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十载踏莎行
作者:兰露菊英
红楼一梦,千里离乡。因缘际会,悲喜新生。踏莎行,长作离别之音。
当日抽得杏花签,必得贵婿,如此命中注定,远嫁似是探春结局,却亦是青罗新生。玉晖明月,落阳夕照,桃源花盛,大漠埙声。以红楼为,开启的却是又一个新的世界之门。十年匆匆,是属于探春的又一个故事,而她也只是别人故事的旁观者。
有人玉笛飞声,有人江上长歌,有人松下抚琴,有人雪夜吹埙。有人投身社稷,有人隐姓埋名,有人长袖善舞,有人郁郁而终。得到的,失去的,相逢的,错过的,面对山长水远,草木枯荣,谁知聚散浮沉,离合悲欢。
这不仅是一个人的因缘际会,而是所有人的身不由己。
草木枯荣轮回在,离合悲欢不由人。
探春十载踏莎行 引章 十年犹自成一梦
踏莎行,长作离别之音。
清明时节的宁荣街,草色萧疏,雨意清淡。
一行人抬着一顶素白软缎小轿慢慢行在街上,虽是夜雨,抬轿子的人却衣衫整肃,脚步分毫不乱。行人不多,街角檐下,偶尔两三个摊主还有一搭没一搭地懒懒地吆喝。见着轿子来了,街上人纷纷狐疑地望过去,仿佛见了什么可怖可疑的东西似的。
轿子在两扇簇新的大门钱停了下来,轿边
老嬷嬷满脸堆笑地借过银子,却又听见那青衣女的声音,“娘娘,小王爷瞧着京城新鲜,不许奴才们快着走呢,还要略等等。”老嬷嬷忙抬起头,欲说点什么来奉承这进京谢恩的永靖王太妃,一抬眼却立刻怔住。那白衣的女子的身影模模糊糊,像是熟悉又分外疏离。挽着双环镂鹿髻,一支攒珠累银丝游凤钗,眉间一颗南珠,珠光温润流转。耳边一对白珊瑚流苏坠子,沙沙的摩挲着衣领。一张略带倦意的脸孔,忘之不过二十余,一望即知大家风范,端静美好,眼里却看不到底,如同幽幽的一眼神泉,偶尔的青光凌凌,只微微泛着伤痛的涩然。美是极美,只是太清淡,像是要在雨夜里飘走一样。
“王嬷嬷,向来可好?”那女子忽的一笑,清冷略散,那笑容极是熟悉,盛开了盛极而热烈的红色蔷薇。虽然只是一刹那,却像是照亮了夜色。“翠墨,你瞧瞧这是谁?”
听到翠墨这个名字,王嬷嬷又是一凛,转脸向那青衣女望去,那唤作翠墨的女子也正望着她。于是十年前的记忆纷至沓来,彼时她还是荣国府王善保家的寡妇,跟着琏二奶奶去抄检大观园,别的姑娘们都安静,只有“她”,狠狠给了他一个耳刮子,还有她身边的翠墨和侍书,也都是冷嘲热讽。
原来是“她”。
“三姑娘?!”王善保家的一时情不自禁的唤了出声。见白衣女子淡淡看着她身上忠顺王府的号衣,立时反应过来,也顾不得一地泥水,跪伏于地,“太妃恕罪……”
是啊,她早不是当年贾府爽利热情的玫瑰花儿贾探春了,她是御笔亲封的涵宁公主,永靖王上官淇奥的生身母亲,过世的永靖王上官怀幕的嫡妻。她一人执掌着凤仙州,昌安州,昌平州,昌恩州,阳平州,宏安州,权倾一方。北至浩瀚敦煌西域,南至嵯峨高山江峡,均在这一双纤纤素手之中。她也再不姓贾,她是当今南安老王爷的嫡出二小姐,南安王苏衡的亲妹,皇上西宫端闵贵妃苏紫曼的亲姐。
她是苏青罗。
“如今……都如何了?”青罗淡淡的问。自离了京城,已经十年。她不再是贾家女儿,苏家自然是不会让半点贾家消息透露给她的。到的最后,她也只知大厦已倾罢了。
王善保家的倒是乖觉,也不消再多问,便垂目回道,“回娘娘的话,娘娘出嫁第二日,林姑娘就没了。老太太、太太和薛姨太太做主叫宝二爷和宝姑娘成了亲,只是没多久,二爷去送林姑娘回南边,就再没回来,也没人知道去了哪里。大老爷没了之后,大太太没几日也就去了。如今只二太太和宝二奶奶在祠堂里住着,赵姨娘先也住着,后得了急症,也没捱过几日。二老爷、琏二爷、珍大爷、小蓉大爷都去东北充军了,珍大奶奶、琏二奶奶、小蓉大奶奶都没了。四姑娘出家去了,如今不知道在哪儿,云姑娘家也叫人抄了,听说卖去南边船上去了。先珠大奶奶和兰小爷如今在南边,兰小爷做了官,带着大奶奶去了。其他人,像琴姑娘、邢姑娘、薛二爷,连奴婢也不知道了。”
