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云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ranana
听书的人越来越多,人挤着人,枯云吃完了馄饨,扔下铜板,抽身离开。人多,说书人更兴奋,嗓门都大了起来,走出好远,枯云依旧能听到铁指昆仑在天山上用一根红梅树枝见血封喉杀了一头大棕熊,雪地上,棕熊身上皆无痕迹,此乃无痕,踏雪无痕。
转进一条小巷里,枯云靠在墙边歇脚,他点了根烟。巷弄的墙壁上也贴着通缉令,被大风吹得哗啦作响,枯云撕下一张看,是夜里了,光线很不足够,他眯起眼睛看得很用力。通缉令上画有他的画像,像有两张,一张很丑,一张很美,画得都有七八分似他,他知道,巡捕去过了爱园,找过了俏朵儿。
这时巷外有人用细小的声音喊:“巡捕来了,都散了吧,散了吧,听见说这事儿又得挨教训了。”
一个洋人死了,被中国人杀的,说不得。
枯云靠墙往外看,不一会儿,他确实看到两个巡捕双手背在身后,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巡捕穿了大衣,警棍、手铐都配在了束在大衣腰间的皮带上,警棍泛黑油的光,手铐泛银光。
枯云看着,两个巡捕雄赳赳气昂昂,左看右看,从东家顺个苹果,从西家抓把花生米,可突然间,两人都齐齐冲向了馄饨摊,抓住了馄饨汤上吃馄饨的一个干瘦年轻人,一个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把他从地上提起来,一个扯开他的帽子围巾捏着他的脸就去翻他的眼皮。
他们在看他的眼睛是不是两种颜色。
发现年轻人并非他们的目标后,巡捕们推开他,扫视众生众物一番,又锁定了一个挑货郎,快步冲了过去。
枯云吐出点烟雾,他把帽子脱了下来,捏在手里。他很安静,一动不动,仿佛一张相片,片刻后,他悄悄地走出了巷子。
“两位巡捕大爷……我真不是……您看看我的眼睛……”
“你卖的什么我看看!”
“大爷……都是些自家做的小玩意儿……”
“闪开!我自己看!”
街上行人纷纷避让,远离是非中心,只有枯云笔直地朝着他们走近过去,他的影子被食肆货栈门口高悬着的灯笼发出的光芒拉得很长,很黑。
枯云已经来到了巡捕们的身后,他能看到其中一个巡捕大衣口袋里塞着的画像。
枯云提起左脚,又往前迈了一步,可就在这个时候,一只不知从哪里伸出来的大手将他一把抓住!
“你疯了!”抓住他的人迅速将他拽进一条远离街道的弄堂里,枯云借着月光看清这人后,叹息了声,说:“光祖师兄是你啊……”
光祖戴了副圆眼镜,耳朵上还夹着个棉耳罩,厚实的棉长衫,毛围巾,样子有些文弱,一只手提着一摞蓝皮书本子,活似个读书人。他瞪着枯云时也不凶,反而是有些懊恼的情绪在里头,他问枯云:“你想自首?”
枯云问他:“你专程来找我的?”
光祖看着他:“你走吧,回师父那里去吧。”
枯云偏过头:“我不怕。”
“不怕什么?”
“不怕巡捕,警棍,电椅,刑场……什么都不怕。”
“你是不怕了。”光祖探头看外面,挡住了枯云,说话小声了些,“你报完仇了,你当然不怕死了。”
枯云点头:“我该做的事情都做成了,没有遗憾了。”
光祖说:“真的不想活了?”
枯云不响,光祖又说:“那不行啊,唉,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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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师父的踏雪无痕要失传了。”
枯云还是不响,但是笑了笑,光祖拉了他胳膊一把:“走吧,现在出城还来得及,我知道条小路。”
枯云抬起头望着他:“我回去师父那里干什么呢?他们连我的名字都查出来了,再查下去,找到道观里头,说师父窝藏嫌犯,平白无故给他添麻烦,我不回去了。”
“去山里,去种田,打渔,干点什么都行,走吧。”
枯云眨了下眼睛,他的睫毛很长,上下扇动时像一片小小的,弯弯的羽毛。他还是不肯走,赖着,点烟,抽烟。
光祖说:“你不要觉得活着没意思。”他拿腔拿调起来,“好死不如赖活着。”
一直都爱答不理的枯云这次反应很快,他问他:“活着有什么用?”
“很多用,总之比死了有用。”
“我没有父母兄弟姐妹,没有爱人子嗣。”
“说这些干什么,道观里的师兄弟哪个有这些?可你见谁动不动就想死了?”
