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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礼

时间:2023-05-27  来源:  作者:未知
但就在这个腐烂的散发着恶臭的躯体里,生长着新的健康的细胞,新的活力。它就是党,党的地下组织,许多地下党员,以及党的外围组织民主青年联盟的盟员们。这些在敌人的心脏里,在军警宪联合组成的有权就地处决“匪谍”的执法队的刺刀尖下,在牛毛般的特务的追踪之下,在监狱大棒老虎凳的近旁进行革命活动,配合解放军的作战的革命家们当中,有许多年轻人,有许多像钟亦成这样年龄甚至更小的严肃的孩子。他们是孩子,他们不带任何偏见地去接受生活这个伟大的教师的塑造。他们来到世间以后上的第一课是饥饿贫困压迫侮辱和恐怖,他们学到手的自然就是仇恨和抗争。我们党的城市工作地下工作干部在这些孩子们的充满仇恨和抗争的愿望的心灵上点燃起了革命真理的火炬。一开始用邹韬奋和艾思奇的著作,用新知书店生活书店和读书出版社的社会科学小册子,用香港和上海出版的某些进步书籍来启发他们的思想,使他们看到了光明,听到了另一种强有力的符合人民的心愿的召唤着他们去斗争去争取自己的自由和幸福的声音。然后,他们进一步得到了在老残游记金粉世家的书皮下面的新华社电讯稿陕北广播记录稿土地法大纲直到论联合政府和新民主主义论。于是他们变得严肃了,长大了,他们自觉地要求为埋葬旧王朝和创造新世界而献出自己的力量。他们严肃地考虑了参加革命活动所冒的危险,他们有牺牲的决心和牺牲的准备,他们在还不到十八岁的时候就入了党钟亦成入党的时候只有十五岁。而由于秘密工作的特点,在一个单位要组成几个互相毫无所知的秘密支部,这样的平行支部多了,才不容易被破坏。这样,在党的组织获得较快的发展的时候,甚至候补党员也充当了支部书记。他们还孩子气,他们对革命对党的了解还不免肤浅和幼稚,然而,他们又是毫不含糊的英勇无畏的认真负责的共产党员。
解放p城的战斗结束后第三天,钟亦成接到通知去s大学礼堂参加全市的党员大会。严寒的天气,钟亦成身上穿的棉袄是四年以前他十三岁时母亲给他缝的,已经太小了,冻青了的手腕露在外面,胳肢窝紧巴巴的,举动不便;他的下身,御寒的只有一条早已掉光了绒毛,“赶”成了一个个小疙瘩的绒裤。除了上衣口袋里有一支破钢笔和一个小本子以外,他的样子并不比沿街行乞或者爬在垃圾堆上拾煤核的孩子们强多少。但是,他的浓而短的眉毛像双翅一样地振起欲飞,他的脸上呈现着由衷的喜悦和骄傲,他的动作匆忙而又自信:我们胜利了,我们已经是这个城市的和全中国的全权的主人。他走在顺城街上,看到沿街颓败的断垣和旧屋,他想:我们要把这一切翻个个儿。他还看到一辆又一辆的军车在抢运垃圾。战斗一停止,军车就昼夜二十四小时不停地投入了这场清除垃圾的战斗,眼看就要把秽物全部彻底干净地消灭了,而p城的垃圾问题,曾经被国民党的伪参议会讨论过三次,作过三次决定,收过无数次“特别卫生捐”,拨过许多次“特别卫生费”,最后还由伪中央政府的监察院前来调查了多少次,其结果却是官员们吞没费用而垃圾在吞没城市。现在呢,刚解放三天,垃圾已处于尾声,丧失了它的全部威力,这是我们把它消灭的,钟亦成想。他又看见了几个瘦骨伶仃的孩子在寒风中瑟缩地发抖。别忙,我们会使你们成为文明的富裕的健康的有用人材。