青罗只是默然。这时,街角又转过来一乘青色轿子,青罗转过脸,脸上的黯然顿时散去,浅浅一笑,并不晃眼,只是柔柔的散开。轿子在身边停下,不待侍女打帘,青罗便从翠墨手中接过伞,走过去微笑着伸出了手。帘子掀开,里面是一个约莫六岁的男孩子,束着一顶小小的白金游龙冠,着一身海水游龙蟒袍,身形坐的极正,隐隐有王者气度。见着母亲,却立时笑开了,露出孩子的神色。青罗也笑,伸手将他抱下来。待下了地,那孩子一看身边除了母亲和翠墨姑姑,跟前还跪着一个老嬷嬷,便收起了笑,只牵着母亲的手静静立着。
青罗扫了犹自跪在地面的王善保家的一眼,淡淡说,“你去吧。以后这些话,都莫再提了。”语罢,便不再看她一眼,执了儿子的手就往门内走去。
青罗在门前玉阶上停下,抬一抬头,门扇匾额一应俱是簇新,书着“永靖王府”四个大字。十年了,这扇门被尘封已有十年,门上那“敕造荣国府”几个字,也早就不在了。这一次回京,端闵贵妃向皇上求了旨意,将十年前被查封的贾家宁荣二府并大观园赏给了永靖王做了在京的宅邸,又命南安王府并忠顺王府负责一应接待事宜,屋子园子俱修葺一新。青罗几不可闻的叹了叹气,对身后欲跟进伺候的一众
“在这府里,我便是规矩。”青罗只冷冷一句,便再不回头,只与儿子和翠墨、并那一个放赏银的小丫头进了府。
一路也不多话,青罗只是牵着儿子快步地走。走了许久,方见到那映衬于一脉青翠障之前的大观园的门,忽的顿住了脚步。身边的淇奥抬头问,“母妃,这是咱们的家吗?”青罗却沉默,良久才答,“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的家。”淇奥从未见过这样的母亲,也便不敢多话。青罗遂牵着儿子继续走,直往秋爽斋方向去。
不一时到了门外,这时节屋舍外的梧桐正是新翠,雨打梧桐的声音,听上去甚是萧索。自己窗下的那一树桃花却是仍在开放,倒是不寻常,簇拥出绒绒的粉色,只是在这雨夜里显得单薄。青罗领了儿子往内行去,不知是谁如此有心,屋内灯火通明,倒是像知道她要往这一处来似的。待进得门,青罗怔住,这屋子里的陈设,与十年前几无二致,转而一笑,心下明白自是妹妹紫曼有心了。只是这物是人非,也不过更添了伤感罢了。
淇奥这一路见母亲一直郁郁,这是见了这一笑,忍不住开口,“母妃,这里真好,只是人太少了,太冷清了。”青罗往那藤制的圈椅上一坐,面前笔海里插着如林的各式狼毫羊毫,一卷玉版纸好端端搁在那里。伸手抱过儿子,搁在膝上,“傻孩子。”
这世间,如今也只有他们了。
老太太,宝哥哥,林姐姐,二姐姐,四妹妹,二嫂子,太太,还有赵姨娘……如今这宅子里,空荡荡得只剩了自己。
侍书,子平,还有……怀慕,这世间,也空荡荡的只剩下了自己。
那一年她十六岁。如今,她已经二十六岁。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探春十载踏莎行 柳初新(倚檀)
(谨以此章,祝大家在柳色初新,桃花将开的春日,万事顺遂,平安如意)
东郊向晓星杓亚。报帝里、春来也。柳抬烟眼,花匀露脸,渐岘绿娇红姹。妆点层台芳榭。运神功、丹青无价。
别有尧阶试罢。新郎君、成行如画。杏园风细,桃花浪暖,竞喜羽迁鳞化。遍九陌、相将游冶。骤香尘、宝鞍骄马。
