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魔专家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吃书妖
52 欢迎来到安息镇(十九)
在与二重身徐福重新见面以前,我对于与他对话的情形想过很多。如果我真的被一分为二,并且形成了“无面人”和“徐福”两个独立的个体,那么我们之间谁更像是真正的徐福呢?客观意义上,这边的我才是主体;但在主观意义上,那边的他才更加像是主体吧。无面人终究是徐福的面具,而徐福则终归是要回归生活的。至少我是这么想的。但都灵医生也说过,此时的他的人格也相当不稳定,心理极度混沌,很可能我与他都不像是真正的徐福。必须在我们之间死去一人,另外一人才得以重新成为完整的徐福。
然而他却选择了自杀,唯独这点是我从未设想过的。
一时间,我的思绪宛如雪花般纷飞,旋即竟从中闪出了一道很久以前的回忆大约是两年前的事情,当时前任搭档仍然活着,而我则被人称为“黑羊”。无面人是我重伤退隐以后才大行其道的绰号,黑羊这个绰号陪伴我的时间反而更加长。
当时的我正在前任搭档的情报支援下,追杀某个擅长“空间转移”的一级灵能者。此人在河狸市犯下了相当多极尽龌龊肮脏之能事的恶行,为人相当狡猾,并且谨慎至极,我连续暗杀他三次都没得手。但反过来说,既然前任搭档能够连续找到他三次,那么就会有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他早晚会在某次暗杀中被我杀死。因此我当时也不急躁。我失败一次,之后还有下一次;他失败一次,那么之前的所有成功都会白费。
当我再次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游乐园里陪自己的妻子和女儿玩耍。我还以为他铁定逃出河狸市了,居然还在这里玩过家家。难不成他要拿自己的妻女做人质?但他也没有故意与妻女保持近距离,想要分开他们也很简单。看着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画面,我颇有些费解。
前任搭档与我一起站在树荫下,对我解释,“这对妻女是他表面身份的附属物,而这表面身份的原主人则被他暗中杀死了,他凭借催眠技术让这对妻女以为自己依然是原来的丈夫和父亲。但他平时极少回家,妻子总是抱怨他越来越不顾家,女儿也越来越不开心。好好的家庭逐渐灰暗了下来。”
“这跟他今天在这里,与假的妻子,陪假的女儿,一起来游乐园玩耍,又有什么直接的因果关系?”我问,“他都死到临头了。”
“正因为是确信自己已经死到临头了吧。”他说,“我的意思是:说不定,正因为是当他临死之际,回顾自己的人生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一无所有,这才想要拼命地在空气中摸索什么。通过这个……嗯,虚假的家庭。”
“为时已晚。”我说。
“正是。为时已晚。”他点头,又感慨,“以前听人说死亡是哲学的起点。此言不虚。”
这个人又开始了。在互联网时代,什么人都能够从网上一知半解地阅读到碎片化的心理学和哲学的知识,部分人阅读完以后就会处于炫耀心态向身边的人不分场合地“科普”。在我看来他十有**也是其中一员。前段时间他还跟我煞有其事地讲恐惧的本质云云。但我与他相处了这么长时间,也算是习惯了。于是接道:“何以见得?”
“人越是与死亡相邻,越是会鲜明地感受到活着,进而思索活着的意义。”他说,“比如说从战场上侥幸生还的士兵,比如说患重病而命不久矣的病人,比如说……”
他指了指远处的男人,“这个确信自己即将被你这一死神造访的,只剩下短暂寿命的男人。”
“但哲学的范畴不仅仅是生死而已吧。”我说。
“这倒也是。但没有死亡的话,肯定就没人思索活着的意义了吧。”他居然又跟我扯起了活着的意义,这个人到底是无聊到了什么地步,“没有死亡的活着不是活着,仅仅是存在着而已,与石头无异。又好比是没有尽头的马拉松,想必无论是多么意志坚定的长跑运动员,面对这一刁难,也要灰心丧气,再也无法向前迈进了。也没有必须在‘有生之年’完成的理想,反正时间无穷无尽,这种人大约也不会把理想挂在嘴边。如此想来,若是没有死亡,甚至未必会诞生发达的文明;而反过来说,死亡越是鲜明且巨大,人们越是会拼命思考自己与世界的关系。”
他又指了指我,“再比如你,黑羊。假如你今天就要死了,你会如何?”
我哑然,然后回答,“只能先做好该做的事情了吧。”
或许还会想想遗言。念及自己前世做过杂志编辑,有那么点文字修养,大约还会把遗言写成遗书,标题就姑且起名为《假如给我三天生命》吧。然后在写遗书的过程中,想想自己今世短暂的生命,大约也会忍不住思索自己为何会来到这世上。既然好不容易来到这世上,为什么要让自己在这时候死去。绞尽脑汁地思索自己与世界的关系。只不过这样一来,岂不是都如这家伙所说了?
“这先不提。”我决定中止这个低重力的话题,“你之前是如何连续锁定他的所在地的?”