他走近s大学,他看到了胸前佩戴着“中国人民解放军”臂上佩戴着“p城卫戍司令部”的标志的战士,他迫不及待地远远地就掏出来上级给他发的红色入门证,向警卫战士挥动:“我是党员。”入门证是会说话的,它在向战士致敬:“致以布礼”战士怀着敬意向年轻的秘密党员微笑了,“我们会师了。”这笑容说道。“我们再不怕逮捕和屠杀了,因为有了你们”钟亦成也报之以感激的笑容。这次党员大会要谈什么呢走近礼堂的时候钟亦成想,会不会会后组织一部分人去台湾呢要知道,我们是饶有经验的地下工作者了,以我的年龄,更便于隐蔽和秘密活动。那就又会看到国民党军警宪的刺刀,又要和c。c,和中统打交道那更光荣,我一定第一个报名。
他走进了礼堂,倏地一下,他惊呆了。
原来有这么多的共产党员,黑压压的一片,上千p城有二百万人口,上千名党员,这在日后,在共产党处于公开的执政党的地位以后,也许是太稀少了,然而,在解放以前,在敌人的鼻子底下,在无边的黑暗里,每一个党员,就是一团火,一盏灯,一台播种机,一柄利剑,培养和发展一名党员,其意义绝不下于拿下敌人的一个据点和建立我们自己的一个阵地。在严酷斗争的年月,每个党员都是多么宝贵,多么有分量习惯于单线联系的钟亦成,除了和上级一位同志和本支部的四名党员这四名党员在四天以前彼此从不知晓个别见面以外,再没有见过更多的党员。如今,一下子看到了这么庞大的队伍,堂堂正正地坐在大礼堂里,怎么能让人不欢呼不惊奇呢他好像一个在一条小沟里划惯了橡皮筏子的孩子,突然乘着远航大轮船行驶到了海阔天空风急浪高的大洋里。
何况,何况悲壮的歌声正在耳边激荡: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的罪人
一个穿军服的同志当然,他也是党员大幅度地挥动着手臂,打着拍子教大家唱国际歌。过去,钟亦成只是在苏联小说里,在对于布尔什维克们就义的场面的描写中看到过这首歌。
快把那炉火烧得通红,
你要打铁就得趁热
这词句,这旋律,这千百个本身就是饥寒交迫的奴隶一钱不值的“罪”人趁热打铁的英雄的共产党员的合唱,才两句就使钟亦成热血沸腾了。他还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悲壮这样激昂这样情绪饱满的歌声,听到这歌声,人们就要去游行,去撒传单,去砸烂牢狱和铁锁链,去拿起刀枪举行武装起义,去向着旧世界的最后的顽固的堡垒冲击钟亦成攥紧了拳头,满眼都是灼热的泪水。泪眼模糊之中,台上悬挂的两面鲜红的镰刀锤子党旗,党旗中间的党的领袖毛泽东同志的巨幅画像,却更加巨大,更加耀眼了。
礼堂其实也是破破烂烂的。屋顶没有天花板,柁梁檩架都裸露在外面,许多窗子歪歪扭扭,玻璃损坏了的地方便钉上木板甚至砌上砖头,主席台下面生着两个用旧德士古油桶改制的大炉子,由于煤质低劣和烟筒漏气,弄得礼堂里烟气刺鼻,然而所有这一切,在鲜红巨大至高无上的党旗下,在崇高光荣慈祥的毛主席像前,在雄浑豪迈激越的国际歌声当中,已经取得新的意义新的魅力了,党的光辉使这间破破烂烂的礼堂变得十分雄伟壮丽。