我姓柳,柳色初新的那一个柳,我却有许多年都没有名字。我的父母亲族,几乎一概也记不得了,更不用提名字。只有这个姓氏,是我关于家族的唯一记忆,一直都没有忘怀。我姓柳,我隐约记得这是一个值得人骄傲的姓氏,纵然我不是这里头最尊贵的那一支。这个柳字,是我关于自己是谁的最初认识,在那些流落奔波的日子里,这是我心里唯一的念想儿。每到了春日里,看见破败的窗外第一枝萌芽的柳色,我总是有了盼望。我听人说起过,真正的柳岸,千丝入水,如云如雾,才是真正美丽的。只是我一直被禁锢着,从来也没有看见真正美丽的柳,只有那一枝,都觉得满足了。我盼着有一日能去看真正的柳岸,看看我的姓氏,究竟是怎样的美景。
据童嬷嬷说,我在垂髫的年纪便被人拐了去。我也记不得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我连自己现在是多少年纪也不知道。自我有记忆的时候开始,我就跟着一个婆子,那婆子对我也倒不算坏,却也绝不算好,不过像是养着一猫儿狗儿,勉强给个温饱罢了。我有时看见她打别的女孩,却并没有打我,后来我听年长些的姐姐说起,那是因为我长的清秀,她想着等我再大些岁数,卖一个好价钱,就不敢伤了我的皮肉。那婆子也无心给我取名字,只
婆子什么也不教我们,也不管我们,只是有时候定定地瞧着我看,偶然咕哝一句,隐约听着是什么还未长成。忽然有一日,婆子要把我卖了。姐姐们说,她看我此时年纪还小容易调教,却又已经瞧得出容颜美丽,正是卖个好价钱的时候。我隐约听说是要把我卖去花街柳巷,我那时候还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只是在卖我的前一夜,听身边的姐妹说起,那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腌臜地方,宁死也不能去。我心里有些害怕,不知哪里来的胆子,连夜就逃出去。我不知道怎么逃跑,不过跑出去几步就被人察觉了,明火执仗地追了出来。我心里很怕,慌不择路,却不知怎么到了河边,这一夜下着雨,夜色又已经深了,竟然一个人都没有。我见后头的人追得紧,前头又是漆黑一片,心里更是着了慌,跌跌撞撞往前,却不小心撞到了一个年轻公子。
那个人不过就是十五六的年纪,或者更大些,衣冠华贵,见我撞了他也没有生气,反而笑吟吟的,像是有什么高兴事。看见我后头追过来的人,倒奇怪的露出严肃的神情来,喝问那些是什么人。听说我是跑出来的丫头,他神情间有些不高兴的样子,却又和婆子要打人的时候那种不高兴不一样,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怜悯。我看着后头河边点着的灯照着他,那神情叫人说不出的安心,我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或者是因为他看上去是有钱的,又像是高兴,或者却是因为他那一抹不高兴的神色,我就开口叫他买了我。那公子怔了一怔,倒也没有说别的,就取了银子。想是他出的价高,又或者是婆子见他不像是一般的人,也没有说什么就把我卖给了他。我心里觉得很高兴,跟着他去了他的家。我没有去过芙蓉河尽头的湖边,那时候我不知道眼前的大宅子是什么地方,只觉得好看。他叫我在门房等他,说是进去一时就有人来领我,我就在那里等他,可是他一直都没有出来。
