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下车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阳电
“黎明前的黑暗”,用在这里,是一种比较合适的陈述。
文明将向何处去,这一重大问题,但凡走上追寻无限长生命的人,必定都思考过,所得结论也大致仿佛,继而,同类们的选择也会彼此类同,此时此刻,必定会扎堆在联邦乃至其他列强的信息技术领域,为掌控自动化体系而暗中蓄力。
相应的,如托马斯安生的“终身服务协议”这类门槛,绝大多数同类也一样会遇到。
要周密策划、一朝发难,从人类世界的统治者、顶层、有产者手中夺取体系的控制权,这显然并非单纯的技术问题,而是需要与前者斗智斗勇,要设法在一系列的监控、钳制与威胁下,披荆斩棘继续向前。
在这样的时期,对每一个追寻永生的人,都是与传统社会体系对抗的关键时期。
只有迈过了这道门槛,接下来,才有资格参与同类间的内战。
明确了这一点,接下来的五年、十年,或者更长的一段时间里,自己就只需要专注于“篡权”,想方设法掌控apos。
只不过,在进行这一切推理时,方然偶尔会走神,
他会突兀的想起“匿名者”。
“匿名者”,从其留下的绝笔出发,他本以为其必定已不在人世。
不仅如此,前后在网络上搜寻此人的踪迹,所得也可佐证这一判断,到现在他都觉得,此人的那一封绝笔并不像是在说谎。
哪怕考虑到永生的追寻者,都是意志坚定、不择手段的人物,为掩护身份,可以做出任何行为,譬如自己就因此而夺取了托马斯安生的性命,方然还是会有这种直觉。
毕竟,如果只为隐匿身份,“匿名者”大可以像自己这样盗取一个新身份,而根本无需冒着被发现、被戳穿的巨大风险,在互联网上留下如此之多的线索和讯息,更何况,那封自知必死的绝笔,至今想来,仍然是那样的惊心动魄。
这种惊心动魄,流淌在一封信的字里行间,如果没有切身的体会,是极难著就。
可为什么,自己会觉得,“匿名者”又可能还活着呢;
时间流逝,每一天都在为目标而竭尽全力,脑海中的事务繁重如山,偶尔,在思维少有闲暇时,方然就会想起那位神秘的“匿名者”。
困惑是短暂的,他很快明白,自己与其说是凭直觉,认为这个人可能还在人世,
倒不如说是希望如此,自己,希望“匿名者”依然活着。
按理说,一切心怀永不下车之念的人,都是同类,是注定会彼此争斗、为“那个人”的位置而你死我活的竞争对手,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身为追寻者之一,他本该希望所有竞争者都人间蒸发、横遭不测,至少也是越少越好才是。
可是另一方面,想到人类文明那宿命般的未来,方然又不禁心生迷惘。
如果,仅仅是如果,“匿名者”这样的家伙会一直活着,他,或者她,面对文明浩劫降临、即将万劫不复的大趋势,会不会能想出什么办法,可以让人类文明,继而也就让“那个人”摆脱宿命般的消亡。
匿名者的头脑,眼界,分析洞察力,乃至信息技术领域的实力,都比自己更强大。
如果这样的家伙,面对危局,都找不出一条光明的道路……
自己,又凭什么能找到应对之策呢。
……
未来,文明的宿命终结,如一大片天边的阴云笼罩在方然心头。
即便看上去,那阴云还十分遥远,在如此之远的距离上观察,也没办法看得真切。
但年轻人的内心深处,却清楚无误的知道,那片阴云,是真实存在的,终将有一天会飘荡到头顶,降下毁灭一切的灾难。
念及至此,往往心中隐约不安,这种情绪促使着方然的行动,让他在工作之余,仍然保持起码的敏锐触觉,在明面上为ib争取项目、暗地里解析apos次级节点的忙碌之余,留意那研发中心高墙之外的世界。
墙外的世界,自从去年造访杰克逊维尔,一年多时间里方然和eil都没再造访过。
用不着外出切身体会,通过网络,方然对联邦社会的观察未曾中断,所见所闻,对现状的把握,也比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绝大多数人更全面,更深刻。
正是通过这一天天的观察,渐渐地,他消解了心中的某种忐忑。
新时代的奴隶制,独创也好,借鉴也罢,总之今天的联邦社会正是这样的一种形态。
但这种表面上十分稳定,由顶层、奴隶与奴仆构成的三元体制,究竟会不会长期延续下去、甚至成为人类世界的新常态呢;
耳闻目睹的现象,加上思考,让他确信这担心并无必要。
