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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少功评传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未知
我已经好几次在心里预演撬车的过程,已经预演得自己胸口不再乱跳。我相信自己一定成功。接下来,母亲发愁的米钱和豆腐钱就会有了。
这是那个窗外蝉鸣不断的夏天。
过于漫长的夏天今天重入梦境。我梦见了当年自己内心最为隐秘的一角,醒来后听窗外蛙鸣,看一只闯进了家里的萤虫闪烁飞绕,确认母亲已不在床头。
很多人并不知道你此刻的想念。陆,一位小学时代的女同学,与你并没有太多来往,同学一场也许只交换过十几句话,然后是分别进了各自的中学。仅仅是因为一次偶然的路上相遇,她得知了你家的故事。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竟只身来到机关院子里,提一桶糨糊夹一卷纸,贴了满满一墙的标语,向迫害者们发出抗议和恫吓。对方不明底细,慌了手脚,害怕社会群体的介入,对我家的气焰大为收敛。不仅逼我们搬家的事不再提起,遗属津贴卡也很快办了下来。还有一位朱,隔壁大院里的高中生,那个时代多见的红卫兵理论家,谈起哲学总是口若悬河。大同学们不大崇拜他,小同学们便成为他重点培养的对象。他同情你的遭遇,总是一只手臂挽住你的肩膀,教你刻钢板,教你使用油印机,教你查阅辞海和辞源,叮嘱你一定要复学上课。他的热情说教使你获得了意外的尊重,鼓励,启发,还有兄长式的关切。你读他的诗集手抄本,借阅他藏在床垫下的小册子普希金和杰克伦敦,在去北京的火车上听他像革命教父一样慷慨陈词他对中央委员们的情况了如指掌。老实说,他那些理论现在看来委实可笑,但那正是你启蒙的开始。
荫暗的岁月也是灿烂的岁月。他们并没有做什么大事,但如果没有他们,包括那位不知名的军人,你就不可能走出昨天。你是他们密切合作的一个后果,是他们互相配合依次接应协同掩护之下的成功获救者,是一名越狱的逃犯,逃入自由和光明。
三十多年过去,那位不知名的军人眼下不知身在何处。小学女同学倒还能找到她在工厂下岗,做一点酒生意很可能贩假酒。隔壁院里的大同学也能找到他当过厂长,最终成了贪污犯,刚受到处分据说正沉溺于赌博。他们在路上遇到你的时候,已经认不出你是谁;即使认出了,即使聊上几句,也大多吞吞吐吐言不及义。
你很想向他们说说往事,但一遇到他们的目光就只能闭嘴。你的疯人呓语没有听众。你藏在心底的逃犯故事乏味烦人。他们不爱听这个。他们最愿意谈谈麻将和彩票,谈谈三流电视节目。
你从麻将喧哗的房间里退了出来。
上帝已经改头换面,已经失踪。但你知道上帝曾经到场,把你接入这样而不是那样的命运,通过众多不期而遇而又不期而失的面孔,向你投递了一个充满蝉鸣和绿荫的夏天如同一封难解的密旨。你应该明白,你之所以在三十年后要回到家乡,之所以要在这样一个山村的深夜里失眠,最重要的理由,也许就是要重逢那一个夏天。
将来还会有夏天,还会有蝉鸣和绿荫,还会有阳光下的行人,但我们将在那个世界里缺席,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将来的欢喜或忧愁,和平或战争,富裕或贫困,正义或不义,似乎也与我们没有关系。对不起,我们即将互相忘记。对不起。我们即将互相丢失。我们免不了也会改头换面,最终松开对方的手。