我在那里等了三天,门房的人不撵我走,却也没有照应我。他们没有心思管我,因为大宅子里像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情。只是我并没有去问,我只要在这里等他就好了。三天之后,我没有看见他,却看见了一个嬷嬷,和卖我的婆子差不多的岁数,只是眉眼温柔许多。看见我的时候,她似乎吃了一惊,就问我是哪里来的。我和她说了,她却不说话儿,又问我些以前的事情,问我多大了叫什么。我说都不记得了,却没有告诉她我姓柳。那时候被婆子打,我虽然心里不服输,却也再没有和别人说起过这件事。那嬷嬷却有些伤心的样子,说是那位买我的公子一时之间不会出来,就叫我以后跟着她。我本来还想等着,只是看那嬷嬷不像是骗我的样子,便跟了她去。
嬷嬷见我没有名字,却也并没有给我取名字,叫我的时候就直接来找我。嬷嬷对我很好,教我规矩,还教我识字针线。我以前什么也不知道,却学的很快,嬷嬷总说我安静稳重,比一般的孩子要强。嬷嬷和婆子一样,时常定定地瞧着我,我自然知道嬷嬷不是要卖了我,却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嬷嬷看着我的眼神有些伤心,却又不像是在为我伤心,我问过几回,可是嬷嬷总不告诉我。过了半年,嬷嬷有一日忽然给我梳妆打扮,带我去见那时候买我的人。我心里很高兴,欢欢喜喜地就去了。
临走的时候嬷嬷给我照了照镜子,我很少照镜子,我知道自己长得还算好看,也是听以前一起的姐妹们说的,是能卖的上好价钱的好看。我不想自己在他面前显得难看,我知道那时候他买我的时候,我浑身湿透了一定很难看,这一回再看见他,自然想要显得好看些。我看着镜子里的人,我也说不上好不好,没有人告诉我什么模样才叫好。只是我很喜欢嬷嬷给我新做的衣服,翠生生的绿色,像是萌芽的新柳,我很是高兴。
见到了他,却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样。那时候风雨交加,我只觉得这个人神采飞扬,此时不过半年没有见,却发现他瘦了许多,憔悴得很。看见了我,他也没有笑,见我身上的衣裳,只低声说了一句话,“真像是柳枝的颜色。”我见他也这样说,心里很欢喜,就笑着回答他,“我姓柳,嬷嬷给我穿了这衣裳,我也很喜欢。”我姓柳,我想叫他知道,我也并不明白为什么,好像只有他知道了,我才是我一样。他怔了一怔,却也没有往心里去,嬷嬷却变了脸色,叫我先到外面等一等。
我又进去的时候,那个公子瞧着我笑了笑,又问我,“你姓柳?”我点了点头,“别的都不记得了,只记得这个。”那公子也点了点头,对我说,“柳色初新的柳,自然是好的。柳永的柳初新里头有一句,柳抬烟眼,花匀露脸,渐岘绿娇红姹。你既然姓柳,穿的这衣裳也好看,就叫绿烟吧,以后就跟着我。只是以后,别跟人说你姓柳。”柳色初新,柳抬烟眼,我那时候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柳永是谁,只是觉得听上去很美。柳绿烟,这是我的第一个名字,我心里很欢喜。我叫绿烟,是他给我取的名字,虽然他说以后不要跟别人说自己姓柳,我也并不在乎,我本来也就没有想和别人说,是因为他问,我才说的。柳绿烟,这名字和姓氏本就浑然一体。
我后来就一直跟着他,嬷嬷开始教我更多的事情,甚至于请了许多师傅来教我,连公子身边的人,比如董家兄弟,我都常见。我一开始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别的丫头也没有这样,后来嬷嬷慢慢和我说了,我才知道。我知道了公子的一切,也知道了许多没有人知道的秘密。原来我姓氏里的柳,和世子的母亲的柳是一样的。嬷嬷留了我,就是因为我长的像是她认识的人,只是今日听我说自己姓柳,她才真的确认了这一点。我是柳家的远亲,父亲远远投奔了来,做了柳将军家的管家,母亲也在家中做事。我很小的时候就被拐子拐走,后来家破人亡,我一无所知。我长的极像我的母亲,嬷嬷是柳王妃的乳母,自然见过她,说我虽然年幼,却活脱脱是她的模样。
