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下车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阳电
但不管怎样,对生命栖居了四十亿年的盖亚,这场浩劫,却终归注定。
一旦条件成熟,以“那个人”的身份而决策,在铲除其他威胁后,一场灭绝微生物的战争就将打响;
这样的战争,在盖亚的四十六亿年历史上,曾经有过无数次,洪水遍地,火山喷发,无数尘埃般的生命灰飞烟灭,但这次却将是完全而彻底的终结:盖亚的表面,从万米高空到地壳深处,一切微生物都难逃厄运,变成“那个人”的永生代价。
这,就是第五次盖亚大战,
一场碳基生命的内斗,一场空前绝后的,大逃杀。
……
死,与生,向死而求生,永不下车的巨大代价令方然一时沉默。
情感淡漠,这形容未必准确,生活中很少与人打交道,却也很清楚旁人对自己的看法,差不多就是“毫无情感的机器”。
想一想追寻永生的人,又怎可能有情感这种累赘,方然深以为然,并不在意。
但现在,预见到有朝一日,盖亚可能遭遇的天翻地覆,居然会不仅限于人类世界的边缘、还将波及盖亚的生物圈,甚至导致盖亚生命的大灭绝;一个人的追寻永生,仿佛碰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逻辑链条的连锁效应逐渐让他始料不及,内心深处,也隐约产生些影影绰绰的不祥预感。
永生,倘若可以实现,就必须不惜一切代价。
但事情真的如此简单吗……
他说不好。
不知不觉,就在年轻人沉浸于思考时,小城伯克利迎来又一个春天,窗外鸟语花香,惊扰了方然的沉思,他揉搓发胀的太阳穴,看了看表,起身更衣去进行每天雷打不动的锻炼日程,头脑中的思考却未曾中断。
不断的思索,大脑消耗的能量太多,让他稍感眩晕。
到底在为什么而烦恼呢,微生物吗,这种潜在的风险其实也还好,并不会让方然一直陷入焦虑,毕竟这种事的虚无缥缈,与陨石从天而降的情形大致仿佛,既然人总要出门、也不可能始终保持警惕,那么,如果不担心被陨石砸死,平白无故的担忧体内微生物大举发难,似乎也没有必要。
但陨石坠落的风险,长期以来,方然却是很在乎的。
人的一生,如果取值八十年,这差不多就是联邦民众的平均寿命,遭遇陨石袭击的概率当然极低,粗略的估计约为十亿分之一;别看概率小的可怜,盖亚表面真正报告的陨石伤人事件还比这一取值算出来的数量更少,可见“被陨石砸死”的情形确实非常罕有,如果不是完全不可能的话。
但是对方然而言,1/1,000,000,000与0之间,还是有本质的区别。
即便按科学家的测算,几十年时间里,一个人被陨石击中的概率远小于交通事故中丧生的概率,事实上,后者发生的概率是前者的十万倍以上,但在追寻永生的人看来,避免交通意外,可以远离汽车,避免陨石撞击,却没办法终日像土拨鼠那样生活,至少方然就是这样认为,也采取了相应的技术手段。
简单说来,他的策略是增加防护,外加瞄准头顶天空的监测设备。
每次出门都会戴隐藏式防护帽,在帽子顶端,设置一个高分辨率、高刷新
第一二九章 径庭
不知不觉,又一个四季轮回,方然依旧待在抗震十级的寝室里,从屏幕中窥探外界。
追寻无限长的生命,因而对死亡怀着莫大的恐惧,这样的人生,原本就不允许方然随意行动,频繁暴露在危险系数相对更高的户外;但过去的多少年里,他曾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每一天深居简出的生活,白天忙碌,夜晚休息,作息如钟表般精确,至于周遭环境,乃至盖亚的大千世界,只不过是一幅可有可无的背景幕布。
但为什么,揣测到这春意盎然的大自然,终有一天将万劫不复,他却会心生恐惧;
到底在害怕什么呢。
追寻永生,至高无上的目标,既然除了自己的生命之外,一切都可以作为代价,区区盖亚的生物圈又算得了什么,难道不是吗。
若有所思的凝视屏幕,眼前,校园各处的摄像头影像组成一片电视墙,这种感觉,谈不上身临其境,却仿佛带有一丝纵观全局的意味,看着影像里的草坪,树木,花鸟,行人,想象有朝一日这些全都景象完全的消失不见,而“那个人”,将近乎永恒、甚至事实上就是永恒的面对这样的空无一物,他就不禁联想到了某种所在。
隔绝于世,见不到惯常的一切存在,那种地方……
不就是监狱吗。
不,相比之下,恐怕还不止于此:
再怎样阴森的监狱,深陷其中,囚徒的命运也不过是一死、或终有一天重见天日。
但是作为永生的胜出者,“那个人”要面对的,却会是近乎永恒、甚至就是永恒的盖亚荒原,目之所及,没有一丝生命的迹象,要在这样的行星上生活一百年,一千年,直到莫须有的时间尽头,这样的生活,这样的活着,岂不是最漫长而恐怖的孤独吗。