在找工作一再碰壁看来很难有什么结果的情况下,韩少功鼓起勇气登门造访父亲生前所在单位的领导。此时情况也有些变化,昨天的迫害者眼下也遭受运动的冲击,这位领导自己也在写检讨。他表现得特别客气,以对待大人的态度来接待韩少功,一再热情地请他入座,给他泡上热茶,谈到他父亲一事时还偷偷拭泪。韩少功谈了家里目前的困难情况,要求单位对父亲的死给一个明确结论,并按政策给予应有的生活补助。领导满口答应,说他会尽快召###议讨论。
事情出乎意料地顺利,经过层层研究和报批,父亲的问题被含混地定义为“人民内部矛盾”,但诸多政治疑点尚未得到明确说法,据说要等到“运动后期”再作处理。但这一条已经管用:按照干部管理有关政策,韩家可继续居住机关宿舍,政府还给他母亲补助抚恤金每月十二元钱,未满十八岁的子女也可获得此项生活补助。这些许的恩惠,无异于寒冬里投下的一束暖阳,缓解了一家人的生存危机。
父亲逝世,迫使韩少功在心理上断乳,弃学寻找工作等一系列行动,表明他是一个可以承担责任的早熟的男人,可以在这个世界上独自站立起来。
血色的早晨1
有了父亲原所在单位支付的生活补贴,韩少功回到长沙第七中学继续学业。但此时学校里红色浪潮日益高涨,老师们大多成了牛鬼蛇神。长沙城里的革命并不因为像韩少功父亲这样的敌人自我歼灭而停止,因为当权的走资派还未被打倒,群众组织之间的纷争更是高烧不退。大字报批判会等形式的文斗解决不了问题,于是舌与笔的文斗升级为血与火的武斗。红卫兵分成几个不同的派别展开了激烈的斗争,他们占据了各自的教学楼,从军需仓库那里抢来五四手枪和五六式步枪苏式骑枪驳壳枪手榴弹甚至高射机枪,把对立派当做敌人来加以防范或打击,城里经常可闻枪炮声,很多单位的大门口有碉堡和铁丝网。
年纪尚少的韩少功属于红卫兵中的温和造反派,也是学校里的主流派,在对“保皇派”和“极左派”的两面应战中逐渐壮大。他跟着高年级同学学会了打靶和投弹,但作为兵团宣传部的主笔,他的主要工作是负责起草各种相当于“社论”级别的重要文章,还常常提着糨糊桶上街刷标语,操起铁笔和钢板刻写蜡纸,编写油印小报。他蜡纸刻写技术越来越出色,不仅使油印小报十分美观,广获赞誉,而且还能用蜡纸和红油墨伪造公章,几可乱真。凭着这种立等可取的假公章,一些同学居然可以顺利地到火车站取到内部专用票,到北京或广州玩耍。
主流派控制了学校里封闭多时的图书馆。这使他们可以擅自启封,破窗而入,自由择书,一袋袋地背回寝室去饱读。普希金巴尔扎克巴金叶圣陶杰克伦敦莫泊桑海明威柯切托夫等就是在这时候进入韩少功的视野。布哈林托洛茨基斯大林铁托等,也常常成为学生们深夜争论的话题。一个表面上文化封禁十分厉害的时代,对于这些中学生来说却是阅读十分自由的时代至少比“文革”之前要自由得多。这当然是一例奇怪的现象。父亲之死也并未使韩家兄弟姐妹丧失精神的支撑,作为父亲这个角色所具有的强大坚定和明确的目标等属性,在如火如荼的革命精神中并不缺少。况且姐弟四人当时都是没有世俗个人利益计较的乌托邦追求者。斗争如此火热,前途如此光明,死一个人实在算不了什么。何况所有红卫兵战友都认为韩家父亲之死是一大冤案,都将其视为“走资派”专制下的罪恶,这使韩少功倍觉温暖,也在革命旗帜下看到了个人和家庭的希望。