解放p城的野战部队的司令员政委们,在地下市委的基础上刚刚充实起来的新市委的第一书记和第二书记们,原地下的学委工委农委的负责人们,早在战斗打响以前便组建起来的中国人民解放军p城军事管制委员会的主任副主任们坐满了主席台。他们穿着草绿色的旧军装或者灰色的干部服,服装都是成批生产的,穿着并不合身,而且由于从来顾不上浆洗熨烫,都显得皱皱巴巴。他们一个个风尘仆仆,由于熬夜,眼睛上布满了血丝,他们当中最大的不过五十岁,大部分是三四十岁,还有一些是二十岁刚过的领导人这在钟亦成看来已经是一些德高望重的长者了,大都是身材精壮动作利索精力充沛;没有胖子,没有老迈,没有僵硬和迟钝。从外表看,除了比常人更精神一些以外并无任何特殊,但他们的名字却是钟亦成所熟悉的。其中几个将领的名字更是不止一次出现在国民党的报纸上,那些造谣的报纸无聊透顶地刊登过这些将领被“击毙”的一厢情愿的消息。现在,这些在国民党的报纸上被“击毙”过的将领,以胜利者解放者领导者的身份,在战斗的硝烟刚刚散去的p城的讲台上,向着第二条战线上的狙击兵们,开始发表演说了。
一个又一个的领导同志作报告。湖南口音,四川口音,山西口音和东北口音。他们讲战争的局势,今后的展望,国民党对于p城的破坏,我们面临的困难和克服困难的办法每个领导人的讲话都那么清楚明白坦率头头是道信心十足,既有澎湃的热情鼓动的威力,又有科学的分析精明的计算;像火线宣传一样地激昂,又像会计师报账一样地按部就班,巨细无遗;却没有在刚刚逝去的昨天常常听到的那些等因奉此的老套,陈腐不堪的滥调,哗众取宠的空谈,模棱两可的鬼话和空虚软弱的呻吟。这不再是某个秘密接头地点的低语,不是暗号和隐喻,不是偷偷传递的文件和指示,而是大声宣布着的党的意志,详尽而又明晰的党的部署,党的声音。钟亦成像海绵吸水一样地汲取着党的智慧和力量,为这全新的内容全新的信念全新的语言和全新的讲述方式而五体投地欢欣鼓舞,每听一句话,他好像就学到了一点新东西,就更长大了长高了成熟了一分。
不知不觉,天黑了,谁知道已经过了多少个小时电灯亮了。多么难能可贵,由于地下党领导的工人护厂队的保护,发电厂的设备完好无损,而且在战斗结束四十几个小时以后,恢复了已经中断近一个月的照明供电。多么亮的灯,多么亮的城市但是,随着灯亮,钟亦成猛然意识到:饿了。
可不是吗,中午,为了赶来开会,他饭也没有来得及吃,只是在小铺子里买了两把花生米,现在,已经这样晚了,怎么能不饥肠辘辘呢
好像是为了回答他,主持会议的军管会副主任打断了正在讲话的市委领导,宣布说,市委第一书记最后还要作一个较长的总结报告,估计会议还要进行三个小时左右,为了解决肚子里的矛盾,刚才派出了几辆军用吉普去购买食品,现已买回来了,暂时休会,分发和受用晚餐。
于是满场传起了烧饼夹酱肉,大饼卷果子,螺丝转就麻花,也还有窝眼里填满了红红的辣咸菜的小米面窝头和煎饼卷鸡蛋。簸箩提篮托盘口袋,五花八门的器具运送着五花八门的来自私商小店的食品,看样子买光了好几条街的小吃店。钟亦成的座位靠近通道,这些食品他看得清楚,馋涎欲滴,烧饼油条之类对于生活穷困的他来说也是轻易吃不着的珍品啊。但他顾不上自己吃,而是兴高采烈地帮助解放军同志大会工作人员传递大饼麻花,远一点的地方他就准备合度地抛掷过去,各种简朴而又适口的食物在刚刚从“地下”挺身到解放了的城市的共产党员们的头上飞来飞去,笑声,喊声“给我一套”“瞧着”“还有我呢”响成一片,十分开心。革命队伍,党的队伍在p城的第一次会餐,就是这样大规模地生气勃勃地进行的,它将比任何大厅里的盛宴都更长久地刻印在共产党员们的记忆里。像战士一样匆忙粗犷,像儿童一样赤诚纯真,像一家人一样和睦相亲相爱共产主义是一定要实现的,共产主义是一定能实现的。
可是,钟亦成是太兴奋了,食物一到手他立即传送给别人,似乎快乐就产生在这一收一递里,结果,他却没有留给自己。接连三个柳条编的大簸箩都见了底,第四批食品却不见来,原来,食品已经分发完毕了。由于饿,也许更多地是由于高兴,人们狼吞虎咽,风扫残云一样地速战速决,全歼了食物,人们开始掏出手绢擦嘴擦手了,可钟亦成还在饿着。芝麻面食和肉食的余香还在空气中摇曳,胃似乎已经升到了喉咙处,准备着冲出他的身体,向着远处一个细嚼慢咽的同志手里的半块烧饼扑去。
