新认识的好朋友,枯少爷。”
枯云笑笑,和大家一一握手,他选了个空座位要坐下,黎宝山却把身边的一个位置空了出来喊他过去。枯云心下紧张,众目睽睽之下又不好意思叫黎宝山丢了面子,硬着头皮过去坐下。照理说餐会上的轻松愉悦应该很快就能感染了他,但今天无论听到了多少的欢声笑语,他依旧是心事重重。栾美莘的事他暂且也没什么多的想法了,就等伊翁将房子给她找好,往后他每月往她处拨点月钱便是了,至于他手里的那些财产……
枯云正想到此处,席上长了一对肉嘴唇,一双肉手的吕晨星发话了,他道:“尹家的事,宝山你听说了?”
他起了个头,众人七嘴八舌讲起了各自听到的尹家的家变新闻,什么尹大狼子野心,早有预谋,就等老爷子一翘辫子就将其余人等扫地出门,什么尹大的腿其实不是被炸弹炸断,是因为偷取军饷被老爷子活生生打折,还有什么尹家二太太了一个后生和尚的“礼”,搞出了一个状元公,养在明月庵里头呢。
吕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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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道:“尹四这个人当朋友交确实很值得,爽气,体面,教养好,涵养也好,尹老爷我也和他谈过,他找尹四接班实在是矬子里面找矮子,硬是把他给提拔上来的。”他比出个大拇指,“谁也没想到尹大这么厉害,结棍,我听了他的手段我都佩服,自家人吃自家人,谁想得出来?尹老爷打仗的时候人称狼军虎将,一窝小姐少爷生出来就只有尹大还有点他的狼性。”
枯云闷了半杯酒,此时,饭桌上一个年轻设计师给黎宝山敬酒,说:“黎大哥说的对!我们就是要让外国人也看看,中国人也能造高楼!还能造得好看又好用!”
有许多人应和:“是该杀杀他们的气焰!”
“改明儿我们也弄出个远东第一让他们瞅瞅。”
枯云看了眼黎宝山,他厌恶阿宏是个骗子,他现在何尝不是也当了个自己最深恶痛绝的骗子呢?
兀地的一阵心烦意乱,枯云也不饿了,心情更没转换成好的,他终究还是无法面对黎宝山,匆忙和他交代了句就回去了楼上。空荡荡的卧房并没有还给他半点清静,他还能听到院子里的欢乐,感受到骄阳似火,花草浓艳。他拉起窗帘,周围瞬间黑了,他忽然很怕,一颗心好像要跳出嗓子眼了,枯云捂着胸口拔腿冲出了卧室。他脚底发软,没走两步就摔在了地上,枯云挣扎着站起来,他的双手和双脚正在无法控制地颤抖。
枯云干张着嘴喘气,他眼前是阒无一人的走廊,自天花板上悬挂下来巨大的水晶吊灯,所有的房门都紧紧关闭,不远处才打过蜡的木楼梯反射着冷冷的光。
枯云更害怕了,他明白这份恐惧的源头,他还是住不惯太大的房子,他怕某天某时,一扇紧闭的门忽然开启,一只大手把他抓进黑暗中,他被囚禁,被鞭打,没有吃也没有喝,他再不愿过那样的日子!
枯云在走廊上坐了一下午,黎宝山后来看到他时,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扶着他起来就要他躺去床上休息,医生早前开的药方已经在煎煮了,一会儿就能好了。枯云听后,道:“这药没用的……”
黎宝山很是心疼他,道:“不喝你就更不会好了,别和我争这个。”
枯云道:“我想搬家,搬出去住。”
黎宝山看着他,追问说:“你怕陆春寒再回来找你?我找小徐把他赶乡下去,你别怕了。”
枯云抓着他的手臂,推开了他,不响。要他和黎宝山说他的过去,他的大嫂,他的侄子,他不想,不愿意。
黎宝山强将他拉进自己怀里:“少爷是不是在怪我没处置好陆春寒?”