1967年夏日的一天,韩少功回家时经过一片街区,遇上了一场混乱枪战。一粒黄色的子弹命中了他,在大腿上钻出了两个洞,鲜血喷涌而出,把短裤和鞋子都浸透了。这是一颗极其肤浅甚至可以说是极其愚蠢的子弹,它留下的疤痕虽大却不值得炫耀。扣扳机的人所瞄准的目标不是他,他也不是冒着这颗子弹的威胁去占领某个高地。然而,这子弹的意义正在于它的偶然性盲目性和愚不可及性,它剖示了生命的本质无辜。如果当年这颗子弹夺去了韩的生命,就不会有后来许多的事情,顶多只是留下一个无解的哑谜。不过那时的武斗者并不特别下流,躲入民房的韩少功事后居然被他们找到,送入了医院。他发现这个医院已成了战地专用医院,一批批武斗受伤者被送到这里,其中有些重伤员是军人用直升机从远方送来的。医生们在冲锋枪和手枪的威逼之下做手术,一天要工作十多个小时。慰问伤员的文艺演出则在血迹零乱的病室里进行。
架着拐杖的韩少功也莫名其妙地受到慰问,收到了牛肉罐头水果和大红花。使他震惊的是,一个个抢救无效的青年则被蒙上白布,送入太平间。
“文化大革命”是极“左”思潮的泛滥,是一场民族的浩劫,这在史书上似乎已有定论。但它的发生绝非偶然,它对中国社会人心的影响是复杂的。不然,它如何能激动了那么多中国知识青年的心灵,使他们全都成了毛主席的“红卫兵”极“左”路线绝非自“文革”开始,“文化大革命”激动人心的一个原因,是它以一个新的极“左”路线冲击一种已成定局的极“左”路线,使人们对现实的不满情绪和各种被压抑的社会心理能量得到释放。这种对现实的不满任何社会任何时候都存在,只是不是任何社会任何时候都得到释放。作为一种“群众运动”,“文革”的意义是复杂的,各种社会身份的人都想通过这场运动,达成自己的目的。而参加运动的不同教养不同观念的人,也自然而然地赋予革命口号和革命行动以特别的意义。在后来出版的韩少功王尧对话录中,韩少功还提到,1957年被打成“右派”的很多知识分子,也站出来造反。在长沙,由他们组成的黑鬼军团名噪一时。他们认为,“反右”是“十七年黑线”的一部分,希望毛主席的革命路线给他们平反。 小说上传分享
血色的早晨2
缺乏体制内民意表达的日常机制,势必导致不良社会心理能量的积蓄。然而,民意的表达一旦煽动成为一场政治风暴,升级到突破正常的社会秩序的程度,就会带来社会的动荡不安和无政府主义,代价的惨重也将难以避免。“文化大革命”也是一种青年红卫兵的政治狂欢,在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的同一旗号下,他们分成不同的派别展开激烈的对抗,与青春相伴的愤怒和反叛的情绪冲动得以以一种极度喧嚣亢奋和无上荣光的方式喷发出来,令他们陶醉不已。于是,政治见解上的分歧和异议被无限升级成为武装斗争和人身消灭,不顾及一切可能的后果。老红卫兵韩少功回忆起当年挂上“红卫兵”袖章时的激动时说:“文化大革命”可以说是我的一次思想解放,因为,只有到了“文化大革命”,我才明白秩序是可以打破的,不像以前认为的那样只能服从;另外,只是到了“文化大革命”,我才开始接触马克思主义和国际共产主义的各种思潮,真正打开了视界。过去,一个党员一个党支部书记,你是不敢与他对抗的。忽然一夜之间,一个省委书记一个国家主席都可以打倒了,这似乎给了民众一种解放感,一个莫名的希望,好像一切不合理的都可以得到改变。当时虽然不能反对领袖的思想,但有解释领袖思想的自由,比方说你那一套毛泽东思想是假,我讲的才是真正的毛泽东思想。
在1968年军宣队和工宣队进驻之前,学校处于无政府的学生自治状态。学生们也自发下厂和下乡劳动,但更多的精力耗费于派性争斗。两派之间的争吵和扑打是家常便饭。有一次,对立派的学生前来偷袭,往楼上扔手榴弹,不料手榴弹被楼道栏杆挡住,没有炸到栏杆边的韩少功,落下楼来爆炸,在地板上炸出大坑。把浑然不觉的韩少功吓一大跳。