“他们当小偷是当得挺有滋有味的。”
光祖斜睨他一眼:“广东话讲,叫文雀。”
“官话叫蟊贼,上海人说第三只手。”
“那你现在到底是想去死还是要活下去?”光祖不和他抬杠了,枯云不回答,又低下头吸了两口烟,光祖见状,硬推着他走,枯云往前挪动了几寸,忽然说:“我想去一个地方。”
“捕房?”
枯云说:“苏州。”
光祖才想说什么,枯云又道:“黎园。”
他时常想到死,更时常想在死前再去一趟黎园,他流连过,徘徊过,怀念过,梦见无数次的黎园。
第12章
黎园现在不叫黎园了,改称“芳园”,像女人名字。枯云站在门前看,园子正门还是那一扇窄门,门口挂一盏套了个藤编罩子的白灯笼,网格状的光影浮在油亮的水绿门漆上。来了阵风,光乱套了,枯云从门前走开。他身上的湿衣服还没干。他是越河出的上海城。光祖带他走的路,确实是小路,确实没有遇到巡捕,岗亭,从河里上了岸,回首看能望见一座东正教教堂。光祖带着他又走了会儿,之后他们在一座山丘下分开,光祖上山,枯云来苏州。他一路都很小心,偷偷摸摸爬上一辆拉羊的板车,饶过双塔后,他跳下车,在树林里躲藏了许久,入夜后才敢光明正大走到街上来。
江南的冬天湿冷,此时枯云仿佛贴了一身的冰片,他打了个寒战,缩起肩膀,脚步缓缓地绕到了园子后墙。
枯云翻墙进了园子,月光黯淡,园里没有家丁巡夜,很安静,也很暗。恍恍惚惚地,他看到远处一点灯光,如同洒在夜里的一粒黄豆子。
枯云找一片竹林,找了很久,待他眼前那豆般大小的灯光发胀开来,能模糊看出点窗影来时,他找到了。
竹林就在这光芒笼罩的院落里。风不停,竹叶慢晃,竹枝碰撞,静夜不复。枯云在院外,靠墙根站着,半边身子几乎贴附在了墙面上。竹音喧闹,但他还想听得更仔细些。
不甚清晰地,他仿佛听到有人在说话,一个人说,你是少爷啊。
枯云摇了摇头。
另一个人说,我喜欢你,你对我做什么都没关系。
枯云点了点头。他的视线落在地上,稍过片刻,院里的光这黢黑中唯一的光明,消失了。他立即摸着墙壁往院子里走去,进了院门,他看到一张石桌,一只石凳,那是原先没有的,是新添的物件。枯云走过去,石桌上摆了个棋秤,只是未见棋局。枯云的指尖擦过石桌,桌面冰凉,不比他身上的湿衣服好到哪里去。他又往竹林处看,竹林还在老地方,却不是老样子了,更茂盛,更繁密,有几棵触及广泛,已经盖住了屋檐。
风小了,但已经没有人再说话。
枯云在石凳上坐下,他看着厢房紧闭的大门,谁住在那里,是叫“芳”的女人吗,她睡下了吗?她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她会梦到什么?
枯云抱紧胳膊,他来过黎园了,和他梦里的大相径庭,他不喜欢此时此刻的黎园,可他也没别的地方好去了。枯云是很疲惫,也很困乏了,他在石桌上趴下,他想睡在这里。冷风中,他或许会冻死,到了白天,他或许会被逮捕。可这些都无关紧要,他没有牵挂,更没有负担,他是个空壳子,因此轻飘飘的,枯云闭上了眼睛。他想下一阵风,或许就会将他吹走。带走他。
又起风了。
枯云猛地抬起了头,他没等到将他吹走的风,他听到了一声巨响,砰地一声,接着他看到一杆猎枪正指着自己。
枯云眯起眼睛,住在院里的不是叫“芳”的女人,看对方的身形,是一名男子,但是他站得很歪。
枯云说:“你开枪吧,我是闯进来的小偷。”
男子愣了一瞬,放下了猎枪,转身以一种很奇异的步态折返进屋里。枯云想,原来是个瘸子。
男子很快又出来了,这时他身上手上多了许多东西,枪不在了,他右手里换成了一盏油灯,他和枯云离得不是很近,油灯照亮了他的脸,枯云看他,是很仔细清楚了。一张和黑夜很相衬的阴郁,缺乏血色的脸。
他喊出了男子的名字:“尹醉桥。”
尹醉桥举起油灯,靠在脸边,但他的脸还是很阴森。他左手拄一根拐杖,慢慢吞吞走了两步,将油灯放到地上,两只手都压在了拐杖一端,身子前倾,薄唇翻动,不屑说:“小兔子。”
枯云还坐着,平静说:“你去喊巡捕吧。”
尹醉桥嗤了声:“大半夜的我喊什么巡捕?你以为我这里是捕房?巡捕随叫随到?”