“啊?我不是……我没有这个意思……”枯云忙解释,“你怎么处置他是你的事啊,我没有想干涉。”
他倒真的没往这方面想过。
黎宝山叹息道:“我知道他是很不对,很不好,找上门来想对你不利,只是……陆春寒和我毕竟有过情谊,要是我对他下了狠手,传出去该多难听,多没人情味。”
枯云听着听着,眼里看到的仿佛不再是黎宝山了,而是那位尹家的四少爷尹鹤了。但黎宝山这种在人情方面的顾虑并不让他讨厌,往远处想,倘若他以后和黎宝山分开了,两人有朝一日重逢街头,若能借由这份人情味换来相视一笑,未尝不是一种罗曼蒂克,一种隽永美好呢。
“我真的不是这个意思。”枯云说,“我住不惯太大的地方,你就当我是小家子气,穷人命好了。”
黎宝山不再劝说了,他道:“那好,我这就去给你找公寓,就在家里附近好不好?往后我们还是同吃同住,你要是偶尔想来大房子里走走你就过来,反正钥匙你是有的。”
枯云点头,黎宝山办事很快,傍晚时就帮着枯云搬了家,枯云住进了愚园路上的一栋新公寓里。公寓里家具日用品一应俱全,黎宝山带来的兄弟们帮不上什么太大的忙,把三个皮箱子给他们提到了屋里后就被黎宝山打发走了。
黎宝山关上门道:“我们的私事就不让他们插手了。”
枯云笑笑,转头过去打开皮箱整理衣物。他人虽搬离了大屋,可他的心神还是一刻不得安宁,只要有黎宝山在的地方,他无时无刻不被自己的谎言折磨。
他一心向往的爱情竟然成了酷刑。
枯云找不出理由赶他走,他也说不出狠话赶他走,只好低头忙碌。饭点时,小广过来给他们送饭,冷面条,咸水鹅,外加一分凉拌黄瓜,枯云怕尴尬,留了小广一块儿吃饭。
这天晚上,黎宝山理所当然地在公寓里留宿,枯云故意错开了两人的休息时间,他先上了床,假寐许久,确定黎宝山睡沉了后他悄悄起身,从衣橱抽屉里把那叠南京的房契翻了出来。
枯云往身后看了眼,黎宝山还睡着,他蹲在地上,偏着脑袋将房契放在了月光下一张张查看。
他绝不想作一个和尹醉桥那样绝情决意的人,但要是让栾美莘知道了这些东西的存在,他要怎么来分这个早就支离破碎的家呢?这叠房契说多绝不算多,供他一个人吃喝玩乐也可以到许多年后了,可说少,那要是算上栾美莘的日常开度,文文的升学读书的用,或许还真是少了。
枯云左右为难,过了这么久的好日子,要让他再回去过苦哪怕一点点的日子,他到底还是犹豫了。
就在这时,一把声音从枯云身后响了起来。
“你在干什么?”
这把声音是熟悉的,问候的,关切的,枯云却惊呼了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去,慌忙将房契藏在了身后。
“没……没什么……”他打着结巴躲在阴影里说。
“小心着凉。”黎宝山脱下.身上的外衣披在了枯云肩头,伸手要将他拉起来。
“衣橱门不知怎么开了,我来看看,怕是有老鼠。”枯云强作镇定,将房契往衣橱下面塞。
黎宝山笑了,星月无光,他的眼睛,乃至他的笑容都异常的明亮,他道:“你别骗我。”
枯云看呆了,他在崩溃的边缘徘徊许久,这个“骗”字终于成就了最后一把将他推下深渊的助力。他全身乏力,牙齿上下打着哆嗦,咯咯作响,黎宝山揽住他:“看我说什么呢,冷了吧?快秋天了。”
枯云推开他,抱紧了膝盖坐在地上,他想哭,他想大声把所有事情都告诉黎宝山,可他不能,他怕,他惶恐,他的故事并不是什么美丽的童话,深刻的寓言,假如黎宝山就此离开了他,他能有什么办法??
枯云僵硬地坐着,黎宝山此刻屈膝跪在他面前,轻轻抚摸他的头发,说道:“我知道少爷或许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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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不想让我知道,你有你的秘密,你不想和我说,没关系。我不过是希望你能开心,你看看我啊,唉……”
黎宝山长吁短叹,苦笑着:“我现在连让你开心也做不到了。”
枯云撑不下去了,他突然抓紧了黎宝山的手,看着他道:“你真心实意地对我,我骗你,对你说谎话,我受不了了……黎宝山……这几天,我不是在烦恼陆春寒的事情,你说我冷血也好,怎么想我都好,我和你坦白吧,他的死活我一点都不在意。”
枯云的手在发抖,黎宝山的右手搭在了他手背上,脸上的苦笑早已成了很淡很柔和的微笑。
“我们起来说吧。”他说道,将枯云搀了起来。
枯云跟着他到床上坐下了,新公寓房里的家具很简单,卧房里除了衣柜,就只有这张大床。
“那天我溜出去一整晚,到了白天才回来,我说我是去找陆春寒了,我撒谎了。”枯云说,不敢看黎宝山,黎宝山鼓励似地劝慰他:“你看着我说,这点事我又不会生气,你总不至于是去找什么乐子去了吧?”
枯云抬起头大喊:“这绝对没有!”