我跟了世子,我知道他的秘密,他的计划,他的抱负,我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是他最亲近的人。后来嬷嬷身边另一个丫头也跟着来服侍了世子,就也在这一句“柳抬烟眼,花匀露脸,渐岘绿娇红姹”里取了字叫做红露。我知道她叫这个名字,只是因为我叫绿烟。她不姓柳,只是寻常的丫头罢了。世上有柳绿烟,这是我的真名,却没有一个柳红露。柳色只会如绿烟,却哪里会有红露呢?所有我是唯一的,是离他最近的人。因为血脉里传下的这个姓氏,也因为我百转千回之后,仍旧到了他的身边。我在他身边渐渐地长大了,我变得愈益沉静,年幼时的无知都消散了,我是他最得力的臣子,也是他身边照顾起居的人。我也眼看着他变得不同,初见时候的神采飞扬,再见时候的憔悴伤感,都慢慢地消失了,他越来越像一个世子,是这个世间的王者,纵横来往。我眼见他的声名风度传扬开去,被每一个西疆的子民熟知。他是文采飞扬的,也是英勇不凡的,他是熠熠生辉的。而他的痛苦和不甘,只有自己看得见,因为我也是柳家的人,他在自己面前暴露他的恨意是安全的。我获得他的信任,因为我是柳家的人,也因为我在他身边足够久。
其实他并不知道,我一直跟
从他回来蓉城之后,我留在他身边的时候那么长,几乎是形影不离了。我没有想过要嫁给他,我只想要跟在他的身边,做和他最近的那一个柳绿烟。我知道他把我视为朋友手足,姐妹血亲,却并没有把我当做自己心上的人,然而我并没有失落,不管怎样,我知道那个位置会永远空缺,没有人能走进去,连亲近如我也不能。我知道有一日他会娶妻生子,却再不会有别的人那么亲近,我虽然没有靠到最近的那个位置,却已经是最近的。我心满意足,以为这一世就是如此了。
然而我从没有想到,他从远方迎娶的这个人,会真正占据了他的心,就如我从没有想到他会因为这个人,改变了我的名字。新婚的第二日,我和红露被带到她身前去,她笑着问我们的名字,可他却说,叫他为我们改一个名字,和她身边带来的那两个丫头一样。从此之后,倚檀,砚香,侍书,翠墨,新的世子妃身边的侍女,就都取了这样安静素雅的名字。而那渐岘绿娇红姹的颜色,柳色初新的旖旎,就全数消失了。红露并不在意这一点,她本就是
他是真的忘了,或者是从来也不曾知道,绿烟这个名字对我的意义。他称呼我倚檀,和这府里的每一个人一样,把曾经的绿烟忘在了身后,就像从没有出现过一样。我在一开始的时候还存了侥幸,以为不过是一个名字,却没想到,在我失去了这个和柳字相依的名字之后,倚檀,也就渐渐真的成了四个丫头中寻常的一个,再也不能那样近了。我眼见着那个本来不该留在他心里的女子,成了他心上的妻子,而不仅仅是和亲的世子妃。我眼见着他为她心神不宁,禁不住说些话去警醒他,却在说了几句之后,再也无话可说。因为我终于发觉,原来我抗拒她,不是因为她的身份,而是她在那样短的日子里,就占据了我这些年也不能占据的位置,我嘴上说不求,其实心心念念的位置。也是因为我在世子的眼睛里看见的神情,我这才明白,他从来也不知道我的心意。或者是我掩藏的太好,或者是他从来不曾想过,这些年跟着他,终究都是错过了。我心里是恨的,然而我却不能做什么,因为这个女子已经是他身边不可或缺的人,他的志向,他的抱负,我这才发现她能做的,远远比我多。被他忘记的,不仅是青梅竹马的绿烟,也是视如肱骨的绿烟。