所以是在害怕孤独,是吗,事情好像没这么简单。
孤独,伤感,这些语言体系里的情绪词汇,方然都一清二楚,但他更清楚的知道,自己对这些概念的理解,仅限于定义,用法,出现在语句里的什么位置才恰如其分;至于他自己,二十一年的人生历程里,真正切身体验过所有这些情绪的时候,实在寥寥,记忆甚至淡漠到了一片空白的程度。
除了恐惧,或者,衍生而来的恐慌与绝望;
但他也说不好,当自己试图用这些词汇来形容彼时之感受时,会不会只是一种词不达意。
面对死亡的自己,那感觉,根本不是“恐惧”所能形容。
感受,仅仅局限于恐惧,其他情感似乎都淡漠的可怕,扪心自问,方然时常会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毫无情感体验的冷血动物。
“冷漠无情”,即便被这样定义,也没有任何的不适,甚至淡然接受。
但是今天,照例坐在电脑前观察校园,一边利用算法寻找潜藏的威胁时,那些本应无关紧要,本应与永不下车毫无关系的花花草草,那想必充斥着肮脏微生物的自然世界,却让他心有所动,继而,想象这景象一去不返,从此绝迹与盖亚,他还隐约感觉不适,仿佛轻微缺氧般大口吸气,胸膛起伏。
没有预兆,就是在这一刻,他才隐约明白了一件事。
你不是冷漠无情,你只是,拒绝把感受到的那种内心情绪,对应到语言里的那个词。
……
“这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充满文学气息的一句话,初次见到时,方然以为那不过
第一三〇章 后果
群体演化,是实验室的常规研究方向之一。
这方面的寻常实验,顾虑成本,经常会用微生物来进行。
成为研究生后,近一年时间里都在和实验系统打交道,对这方面的实验流程,只看数据,方然也能猜到大致的内容,无非是营造特定环境,繁衍菌群,然后引发各种环境变迁来观察细菌种群的演化特性,待到最后,则是培养皿里的种族灭绝——其实就是一次大剂量紫外线洗礼、外加三十分钟环氧乙烷熏蒸。
肉眼不可见的微生物们,即便全灭,方然也不会关心,他一点都不在乎这些东西的生死。
但由此所得的数据,就是另一回事。
布朗教授名下的实验室,在伯克利大学生命科学部,属于中下游,原因很浅显,既然末日避难所的设计能带来滚滚财源,在大学担任教授,对罗伯特布朗来说就只是一种消遣,或者,维持社会地位和标签的例行公事。
实验室的科学研究,也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种群演化,属于早年间已被研究透彻的一个领域,新的发现,每年都还会有,但作为生命科学的分支,对生命科学的前沿研究却缺乏指导价值,至于“永不下车”,更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帮助,所以方然也只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他原本也不期待从手头的枯燥工作中获得任何永生不死的启示。
不过,结合最近困扰自己的,盖亚生物圈的大结局,他却偶有所得。
培养皿中的菌群个体,一般来说,在实验刚开始时都是同一个品种,彼此间几乎毫无差别。
这种初始态,看上去似乎理所应当,似乎在培养基上随便接种些细菌,假以时日,就可以得到一大片四面扩张的同种菌落。
但要研究种群演化,这往往就是无效的初始态:
不断分裂繁衍而形成的菌群,dna拷贝错误太频繁,个体之间的遗传密码多少总会有差异,而这种差异,正是种群演化需要观察的关键特征之一。
所以在准备实验时,最起码的,初始菌落的dna特征要高度统一。
以此为基础,按照常规的干预策略,改变环境参数就可以观察到细菌种群的演化。
演化,不同于民众的误解,并非一种有意识的生命活动,而是生命在繁衍过程中dna拷贝错误被外界环境所筛选的过程,从统计的角度观察,在一定的外界环境条件下,细菌群落的dna特征分布会逐渐迁移、改变,直到与稳定的外界环境形成一种动态的平衡,在基因层面,这就是种群的演化。
这种表述,早在金伯利就读时,方然就在课本、资料上见过很多次。
定义虽十分简洁,实验时,观察到的种群演化现象则多种多样,结局也各不相同。
但不管怎样调整环境参数,一般而言,经过足够长的时间,培养皿里的细菌群落基因型总会趋于稳定;每时每刻,新的dna组合总会在菌群中新生、或者消亡,但是从总体上看,种群的基因特征仍然是相对稳定的。
这种统计意义的稳定,表面上,是对达尔文进化论的一种否定;