“新时代的奴隶制”,正如出现在几千年前的奴隶制度一样,注定无法永恒,也绝非人类文明的终末态。
与残暴血腥的奴隶制度一样,新奴隶制,也终将被历史的周期律埋葬。
第三〇七章 周期
一切人文科学领域的成果中,最可怕的结论,在方然看来正是“历史的周期律”。
周期,意味着周而复始,人类文明从古到今的轨迹就是如此,科学的发展,技术的进步,让文明之火越燃越旺,却始终无法照亮一切黑暗,驱除所有阴霾,更无法让文明挣脱这周而复始的兴衰轮回。
周期律究竟是什么呢。
这一概念,在社会科学领域存在的时间并不长。
不过,但凡对人类历史稍有认识的人,稍稍回顾一下过去,也不难从漫长历史记载中的政权更迭、朝代更替之中,觉察到这颠扑不破般的铁律。
这铁律的表现,就隐藏在浸透了血与泪的字里行间,从久远的过去,一直到今天,人类文明的无数组成单元,从原始部落到现代国家的凡此种种,似乎都被某种怪病所困扰,不论怎样挣扎,都命不久长。
历史上的任何组织,建立初期,尚能以其中一切成员,至少是大多数成员的利益为重,但随着时间推移,却必定会滑向堕落、腐朽、溃散乃至消亡的深渊。
腐朽反动到了极点,压迫,必然引发反抗。
一切曾经壮丽宏伟的大厦,都会轰然崩塌,被受压迫者的滔天怒火化为灰烬。
曾经的受压迫者,消灭了旧势力,自然要着手创造一个新的时代,建立一种全新的制度。
然而事实却无数次证明,他们的努力,终将偏离最初的方向,他们的成就,也终将被历史的周期律无情埋没,新的制度,新的组织,仿佛同样被莫名的怪病所感染,用不了多久,一切,又将进入同样的轨道,曾经被切齿痛恨的堕落,腐朽,又将如阴魂般卷土重来。
然后就是溃散,消亡,又一批深受压迫者揭竿而起,继而,重走这由盛而衰的宿命。
周期律,就是这样的牢不可破,即便未能有预测具体时刻之力,却精辟的从宏观层面,归纳了人类文明延续至今的运动规律。
这规律,稍加阐释便不难理解,却始终牢牢束缚着人类世界的一切。
面对这样的规律,人,区别于其他生命的特质,便是能藉由过去而展望未来,对周期律所预示着的,任何组织、群体、国家乃至文明的兴衰大势,自然会十分恐惧。
因为这便意味着,生而为人,不论置身于历史上哪一个时代,等待着自己的,都将是置身其中之组织的漫长而痛苦衰亡,不仅如此,这漫长而痛苦的过程,还会不以任何人的意志、努力与决心为转移。
不仅如此,倘若思考更进一步,即便有天纵伟人力挽狂澜,甚或埋葬旧时代、开启新时代,又能如何;
历史上无数雄才大略的伟人,都曾经想办到这一点,
但他们,即便都胸怀天下、想要打破这周期律的魔咒,却始终都未曾办得到。
历史的周期律,就是这样的坚若磐石,甚至超越了人类的力量,超越了一切人类的坚强意志而始终屹立。
但为什么,历史的周期律,会是这样的坚不可摧。
身为it领域的行家里手,对社会,乃至于社会科学,方然并无多大的造诣,他也不擅长于观察、分析人类社会那些光怪陆离的复杂现象。
但倘若观察本质,周期律,其原因也并不难看得出:
一言以蔽之,无非是在人类对抗客观世界、努力延续自身存在的过程中,自身利益与整体利益的矛盾。
一个群体中的个体,倘若都脱离这群体而独立生存,显然就不会遭遇周期律。
但这时,连社会都不复存在,人类的概念,也将随之而成为无源之水,继而彻底消亡。
生而为人,要想在喜怒无常的大自然中生存下来,成群结队、彼此合作,是必须要有的条件,当一部分人觉悟到这点、并组成群体后,游荡在群体之外的其他人,即便主观上并不想过群体生活,也必须加入,否则就会被群体的强大生产力所淘汰。
但是在这样的群体中,个人的利益,始终与群体的利益相矛盾。
这种矛盾,并不是说这一个人生活在群体里,其利益甚至不如单打独斗、自己去面对客观世界。
而是说在群体中的他、或者她,要想获得利益,除积极参与群体生产活动并获得一份收益外,还多了另外一个本质上极其反动、却常常是条捷径的渠道:
花言巧语,巧取豪夺,自己不做人和贡献,却去夺取群体中其他人的利益。
人,总归是有意识、有头脑的,所思所为无非都是为了利益。
而纵观人类历史,成千上万年来的一条文明长河里,人类始终没有找到完全之策,能够彻底杜绝群体中的某些人,经由付出与所得的权衡,而舍弃辛勤劳动、转而成为压榨、掠夺他人劳动成果的叛徒。
恰恰相反,群体的反制手段,是如此无力而苍白,甚至往往在一个群体建立之初,确立的就是一部分人不事生产,而依靠体制、暴力甚至谎言去掠夺其他人的荒谬制度。