“我是通缉犯。”枯云说,“我杀了三个人。”
尹醉桥对此兴趣不大,只是问:“你来这里干什么?”
枯云微微转过头,没有看他:“想过来看看。”
“看什么?这里不是黎园了。”
枯云不响了。尹醉桥身上披了件毛大衣,很厚重,压弯了他的腰,他又问枯云:“你坐在这里等死?”
枯云说:“反正我不会对你做什么,也不会跑,你去找巡捕逮捕我,有钱拿。”
他记得尹醉桥很爱钱。
尹醉桥问:“怎么杀的人?”
枯云不响,低头看手。尹醉桥道:“想死也别脏了我的地方。”
“我不死在你这里,巡捕会带我回去枪毙。”枯云说,小声地嘟囔,“成了你的地方了……芳园……”
“我母亲的名字,芳。”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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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桥听到了,看他一眼,半转过身去,说道。
“房子怎么落到你手里的?”枯云问,尹醉桥已经走到了油灯旁,他道:“人死了,房契找不到,南京把房子了,我认识人,就买了下来,地方不错,只是竹子太多,晚上风大很吵。”
“房契找不着,还可以这样……”枯云苦笑,尹醉桥拖着残腿已然回进了屋子里,枯云看他要关门,问他:“你就这么把我放在外面??你不怕我杀你灭口?!”
尹醉桥一笑,很阴冷:“你不是想死吗?那就等着吧,明早有佣人来送饭,见到你,他们会去报案。”
“钱让别人赚了,你不心疼?我值好几万大洋你知道吗?”
尹醉桥被门缝挤成很窄很瘦的一道,他说:“你想死,坐着等着就能死成,我想死,死不成,只能活着,这一点你厉害。”
枯云笑了:“想死怎么会死不成?咬舌自尽,吞毒,吞枪,不都行吗?”
尹醉桥说:“害我的人都还没死,我怎么能死?”
“那你去杀了他们。”
尹醉桥冷笑:“小兔子,你喜欢便宜人,我不喜欢,我不要他们的烂命,我要他们看我活得,让他们生不如死。”
枯云嗫嚅:“你能逼自己活着,是你厉害,我佩服你。”
他没有尹醉桥这样远大的志向和狠毒的祈愿,枯云看着他,黎园,该说是芳园了,仿佛一处阴间阴宅,他与尹醉桥就似两缕孤魂,本魂早已归西,行尸走肉,残活至今,他们面对着面,眼神对着眼神,半晌,枯云说:“娴熟的小偷,有一种技法,把刀片藏在嘴里。”
尹醉桥关上了房门。
他没带走那盏油灯,枯云的脚被灯光照亮,他没穿鞋,脚趾已经僵硬,脚背上满是污泥。枯云弯下腰,拉长衣袖擦了擦自己的脚。要死,也得死得干净些,死后过奈何桥,不知会有谁在等他。
想到死后的世界,死后的事,枯云又联想到了几桩往事,某年某月某日,历历在目。枯云想哭,不等他咬紧嘴唇控制住翻腾的情绪,一瞬之间,他已经哭了出来。
枯云坐到了地上,他抱着那盏油灯用力擦脏了的脚。他很久没掉过眼泪了,泪珠滑进嘴里,他以为是雨,因为他的眼泪并没有什么滋味,后半夜变了天,当真下起了雨,他吃到雨珠,又以为是自己的眼泪,分外苦涩。这个世界他分不清楚了,颠倒了,但他还是那样的心想,他无所谓,他做完了自己想做的所有事情。他为黎宝山报了仇,杀了杀他的枪手,害他的主谋、帮凶。他回到了他们曾经的爱巢,甜蜜的记忆他回味过了,温柔的情话他也在风里探听到了。他满足了。人世间如何黑白颠倒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枯云靠在石凳边,怀里搂着那盏油灯阖上了双眼。他轻轻吹灭了灯火。
现在,不仅是他的灵魂,他的肉体也可以正式地死去了。
天亮时,枯云被一阵脚步惊醒。那是女人穿着高跟鞋踩踏地面发出的声音。脚步声越来越近。枯云睁开眼睛,望着院门口,一个女人很快就会在那里出现。
不多时,拱形的门下果然出现了一道倩影。
女人和枯云对视,两人都很惊讶。枯云躲闪着,迅速从地上爬了起来,半掩着脑袋,低声说:“去找警察,去报案吧,我是那个通缉犯。”
女人愣了瞬,在原地跳脚,把旗袍裙子往上提拉着冲到了枯云跟前抓开他的手就拿手绢使劲擦拭他的脸蛋。
“小东西……!”女人哽咽了,眼圈和鼻尖都红了,她抓紧了枯云不肯放手,“这几年你跑去了哪里??!杀人犯……还杀人犯……你……”
女人拧了枯云一把,枯云缩起身子,怯怯地看她一眼,他对死亡是很坦荡了,只是面对这个女人,这位故友,他忽然是怯懦了。
“杨……妙伦小姐……”枯云说。
“小姐你个死人头!”杨妙伦左右看看,警觉地将枯云拽起来,把他藏在自己身后,她去敲尹醉桥的房门,说:“是我,杨妙伦,您早上打电话给我,我就过来了。”
枯云的耳朵动了动:“他打电话给你?”