就在钟亦成被饥饿搅得头昏眼花狼狈不堪,但又觉得十分可喜可乐的时候,从他的座位后面伸过来一只手,人还没看清,却已经看到了那只手里托着的夹着金黄色的油条和烧饼。
“拿去。”
“你”
她就是凌雪。她笑着说:“我坐在你后面不远,可你呢,两眼睛光注意看前边了。后来看你高兴的那个样儿,我寻思,可别忘了自己该吃的那一份”
“那你呢”
“我吃过了。”
显然不是真话,推让了一番以后,两个人分着吃了。钟亦成觉得好像有些羞愧,可又很感激,很幸福。他每嚼一下烧饼,都显得那么快活,甚至有点滑稽,凌雪笑了。
麦克风发出尖厉的啸声,人们安静下来,凌雪也回到自己的位子。钟亦成继续聚精会神地听报告,他没有回过头,但是他感到了身后有一双革命同志的友爱的眼睛。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反正已经是深夜了,散会,外面正下着鹅毛大雪。出大门的时候,有一位部队首长看到了钟亦成的不合身的小棉袄,露在袖口外面的细瘦的手腕,“小同志,你不冷吗”首长用洪亮的声音说,同时,脱下自己身上的带着自己的体温的长毛绒领的崭新的棉军大衣,给钟亦成披到了身上。快乐的人流正推拥着钟亦成向外走,他甚至没有来得及道谢一声。
一九五七年一九七九年。
在这二十余年间,钟亦成常常想起这次党员大会,想起第一次看到的党旗和巨幅毛主席像,第一次听到的国际歌,想起这顿晚餐,想起送给他棉大衣的,当时还不认识,后来担任了他们的区委书记的老魏,想起那些互致布礼的共产党员们。有些记忆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退色,然而,这记忆却像一个明亮的光斑一样,愈来愈集中,鲜明,光亮。这二十多年间,不论他看到和经历到多少令人痛心令人惶惑的事情,不论有多少偶像失去了头上的光环,不论有多少确实是十分值得宝贵的东西被嘲弄和被践踏,不论有多少天真而美丽的幻梦像肥皂泡一样地破灭,也不论他个人怎样被怀疑被委屈被侮辱,但他一想起这次党员大会,一想起从一九四七年到一九五七年这十年的党内生活的经验,他就感到无比的充实和骄傲,感到自己有不可动摇的信念。共产主义是一定要实现的,世界大同是完全可能的,全新的充满了光明和正义当然照旧会有许多矛盾和麻烦的生活是能够建立起来和曾经建立起来过的。革命流血热情曲折痛苦,一切代价都不会白费。他从十三岁接近地下党组织,十五岁入党,十七岁担任支部书记,十八岁离开学校做党的工作,他选择的道路是正确的道路,他为之而斗争的信念是崇高的信念,为了这信念,为了他参加的第一次全市党员大会,他宁愿付出一生被委屈一生坎坷一生被误解的代价,即使他戴着各种丑恶的帽子死去,即使他被十六岁的可爱的革命小将用皮带和链条抽死,即使他死在自己的同志以党的名义射出来的子弹下,他的内心里仍然充满了光明,他不懊悔,不伤感,也毫无个人的怨恨,更不会看破红尘。他将仍然为了自己哪怕是一度成为这个伟大的任重道远的党的一员而自豪,而光荣。党内的阴暗面,各种人的弱点他看得再多,也无法遮掩他对党对生活对人类的信心。哪怕只是回忆一下这次党员大会,也已经补偿了一切。他不是悲剧中的角色,他是强者,他幸福

一九五○年二月。
钟亦成听老魏讲党课。头一天,钟亦成年满十八岁了,支部通过了他转为正式党员。