黎宝山笑了两声,枯云脸一红,眼睛斜斜看着地板,道:“我那天晚上睡不着,想在路上闲逛会儿就回来的,结果却让我遇到了我的……”他顿住,吞吞唾沫才继续说:“遇到了我的大嫂和侄子……”
“少爷从前不是家里的……”
枯云无奈一笑:“你听说过我的事情是吧,父亲是美国来中国的学者,母亲是书香门第的小姐,对吧?”
“尹四和我讲的。”
“你相信吗?”
黎宝山笑着:“你说什么我信什么。”
枯云短促的呵叹了声:“那你别信这个故事,这是我编的。”
这句话讲出来,他如释重负,整个人忽然都松弛了,也有余力能看黎宝山,能正正经经地笑着看他了。
“无论你听了这个故事后怎么看待我,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不能继续再欺骗你了,”他进而道:“老爷子姓枯,从前是个生意人,后来身体不好,带着全家老小回了老家休养,他抢了别人在山上的大屋子来住,放火烧死了那一家人,烧荒了一片地还不够还抢别人家的女儿……我的母亲是个俄国人,老爷子出外打猎的时候把她抢了过来,后来有了我,我和母亲一直住在山下。她的人不很机灵,我长大了些,左邻右舍的小孩儿动不动就管我叫傻子的儿子。
“后来有一天,一个人闯进了我们家,他带着枪,”枯云哽住,望着远处,他的脸上没有了表情,变得冷漠,“他一枪杀死了我母亲,把我拖回了大屋里。之后我知道,他是老爷子的大儿子,我该叫他大哥。”
“我在那里过了十几年猪狗不如的生活,枯家上下只有我大嫂对我好过,她也是命苦,天天被我大哥打,被老太太教训,还被三小姐欺负。大嫂偷偷给我塞过馒头烧饼,还有一个人对我也不赖,就是荣先生,老爷子的生意全都变卖后留下了几处房产在上海,荣先生每隔一阵子就会带着这些房子来的租金来枯家看看。他教我认字,读书,我试着偷偷跟着他上火车,没能成功,”枯云想起了许多往事,低下了头,说,“我被抓了回去,再后来……某一天荣先生生病,一位林先生自称代替他来枯家,”枯云的睫毛上下扇动,他抬起了眼睛盯着黎宝山,“你还记得我刚才说老爷子抢了别人的大屋来住吧?”
“嗯。”黎宝山牢牢握紧他的手。
“这位林先生就是那被赶出去的一家人里逃出生天的孩子。他是来报仇的。
“他放了一把大火,我是他的……帮凶。
“火灾里活下来的只有大嫂,她的儿子,一个佣人,还有我。”
枯云将栾美莘和女佣阿珍的经历告诉了黎宝山,他又说起他自己的故事:“我搭火车到了上海,第一件事就是找到了荣先生,他很同情我,我骗了他,我告诉他我是唯一的幸存者,我需要钱,我要活下去。”
枯云看着衣橱下面那翘起的几个纸张尖角:“我得到了老爷子的所有房产,后来荣先生病逝,我也不想在上海住了,换了南京的一些地契去了南京生活。”
故事说完了,枯云忽地想起了那天在白俄区小酒馆里见过的那位卖火腿的俄国女郎。
他不认识她,更没在别的什么地方见过她,她只是在某一刻让他想起了他的母亲。
他那总是傻乎乎地笑着,抱着他,摇着他,轻声对他哼唱俄语民谣的早逝的母亲。
枯云靠在床头,音调平稳的诉说着:“我杀过人,三小姐不是被大火烧死的,林先生对她开了一枪,没有致命,是我杀死的她。”
“我还往老大身上泼油,我看着他烧起来,我希望他身上的火烧得更旺更大,我想要他死,我要他们全部都死。”
他的情绪缓缓地在语言下流动,并不激烈,他问黎宝山:“我不是什么好的出身,我父母的相遇根本没有爱情的成分,我甚至……还继承了那老家伙的野蛮,你明白吗?我……”
黎宝山不响,对视中,枯云咬紧嘴唇:“你不觉得我很可怕吗?我杀过人啊!我还一点都不后悔,一点都不愧疚……”
“我的身世也不好,我也杀过不少人,我也不觉得后悔愧疚。”黎宝山来回抚摸着枯云的手,他从枯云的故事里听到的不是恐怖,可怕,而是又一串的惊喜,他复杂的过去和身世似乎让这个漂亮少爷变得更具体更形象,更值得好好咂摸品味。黎宝山对枯云真正是爱不释手了,他情绪激动,道:“你对我这么坦白我真的很高兴,我要是和你说你的身世反而让我觉得你更有趣,更想好好疼爱你,你会不会觉得我很不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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