“我设法在他体内植入了微型定位器。”他说。
“对他那般狡猾谨慎的人?”我问。
“执行者不是我,而是她。”他指了指男人身边的妻子,后者笑容灿烂,“我暗中接触了她,并且解除了施加于她的催眠。她现在已经知道那男人不是自己原来的丈夫了。在知道我要杀死他以后,她非常乐意地配合了我的计划。”
“那么女儿那边呢?”
“一无所知。”
良久,太阳下山了。
游客们纷纷退场,游乐园中几乎只留下一些工作人员。与之前的热闹相对比,此时这里宛如曲终人散的宴席一般透露出来凄凉的氛围。那男人蹲下来,对着女儿说自己之后要去工作了。还在上小学的女儿问:“爸爸明天还会回家吗?”
“会的。”男人摸了摸她的头,站起来,对妻子说,“照顾好她。”
妻子微笑点头,带着女儿离去了。
我走到了男人的身后,抬起拳头,隔着头颅震碎了他的脑组织。
*
此时的二重身徐福,与那日的男人有些相似。
同样是命不久矣,并且对自己将近的死期心知肚明。他知道自己仅仅是我的二重身,在我回归以后,定然要让他死去。或许是他主动回归,或许是我亲手杀死他,结果上不会有什么差别。即使他侥幸从我手里逃离,外面也还有很多危险无比的亡灵和活死人们,不具备战斗力的他只会死得更快。哪怕他又奇迹般地从亡灵和活死人们的威胁中生存下来了,但在一切尘埃落定以后,都灵医生结束了这个以梦境魔物极小部分力量组成的小镇噩梦,那么只能够存在于梦境之中的他还是要死去。
他的人格是不完整的,非但与我一样极度不安定,还没有都灵医生的帮助,更要面对“死亡”这一对于任何人的心理而言都过于沉重的命题。就如前任搭档所说的一样,他一定在那过于短暂的人生中拼尽全力地思索过。自己诞生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与世界之间的关系,什么是活着,什么是死去。他一定想了很多很多。
然后,他终于总结出了某个只有自己才知道的“什么”。
并且在我的面前自杀了。
我来不及阻止。为什么要阻止呢?我本来就是要他去死的。只是眼前这一幕对我而言过于震惊了。他低头看着插在自己心脏上的短刀,颤抖地松了口气。然后抬头看向我,艰难地翕动起了嘴唇。既像是对我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
“有时也要对自己残忍。”他说。
他倒在地上,身体逐渐透明化,然后消失了。连地上的血迹都消失了,一点点存在的痕迹都没有留下。只有那短刀应声落地。
我走过去,捡起了那短刀。这一刻,我感觉到,随着他的死去,自己变得完整了。不是形象意义上的完整,而是更加抽象的,某种心理上的感觉。但是我完全开心不起来,只有无法排解的茫然盘旋在心头。
回过神来,我发现自己的面具、斗篷、砍刀都消失了。仿佛有个幽灵趁着我茫然之际,把这些东西从我的身上带走了。
我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然后怀着疑问,转身走出了房间。
*
此时的避难所一片狼藉。
我放眼望去,到处都是活死人的焦尸和战斗的痕迹。幸存者倒是还有一些,但数量明显比之前少了一些。看来是被亡灵和活死人们入侵过了,现在是战斗结束以后的光景。
避难所的正门也出现了个足以让卡车通过的大洞,但即使透过这个大洞,我竟也看不清外界的风景。
外界此时弥漫着铺天盖地的浓雾,这个避难所犹如浓雾海洋中的孤岛。
我准备找个幸存者问问发生了什么。就在这时,我看到了都灵医生正站在远处。
她此时呈现出来的不是老妪姿态,而是女青年姿态,穿着灰色上衣和青色牛仔裤。她也看到了我,向我走过来。我隐约从她走路的足音中听见了一丝丝不协调的声音。
“你终于醒了。”她率先说话,“我从那些活死人的焦尸中提取出了大量咒毒,并且也经过浓缩处理了,就是这个……”
她抬起右手,拿着个拳头大小的暗红色不规则块状物,看上去宛如粘土做的心脏。我隐约产生了错觉,这东西好像正在跳动,但细看之下,又变回了普普通通的暗红色粘土心脏。
我看过以后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然后问:“避难所发生了什么?”
又看向外界,“外面的雾是怎么回事?”
都灵医生看向外界的雾,沉默了下,说:“预言家死了。”
预言家死了,但是小镇噩梦仍未结束。
53 欢迎来到安息镇(二十)
“你之前说过,预言家是梦境魔物在小镇噩梦之中的映射。只要杀死预言家,噩梦就会重启,我们就会被弹出噩梦。”我说,“但是现在的我们仍处于噩梦。而且,预言家死了,又与外面的雾有什么关系?”