其余的时间则用来玩耍和读书,包括部分青年学生中蔚然成风的大读马列。国际共运思潮让人半通不懂,但南斯拉夫的德热拉斯和古巴的切格瓦纳就像多年以后的歌星“四大天王”,成了激进学生们的偶像。这两个人,一个右派,一个是“左”派,但他们共同的继续革命热忱鼓舞了韩少功的同时代人。他们觉得新时代就要出现,人类历史将在中国翻开崭新的一页,能生逢革命真正的无限光荣。他们热血沸腾,一遍遍唱着国际歌,感到自己负载着沉重的历史使命。一封由韩少功起草的信就在此时发出,寄往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首长。二十几个湖南的中学生在信中陈词恳切,强烈要求到新疆参加最艰苦的劳动,在反修防修的斗争中奉献青春这一次浪漫的远行几乎成功,只是因为后来省知青办坚决卡下有关手续,才令人遗憾地功亏一篑。
但韩少功从不怀疑革命是人间正道。在当时湖南省会的一部分青年学生当中,劳动是一大人生光环,凡是因怕苦而逃避下乡的同学,在一般情况下都要受到蔑视。学习也是一大人生光环,如果谁不能在哲学文学科学音乐美术体育等方面表现一技之长,在一般情况下也会受到嘲笑。独立与反叛更是一大人生光环,以至于长沙市一中学生杨曦光后更名杨小凯因一篇中国向何处去被康生点名,不幸获刑十年,立即被韩少功及很多战友暗暗视为英雄尽管他们对杨曦光“重新建党建军建国”的激进观点并不完全赞同。韩少功与杨曦光之间的个人情谊也长期保持,一直到几十年后杨曦光以著名经济学家和基督教徒的身份病逝异国。
像杨曦光及其他少年思想家那样,韩少功也迷上了社会和政治,找母亲要来当时堪称大钱的十二元,买回一套四卷本列宁选集,通读之下做了几本厚厚的笔记。马克思毛泽东布哈林普列汉诺夫的思想同样让他兴奋不已。他和一些同学的文风甚至也统统有了马克思和毛泽东的论辩味道。马克思把人道主义的精神延伸到被压迫的阶级和民族身上,要在地球上消灭剥削和压迫,这种不无宗教理想色彩的平等观念,在韩少功内心产生了强烈共鸣。他跟大学生和高中生一样胸怀世界,时刻等待着召唤,准备奉献自己的一切。
因为家人受到过政治迫害,韩少功厌恶部分红卫兵的乱打乱斗。他参加的组织属于红卫兵第二代,其中不少骨干分子也出自受到冲击的知识分子家庭。当他们掌握学校自治大权的时候,校园秩序曾得到有限恢复,个别擅自对老师施暴的红卫兵,甚至受到警告公示和清退除名的处分。但整个红卫兵文化仍然充满着专制性与暴力性,他们看起来极端民主的激情行动,很难说不是以一种独断和专横来取代另一种独断专横,以一种暴力来取代另一种暴力,他们既不打算以下级服从上级,也不打算以少数服从多数。军宣队和工宣队的相继进驻学校并不能改变这一点。大字报和高音喇叭仍旧让很多老师如惊弓之鸟,根本不讲道理的批斗会也不时奉命举行。更重要的是,对立派别之间的仇怨无法化解。韩少功后来在完美的假定中对此有清晰的记忆:
我清楚地记得,当时我参加过很多下厂下乡的义务劳动,向最穷的农民捐钱,培养自己的革命感情。但为了在谁最“革命”的问题上争个水落石出,同学中的两派可以互相抡大棒扔手榴弹,可以把住进了医院的伤员再拖出来痛打。我还记得,因为父母的政治问题,我被众多的亲人和熟人疏远。我后来也同样对很多有政治问题的人或者父母有政治问题的人,小心地保持疏远,甚至积极参与对他们的监视和批斗无论他们怎样帮助过我,善待过我。
正是那一段段经历,留下了我对人性最初的痛感。
汨罗江之夜1
韩少功在长沙七中实实在在只读了一年书,初二到初三都是在革命中度过。到了1968年,城市里狂风骇浪般的群众运动已经退潮,大街上大字报和标语也少了许多。走在废纸飞扬的街面上,脚步声显得空洞,他觉得在城里再待下去实在已没什么意思,应该走进社会生活的前沿去实践理想。