不管是自始至终,还是半途沦陷,群体,人类社会的组成部分,迟早都将充斥着压榨和掠夺,一部分人用尽手段聚敛起惊人的财富,继而,更凭借这惊人的财富巩固地位、变本加厉,被贪婪与恐惧驱使着,去将这压榨与掠夺的恶事做尽。
贪婪,这很好理解,倘若这些人竟能不受其蛊惑,一开始就不会犯下这样的罪。
而恐惧的根源,则来自于财富来路不正的原罪,这些有产者,对自己的地位、财富、权力是怎样得来心知肚明,即便动用从教义到鼓吹的种种手段去蒙蔽民众,仍极其担心他们有朝一日觉醒,而将自己送上绞刑架、断头台。
这种恐惧,如同跗骨之蛆,将伴随有产者的一生。
但又要怎样解决,散尽万贯家财、终结这种制度可以么,怎么可能。
什么叫做“肉食者鄙”,倘若这些家伙,竟能有如此之高的眼界与觉悟,又怎会在一开始心生邪念、踏上压榨与掠夺他人的不归路。
触及利益,比触及灵魂还难;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终归也只是一种幻想。
第三〇八章 更替
冥顽不灵,负隅顽抗,又或者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不管出于何种理由,历朝历代的统治者们,所采取的措施近乎一致,都是横征暴敛、挟兵自重
自以为只要拥有足够多的财富,足够多的武装,就能高枕无忧,永远骑在民众头上作威作福而不受惩罚。
直到有一天,防民的堤坝被狂怒掀翻,暴民四起,玉石俱焚,文明则一并遭殃。
这,就是历史的周期律,当旧的群体,体系乃至文明,被暴乱所摧毁,新的群体才有可能建立起来,继而在“前世之鉴,后事之师”的理性反思之下,再次尝试建立起协作互助、而非彼此倾轧的新制度。
然而这样的尝试,已被证明,每一次都会以失败而告终。
对这种宿命般的失败,社会科学人士,自然会营造种种理论去加以解释。
但这一切理论,在方然看来,却甚少触及到问题的实质,甚至让民众对“历史的周期律”产生某种误解。
“骑士除掉恶龙,继而,自己成为新的恶龙”,是广泛流传于联邦民间的说法。
这种说法,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很鞭辟入里的阐释了,什么是历史的周期律,以及,这周期律是怎样左右人类历史的。
纵观漫长的人类史,政权更迭,朝代更替,统治者如走马灯一般变换,这现象司空见惯。
历朝历代一概命不久长,根本原因,显然是统治者的横征暴敛,让群体中的大多数人无法再忍受,而进行“宁有种乎”的关键思考,然后便揭竿而起,将生产力化为战斗力,将腐朽的统治机器摧毁。
但是在这一过程中,耐人寻味的,则是这砸烂旧世界的力量,究竟被谁所支配。
民众,任何社会活动的力量源泉,固然是一切政权更迭、朝代更替的基本动力,但也应该看到,脱离强有力的动员、协调与组织能力,民众,只是一盘散沙,并不天然具有反抗压迫和掠夺的能力。
只有将其动员起来,组织起来,以强有力的核心来领导、指挥,其中蕴含的巨大力量才有可能被释放。
这也就意味着,能做到所有这一切的力量,必将走向民众的对立面,
继而成为新时代的统治者,变为新时代的恶龙。
思考到这种深度,就会意识到,联邦民间流传的“骑士杀死恶龙,然后变成恶龙”之言辞,也只是说对了一半。
恶龙,不论在什么朝代,的确是由上一个斩杀恶龙的骑士变成。
但这种蜕变,却并非在斩杀恶龙之后进行,而是在骑士纵身上马、振臂一呼的时候,就已不知不觉、却实实在在的发生了。
将民众的力量召唤出来,最初的动机,可以有一千种,一万种。
然而不论任何人,任何组织,一旦切实的达成了这样的目标,接下来,不论主观意愿、还是客观需要,这个人、这个组织,都必然会将思维与行动的核心转向维系这力量,进而维系自身在社会中的优势地位上来。
说白了,用不着等到改朝换代的那一天,但凡掌控足够强大的力量,骑士,就必然且已经变成了恶龙。
明白了这一点,就会想到,人类历史上任何新时代的开端,都是由恶龙来发轫的。
不同时期、不同口号的朝代,彼此间的区别,只在于这恶龙出于种种考虑,而愿意将与民众的温情脉脉之关系伪装到什么时候。
伪装,目的多种多样,但有一条却是确凿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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