但考虑到盖亚表面的变迁,沧海桑田,这却又是进化论的有力佐证,证实了环境的变化,会导致生物形状、实质上是生物dna的迁延。
身为旁观者,这一切,是怎样触动了方然呢;
是种群的灭绝。
实验中,培养皿里的特定条件,会催生出特定演化方向的细菌群落,这一过程司空见惯,非但如此,环境条件的
第一三一章 偶然
在追寻永生的路上,一不小心,就会掉到车外,这是概率上极有可能发生的事。
一旦死亡,对当事人而言,就是完全而彻底的失败。
但……
后果还不止于此。
在预测到永生的一个必要步骤:第五次盖亚大战之后,对这场碳基生命的内战,方然着实花费了很多时间去思考,动机,则是内心深处的隐约不安。
但是和愿望相反,一段时间的研究之后,他并未找到能推翻这设想的证据。
要想永生,体内的微生物必须根除;
进而,盖亚表面的一切微生物及宿主,也必须被彻底消灭。
倘若这就是永生的必经之路,那么,某种意义上,“那个人”的永生,就不再是“人”这一范畴的永生,甚至,也不再是“人类”这一范畴的永生,而将会是“盖亚生命”这一范畴的永生;
盖亚的全部生命,除“那个人”以外,都将成为永生的必然代价。
事情一旦进行到那种程度,“那个人”,不管他自己是否有意识到,都将成为“盖亚生命”这棵四十亿年参天巨树的唯一孑遗,以灭绝全部(生物意义上的)同类为代价,才能获得资格,独自一人与死神相搏。
这种对抗,一旦失败,就不再是他自己的失败,也不再是全人类的失败,而将变成盖亚生命的失败;
从那以后,偌大宇宙间,再有怎样灿烂辉煌的文明,再有怎样叹为观止的生命,银河系的某个不起眼恒星系里,死寂的盖亚表面,将不再有任何一丝生命的残留,繁衍生息四十亿年的盖亚生命演化奇迹,将就此画上休止符。
盖亚生命的终结……
即便只是摹想,方然仍不禁心生畏惧。
这,并非是将对死亡的恐惧,一下子移情到了盖亚的大千世界之上,而是他在思考,这一切,缘起于盖亚某物种的某一个体,为追寻无限长生命而催生出的这一切,究竟是偶然出现的情形,还是任何生命演化轨迹的必然结局。
生命演化,按达尔文的进化论,是环境变迁对dna复制错误的筛选所致。
这样的过程,原则上,不应该、也不可能有特定的方向,一切完全是在碰运气,这也可以粗略的解释,为什么在盖亚生物圈的四十亿年长卷中,出现过那么多构造千奇百怪的生物,然而具有智慧、能创造出文明的物种——人,却直到这四十亿年长卷的最后时刻,迄今不过数百万年的恍若一瞬,才突然登上舞台。
因为演化本身,是无向的,智慧并不是演化的目标。
《进化论》,生命科学界的一块基石,却往往被误解,即便接受过系统教育的人也未见得能理解透彻;最普遍的误解,是“从简单到复杂,从低级到高级”的歪曲归纳,仿佛四十亿年的漫长演化,就像是在建造大厦那样,一砖一瓦都是为了实现既有的蓝图,说的再直白些,就是在为演化出“万物之灵”:人,而进行必要的铺垫——
事实根本就不是这样。
盖亚的生命演化,如果绘制成媒体上常见的一棵分支树,树干底部是原始生命,枝杈顶端则是智人,很容易让观看者造成一种片面的既有认知,认为“人”是演化树的最终成果,是最复杂、最高级的生物。
加上人对其他一切物种的智商碾压,优越感由此而生,难免会自抬身价。
然而演化的根本判据是什么呢:
是“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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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二章 寂灭
生命的演化,或迟或早,总会出现一种智慧生物,意识到自身存在的稍纵即逝。
继而,注定毅然决然的,踏上追寻永生不死的荆棘路。
倘若一切都是必然,盖亚表面即将发生的一切,就全都是某种冥冥中的注定,在追寻永生过程中,任何现象,也无非是这一过程的必经阶段,身为追寻者,方然并不认为他需要对这一切负责。
但这一切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生命的演化,最终,注定会因单一智慧生物追寻永生而毁灭,这种猜测,让方然疑窦丛生,曾经思考过的问题再度浮现,那便是,他多少年来执念的东西,逃避死亡,追寻永生,究竟是自己的主观意愿,还是仅仅作为行星表面生命演化的一个阶段。
追寻永生,一个人,毫无疑问是有行动、或不行动的自由,方然的疑问并不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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