此时,原先带有减轻城市负担的劳动力安置行动,被赋予了一种神圣的意义:广大知识青年响应党的号召,到广阔天地里去,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于是,随着最高领袖毛泽东的一声号召,上山下乡实际上成了红卫兵卸装退场的结局,只不过是还算体面的结局。哥哥和二姐都已下乡插队,韩少功的红卫兵战友也一车车奔赴远方,差不多都走光了。于是,他也主动要求下乡,尽管他的年龄不到政策规定的十六岁,但负责管理学校事务的工宣队还是欣然同意这是一种再好不过的事情。
他追上了那些先行的同学,落户在湖南省汨罗县天井公社茶场。
汨罗县是半湖半山的地区,日月从山那边升起,往湖那边坠落。两千多年前,这个地方叫罗子国。伟大的诗人楚国大夫屈原因政治上的失意,抱着一块石头自沉于此。“当地人的有些风俗,特别是方言,还能与楚辞挂上钩的,比如当地人把站立或栖立说为集,这与离骚中欲远集而无所止极吻合。”韩少功:鸟的传人,见在小说的后台,山东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如今,汨罗江的水依然如三千年前那样清澈,水中飘动的游鱼不难目睹。农民也在延续着屈原时代的劳作,生活简单而贫穷。韩少功长达六年的农村生活就在这里展开。密集的狗吠迎接了这些城里来的红卫兵小将。他们怀着继续革命矢志不移的豪情到这个穷乡僻壤,丝毫没有被流放受迫害的感觉。他们认为革命在城市里已经夭折,革命成果被一帮“革委会”的新贵篡夺。因此,他们要像当年的毛泽东那样,到农村来发动农民闹革命,走“农村包围城市”的道路。他们中的一部分人带着简单的生活用品和大量的马列著作,还有铁流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之类文学名著,还有各种乐器以及篮球和杠铃,甚至还有打完了子弹的私藏手枪这支惹祸的枪后来曾让韩少功的几位朋友受到禁闭审查,其故事出现在长篇小说马桥词典。
汨罗地区景色的秀美和乡下生活的简陋辛苦同样让他们惊讶。农民家里贫穷如洗,像是刚被土匪劫掠过的,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当,一年到头的早出晚归,最终能维持起码的温饱就算不错,“有的甚至劳动一年还要赔钱,饥荒惨不忍睹”韩少功:鸟的传人,见在小说的后台,山东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农村生活迎接他们的首先是超负荷的体力劳动和清苦的饮食,特别是在茶场的三年三年后他转到天井公社长岭大队。从日出到日落,一天十几个小时连续不断的重活,开荒垦殖,挖沟挑土,把人累得发疯,累得脑子里一片苍白,身体完全被掏空,“身体各个器官各行其是”,似乎和自己脱离了关系。有一次回到宿舍以后一连抽上七根烟还回不过神来。睡到第二天早上,韩少功发现自己一身泥巴,全都让体温烘干了。再一看,发现夜里帐子也没挂,自己身上被蚊子咬出了很多红包。还有一次,他吃着吃着,突然发现面前的饭钵已经空了四个,他的肚子一共塞下近两斤米饭,还觉得是空空的。就这样,满满一个劳动日才能挣十几分工,价值八分钱或者一角多钱。到年终决算,除去八百斤粮食的收入,如果每人还能有三四十块钱的现金结余,就已经算是大富翁了。
黄豆咸水汤是唯一菜蔬,一吃就是两个月。这时候,最美妙的事物就是白生生的猪肉,在知青们的想象中流油,引起他们一次次回味往日的口福,回味各种久违的节宴和点心。有一次,他们在地里挖回一点野菜,打了一锅汤,竟引起大家拼命的争夺。