我记得中秋的第二日,看见他们携手回来,留下一桥灯火,像是真正的的婚礼。只是他很快就走了,留下他新婚的妻子。我看着她渐渐露出锋芒来,她是聪慧的,即使世子不在她的身边,也能在这王府里如鱼得水。我帮衬着她,也冷眼看着,见她渐渐立稳了脚跟,也渐渐察觉到她对我的疏远。她在一开始的时候向我示好,被我不动声色的拒绝了,她却也没有着恼,仍旧那样待我。终于到了这一日,鸟尽弓藏,她再也不要我提点她什么了,我的存在只会是对她的威胁。我知道这是侍书的意思,她沉浸在对世子的思念里,并没有察觉到我,身边的侍书却像是看出了什么,对我的眼神里都是戒备。我看的明白,却也并没有说什么,世子不在蓉城,我也不想再为她做些什么了。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和她一样盼着世子回来,回来之后,我几乎不知道要如何见他。
世子不是第一次出征,我也曾经像她一样,暗暗的盼着他回来。即使是白日里忙碌,却终究掩不住那眉梢眼角的相思。我看着她收到远处寄来的红梅,看到她珍而重之的桃花佩和干枯了的芙蓉花瓣,我知道她是真的爱他的,只是不知道这爱恋有多深罢了。我害怕见到她,每次见到她的神情,我就没有办法去怨恨她,因为从她的眼中看见的,不过是另一个自己罢了,只是她要幸运得多了。我庆幸她有些疏远我,让我能一个人静静的待着,沉浸在昔年的记忆里,那时候没有世子妃,只有柳绿烟。有时我也能察觉出她的异样,也只是不露声色地瞧着。
直到那一日,我听见董大人和她说话,说起世子的事情。那时候我就决定,不论怎样,一定要去找他,却没有想到,这个女子也愿意为他如此。我这才知道她爱他如此,却暗暗自嘲,我连最后的蔑视和恨意也都不能有了。我跟她一起去了松城,跟她形影不离,第一次她待我比侍书还要亲近,我几乎是她唯一全然信任的人,因为她明白,只有我和她一样,愿意为这件事付出一切,没有别的牵挂。我后来才知道,早在到了松城的时候,她就已经见到了他,她对我说这件事情的时候神色有些为难,我却只是笑了一笑,这个时候,没有别的事情比救他更要紧的了。
到了最后的时候,我喝下那一杯酒,对他们轻轻地笑了一笑。那个时候,我第一次知道我是美的,虽然没有穿着柳枝一样颜色的衣裳。其实那一日,我真想穿一件与当日一样的颜色去,却终究是没有。我借了红露的名字,柳抬烟眼,花匀露脸,不知道这样,他会不会想起?他或者早就已经不记得了,记不得那时候穿着一身新绿站在他身前的我,忘了他曾经说过,像三春新柳一样的颜色,他的心里早就有了比柳的姓氏更要紧的东西。柳如绿烟,花滴红露,我这才知道,柳色初新,虽然是极美的,却总是叫人容易忘记,如一阵绿烟拂面,转瞬就散去了。我这一生就是如此,有过柳色初新的时候,却在年岁里慢慢晦暗了下去,没有人记得了。倒不如花开一瞬,总能叫人怀念。
这一次相见,我只望你能记得,我这一生花开一瞬的好时候。去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我一定会死。我知道这一切不会那么容易,我只想叫你好好活着,而我这一生,只想要这一瞬就够了。柳抬烟眼,花匀露脸,渐岘绿娇红姹,我不知道自己在这一个瞬间,是不是这样的?如果柳色初新的时候你没有记住我,在这最后一刻,不知你能不能记得?如果你忘了初见时候的新绿,但愿你记得这最后的桃花红,渐渐地被血染开了,这样的美,便是一霎的永恒了。而你若是记得这一霎,或者也能够回想起那初见的颜色吧,记得我曾经告诉过你,我喜欢过那样的颜色,也喜欢你曾经赋予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