杨妙伦说:“我们电影公司借芳园拍戏……”
芳园这个名字她说得倒很顺溜,枯云撇撇嘴:“哦,是这样。”
尹醉桥并不来开门,只在屋里应声:“带他走,别把我的园子弄脏了。”
杨妙伦道:“能否暂且借您这屋一用,尹大公子,您愿打电话给我,而不是去报了捕房,我知道您是存着善心的,芳园里人多口杂,再过半个小时我们就要开拍了,我怕别人走漏了风声……”
尹醉桥不响,枯云闻言奋力挣了两下,连日来他滴水未进,粟米不食,人其实已经很虚弱了,连杨妙伦这样一个女子的桎梏都挣脱不开。他垂下脑袋,样子是很泄气颓废,他道:“我不怕被逮捕……”
“胡说什么!”杨妙伦瞪他,又掐他两把,这两把下去她嘴唇打了哆嗦:“怎么浑身上下都没肉了,你……你啊……小东西你啊……”
她泫然欲泣,枯云扭头,说:“我不要紧。”
杨妙伦又敲尹醉桥的门:“大公子,算我求求您了,您先让他进去待一待吧,外面冷,他浑身都是冰凉的,再这么下去,还没被送到捕房呢人就冻死了,我去厨房给他张罗点吃的,包准一会儿就把他带走,绝对不会脏了您的地方。”
枯云小声地:“别求他,他不会答应的……我真的不要紧,你也走吧,我……”
杨妙伦厉声斥责:“你安静!”她压低了声音,“他要是不愿意搭救你,理会你的死活,打电话给我做什么?”
枯云眨了眨眼睛,不响,杨妙伦又给尹醉桥说了不少好话,这边厢他总算是开了门。这房门一开,杨妙伦赶紧将枯云推了进去,道:“就一会儿,就一会儿!我去找吃的!”
说罢,她关上房门,哒哒哒地跑开了。枯云透过窗户纸张望,看到杨妙伦踩着小碎步出了院子,枯云推开门,想要走。尹醉桥并不拦他,他坐在屋里的一张圈椅上,裹着厚厚的皮毛大衣,很是怕冷的模样。
枯云也没什么要和他说的,他想来个不告而别,出了芳园,堂而皇之走在路上,还怕没人举报他吗?可他自己却不清楚经过几日的消耗,他的身体早已越过极限,这一转身,他竟双腿发软,摔到了地上。枯云想站起来,抖抖索索活动半天,手脚却不听他的使唤,成了个趴在地上的可怜姿势。尹醉桥始终没有理会他,眼皮都没抬略一下,他专心地忙自己手头的事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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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许多纸头要看。
枯云在地上挣扎,越挣扎却越泄气,越生气,他生自己的气,恨自己想走却走不了,想死到现在都还没能死成,他还气别人,气杨妙伦的突然出现,气突如其来的温情,还气尹醉桥多此一举把杨妙伦叫了过来。
“别乱碰,也别乱看,就在那里站着。”尹醉桥这时发话,声音远远的。
枯云抬起眼睛:“你……为什么打电话给杨妙伦。”
尹醉桥抓了桌上两颗大核桃,在手里盘拨,说:“几万大洋,不稀罕。”
“哼,杨妙伦就稀罕赚这点钱?”