“先让我回答你后面这个问题吧。”都灵医生露出了无奈的笑容,“外面的雾是噩梦正在重启中的象征。等到雾蔓延到避难所内部,噩梦就结束了。”
“也就是说:这场噩梦的结束不是一瞬间的,而是循序渐进的?”我问。
“不,按理说是一瞬间的。”她回答,“现在这种情况让我也不知所措。我对此只能分析出来两种可能性:要么是预言家并未真正死去,仅仅是半死而已;要么是梦境魔物的映射并非预言家仅仅一人,而是有两个,死去的仅仅是其中一个。”
真的是一团乱麻。我一边想着,一边询问,“那么,如果我不是被动地等待雾弥漫进避难所,而是主动地走入雾中,能否直接醒来?”
她耐心地说:“那样是很危险的。越是往雾的深处走,你的意识就会越是朦胧。到达一定距离,你会从噩梦的边界掉落出去。但不会在形象宇宙中醒来,而是直接跌入抽象宇宙。”
“既然如此危险,避难所之外又都是雾,那么我是否能够这么理解”我环视周围,“暴烈此时也在避难所里面了,对吗?”
“我想他不在。他是个相当胆小的人,这既是他的弱小之处,也是他的强大之处。”她说,“他已经在你的手上吃过亏了。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宁可滞留在雾比较浅的地带做下一次突袭的准备工作,也不会贸然接近你。”
“敌暗我明。”
“是的。”
“那么,预言家到底是怎么死的?”我问。
“似乎是被大量蛆虫活生生吃掉了。”她回答。
这个死法未免过于离奇。我问:“是亡灵下的手?”
“不,好像是因为灵能失控。”她说着,表情也有点费解。
“说实话,我没听懂是怎么一回事。”我说出了自己的感想。
“其实我也不是很懂……”她叹了口气,“因为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准备咒毒才是最重要的工作。所以就预言家的死因,我也仅仅是草草地问了几句。其他幸存者都是这么说的,说原因是‘灵能失控’,而结果则是‘被大量蛆虫活生生吃掉’……”
她继续说:“如果你真的想知道,就去详细问问其他幸存者吧,问我这个一知半解的人也没用。我还要忙着去把咒毒附着到武器上。话虽如此,提炼出来的咒毒量也没预想的那么多,只能附着到尺寸较小的武器上面去……嗯?”
忽然,她看向了我手里的短刀。
“能把这把短刀给我吗?”她说,“这把短刀尺寸正好。”
这是二重身徐福用来自杀的短刀,大约是他不知道从哪里顺来的。我将这把短刀交给了都灵医生。她点点头,准备转身离开,忽然又回头看向了我,“二重身已经回归了?”
“是的。”
“你的眼神看上去正常了很多。”
“我之前戴着面具,这样你也可以做对比吗?”我反问,“话说回来,你刚才是怎么认出我的?我现在的外表与现实世界和梦中梦都不一样。”
“如果你有意在梦境技术的路线上精进,你也能做到相同的事情。”她这算是同时回答了我的两个问题,又从上到下仔细观察我,“嗯,是真的恢复了。幸好你不是灵能者,否则很可能会留下后遗症。”
我知道她后半句话是什么意思。
灵能会无条件地响应灵能者的强烈想象。有时这种“无条件”,不止是会对灵能者的**造成伤害(比如过去的胡麻),也会对灵能者的心理造成影响。
打个比方来说,有些人在生活中偶尔会陷入沮丧情绪。这种沮丧情绪有可能是因为他看到了其他人优秀的一面,他再对比自身,或许会心想“我好像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好”,甚至会心想“我就是个傻瓜”。一般人基本上都能够慢慢消化这些负面情绪,甚至只需要睡上一晚,就能重新精神抖擞地迎接生活了。但如果当事人是个灵能者,并且沮丧情绪的峰值过于强烈,那么就有可能使得灵能无条件响应,反过来促进负面情绪,自己催眠自己,使得灵能者更加确信自己的消极认知。
因为灵能者比起一般人更加容易患上心理疾病,所以必须比起一般人更加积极地维护自己的心理健康,否则一旦陷入“自己催眠自己”的恶性循环,就会酿成大祸。
很多灵能者之所以会沦为魔物,并非一定是因为遇到了什么大事,也有可能是在生活中的琐碎小事。往极端里说,有些心理脆弱的灵能者甚至会因为看了悲剧题材的故事,或者听了悲情的歌曲,然后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怎么也睡不着,不知不觉就触发了灵能的响应机制。
“我之前听到你的脚步声有点不对劲。”我话锋一转,“你的脚怎么了?”
她看了我一眼,然后俯身,撩起了自己双脚的裤管,“如你所见。”
她露出来的脚腕与我想象中不一样,是木质外壳的义肢,像人偶一样。
忽然,我想起了她现实中那轮椅少女的姿态。
“你最初所见的轮椅少女姿态的我,头部以下都无法自由活动。”她对我说,“而越是往梦境的深层走,我的身体功能就越是完整,但姿态也越是衰老,灵能也越是弱小。”
“这就是你身为特级灵能者,却毫无战斗力的理由?”我问。
“不,现实中的我虽然有着全部的灵能,但也不擅长战斗。”她摇头,“否则也不至于被逼入如此境地。”
对话结束以后,她转身离去了。
我正要找人询问预言家的详细死因,忽然听到了身后有人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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