那是连钢铁都在迅速消熔的一段岁月,但皮肉比钢铁更经久耐用。耙头挖伤的,锄头扎伤的,茅草割伤的,石片划伤的,毒虫咬伤的每个人的腿上都有各种血痂,老伤叠上新伤。但衣着褴褛的青年早已习惯。朝伤口吐一口唾沫,或者抹一把泥土,就算是止血处理。我们甚至不会在意伤口,因为流血已经不能造成痛感,麻木粗糙的肌肤早就在神经反应之外。我们的心身还可一分为二:夜色中挑担回家的时候,一边是大脑已经呼呼入睡,一边是身子还在自动前行,靠着脚趾碰触路边的青草,双脚能自动找回青草之间的路面,如同一具无魂的游尸。只有一不小心踩到水沟里去的时候,一声大叫,意识才会在水沟里猛醒,发觉眼前的草丛和淤泥。
汨罗江之夜2
这是韩少功后来在山南水北中对当年知青生活的一段回忆。尽管如此,很多知青的革命热忱并没有减少。一个知青学习小组在韩少功的倡导下成立,一个农民夜校也办起来了,其油印教材由韩少功编写,并自掏腰包印刷成册,发放到农民手中。巴黎公社,十月革命,反对资产阶级特权,如此深奥的内容居然成了夜校教学主题。韩少功亲自担任教员,向农民演讲,但是效果很差。农民只是想来识字,对发生在十几里以外的事情就没有什么兴趣。基层干部对外国名字更是疑窦丛生,连“马克思”听上去也有作乱之嫌。终于,一张抨击茶场某领导多吃多占的大字报,使夜校终遭打击和夭折。“我曾经真心想为农民争利益,没想到他们向干部揭发我。我贴大字报,反对农村官僚权势,农民出卖了我。”韩少功:鸟的传人,见在小说的后台,山东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农民们不过是认为,这个城里来的年轻人虽然说得在理,但他闹完了拍拍屁股就会走,而他们祖祖辈辈都要在这里生活下去,都是乡亲邻里,怎么能把关系搞得那么僵
对于韩少功这个少年书生来说,现实逐渐露出了严峻和坚硬的面容。别说“农村包围城市”,就连反对农村一个小官僚,也是鸡蛋碰石头。当他从公社“隔离审查”回来之后,农民都躲开这个敏感人物,很多知青伙伴也注意与他保持距离。他后来对同志们断言:对农民根本不能抱以希望,只有知识分子才是历史的火车头当时他正与湖南靖县沅江县等地的青年同道暗中打交道,甚至与广东广西等地的异端分子拉上关系,打算共同组建一个地下团体。
正是在韩少功的倡议下,他们决定向一系列知识领域发起进攻,用他们的话来说,“一定要混进知识分子队伍”。
茶场里的学习小组不久就成鸟兽散。知青们开始厌恶这块土地和土地上的一切劳作,装病请假,外出盲流,找干部拉关系,总之逃离就是一切。汨罗江上那片冰凉的月色,已不再能激发出浪漫诗情,只能唤醒肉体劳累和精神失望的双重痛苦。特别是自1969年第一次招工之后,一批批的知青回城了,当工人了,领薪水了。大家的境遇迅速分化,不能不使留下来的伙伴内心惶惶。原以为大家要在这里共同生活一辈子,没想到人生还有变数,社会等级分明,多赚钱是硬道理,革命大话当不得饭吃。每个人都从集体主义幻想退回到自己本身,开始认真考虑生活出路。很多人突然成熟和世故,学会了相互之间争夺机会的明争暗斗,甚至学会了向领导送礼品或者抛媚眼。自然,首先被招工的知青是那些家庭背景好的,或是与领导们关系好的,有特殊才能的也比较容易被招工单位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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