尹醉桥不响,他把披在身上的大衣盖在了腿上,天色愈渐明亮,但阳光下,他的脸色依旧很差,只是由暗时的发青转为如今的泛白。尹醉桥咳嗽起来,他的身体似乎比前几年更糟了。
枯云蜷在地上,怨恨地盯着地砖缝隙,他的舌头都在打颤,害得他话都说不连贯了:“我……同情,不用你同情,也不用你们可怜,我不可怜,我要报仇,我就知道会有死的那一天,我很庆幸,我成功地杀了那三个人,我会高高兴兴地去捕房,我不会逃,我哪里都不去,我就去捕房,我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啊,我……”
他的归处是死,所有人的归处都是死,但他比其他人更幸运,他死得无怨无悔。
尹醉桥无声地坐着,仿佛已经烟消云散,但枯云知道他还在,他能看到他那一条斜着一条弯着的腿和他的黑色手杖。一段短暂的静默过去,尹醉桥忽然傲慢地问枯云:“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
枯云的牙齿在上下打架,他说不出。此时,他并不气愤了,因为他意识到他可能快要死了,这种感觉是让他兴奋和欣慰的。
他就要得偿所愿了。
尹醉桥这时,又说:“一只兔子活成了一条癞狗。”
“黎宝山的狗。”
枯云笑了,嘴角弯起来,扬着,他虽然病弱体虚,血气不足,但人还是很漂亮可爱的,因而笑时也是讨人喜欢,甚至有了几分要人怜惜的滋味。
尹醉桥并不怜惜他,他冷眼看着,不做声,不动,双手撑在拐杖上。他看到枯云闭上了眼睛,四肢由抽搐转为僵化,他看着,他看到杨妙伦捧着一碗热馒头冲了进来,他看到她慌张地扶起枯云,喂他喝水,掐他的人中。她哭喊了两声,看向尹醉桥,她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尹醉桥却不为所动,但杨妙伦用他房间里的电话打外线电话,他也没有制止。
后来杨妙伦把尹鹤喊了过来,他们二人合力将枯云抬了出去,尹鹤还来和尹醉桥打招呼拜谢他,再后来发生的事,尹醉桥看不到了。他一直坐在那张圈椅里,一直待在温暖的房间里,他身上穿很没神,也很没趣味的灰色毛衣服,他看到,地上有些别样的景致。天地萧瑟,红梅点点,实属罕见。
再说枯云的下落和去向,他被杨妙伦和尹鹤偷偷摸摸带去了杨妙伦的娘娘家。杨姑母一家去了无锡卖绣品,需要些时日才能回来,他们的家门钥匙杨妙伦素来就有,她与尹鹤在天黑后将枯云安置进了院落二楼的一间小房间里。枯云昏倒,体弱不堪,急需治疗,可这当头,他的身份又十分特殊,尹鹤出了个主意,将他脸上和手上都缠上了雪白的绷带,再涂之以鸡血,对请来看诊的中医大夫谎称这位年轻后生是因为天冷烧火炉误伤了自己,烫伤已经去了医院处理过,只是后生虚弱,特找大夫来看看需要如何调理。
大夫并未多问,把脉之后便开出药方,尹鹤随他回了药房抓药,将七天的剂量全提了回来。三天九碗药汤灌下去,枯云睁开了眼睛。他最先看到的是尹鹤,尹鹤却没注意到他已醒了,究其原因还是那绷带缠得太细密,这几日枯云又没个响动,尹鹤不觉间已将他当成了一个真的烧伤病人咯。
枯云透过两道白网格间的缝隙瞧见他,起先他没响,后来他渴了,他对死的向往是很坚定的,然而他的肉身还在为活而挣扎他咳了出来。
尹鹤正半蹲在房间里照看煎药的煤炉子,听到这一声响,扔下扇风的破蒲扇就冲到了枯云床前,搓着手,窝着脖子,东探探,西望望,不敢动,只问:“密斯特枯?你醒了??”
枯云不响,喉咙不买账,硬是剧烈咳嗽起来。尹鹤点头,了悟了:“哦哦,你要喝水是不是?等会儿,我给你弄杯温开水。”
说着,他急匆匆下楼,又急匆匆上来,他将枯云扶起来,把一杯温开水递到了枯云嘴边。
“你慢点喝,你可算是醒了,哎,我得给妙伦打个电话,她还在芳园拍戏呢,要来也得等晚上了,慢点,慢点。”
尹鹤话多,一个劲和枯云讲话。
“你说你怎么就想到去杀了那三个人呢?那个郑阿毛是不是就是杀了宝山的那个枪手?我真是没想到法国人你也敢动啊,你阿知道法租界现在全乱了套了!,你又是怎么从上海出来的?密斯特枯啊,这么多年不见,你的本事怎么变得这么大?都变成刺客,变成高手了?你是学了武功的吧?拜的哪位世外高人啊?”
枯云不出声,喝完水,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尹鹤一拍脑门,笑着给他解开了绷带。枯云这时才说:“一股子血腥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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