老魏在党课中讲道:
“一个共产党员,要做到真正的布尔什维克化,要获得完全的纯洁的党性,就必须忘我地投身到革命斗争中去,还必须在党的组织的帮助下面,运用批评和自我批评的武器,改造思想,克服自己身上的个人主义个人英雄主义自由主义主观主义虚荣心嫉妒心等等小资产阶级的以及剥削阶级的思想意识。
“以个人主义为例。无产阶级是没有个人主义的,因为他自身一无所有,失去的是锁链而得到的是全世界,为了解放自己必须首先解放全人类,他的个人利益完全溶合在阶级的利益全人类的利益之中,他大公无私,最有远见而个人主义,是小私有者剥削者的世界观,它的产生来自私有财产和阶级的分化个人主义和无产阶级的政党的性质是完全不相容的一个个人主义严重而又不肯改造的人,最终要走到蒋介石杜鲁门或者托洛茨基布哈林那里去”
“太好了太好了”钟亦成几乎喊出声来。个人主义是多么肮脏,多么可耻,个人主义就像烂疮像鼻涕,个人主义者就像蟑螂像蝇蛆
区委书记者老魏继续讲道:
“共产党员是无产阶级的先锋战士,是摆脱了一切卑污的个人打算和低级趣味的人。他有最大的勇敢,因为他把为了党的事业而献身看做人生最大的幸福。他有最大的智慧,因为他心如明镜,没有任何私利物欲的尘埃。他有最大的前途,因为他的聪明才智将在千百万人民的斗争事业中得到锻炼和成长。他有最大的理想在全世界实现共产主义。他有最大的气度,为了党的利益他甘愿忍辱负重。他有最大的尊严,横眉冷对千夫指。他有最大的谦虚,俯首甘为孺子牛。他有最大的快乐,党的事业的每一点每一滴的进展都是他的欢乐的源泉。他有最大的毅力,为了党的事业他不怕上刀山下火海”
党课结束以后,钟亦成和凌雪一起走出了礼堂。钟亦成迫不及待地告诉凌雪说:
“支部已经通过了,我转成正式党员”。在这个时候听老魏讲课,是多么有意义啊。给我提提意见吧,我应该怎样努力我已经订好了克服我的个人英雄主义的计划,我要用十年的时间完全克服我的非无产阶级意识,做到布尔什维克化,做一个像老魏讲的那样的真正的无产阶级先锋战士。帮助我吧,凌雪,给我提提意见吧”
“你说什么,小钟”凌雪眨了眨眼,好像没怎么听懂他的话,“我想,做一个真正的合格的共产党员,这是需要我们努一辈子力的,十年行吗”
“当然要努力学习,努力改造终身,但总要有一个哪怕是初步实现布尔什维克化的目标,十年不行,就十五年十六年”
一九五七年十一月。
七年以后,钟亦成被定为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资产阶级右派分子。
经过了三个多月的大量的工作,经过了一个漫长的其结果却是早已注定了的政治的思想的心理的过程,其中包括宋明同志的耐心的有时候是苦口婆心





布礼 第3部分
经过了三个多月的大量的工作,经过了一个漫长的其结果却是早已注定了的政治的思想的心理的过程,其中包括宋明同志的耐心的有时候是苦口婆心的推理与分析;钟亦成的一次比一次详尽一次比一次上纲上得高一次比一次更难于自拔的检讨;群众的最初并无恶意但在号召之下所作的揭发批判,当然其中也有人为了表现自己的革命性而加大了嗓门和挑选了最刺人的词句;到后来,由于宋明的深文周纳的分析和钟亦成的连自己听了也会吓一跳的检讨,更由于周围政治气温的极度升高,这种揭发批判变成了无情的毁灭性的打击斗争,最后,做出了上述结论。
定右派的过程,极其像一次外科手术。钟亦成和党,本来是血管连着血管,神经连着神经,骨连着骨,肉连着肉的,钟亦成和革命同志,和青年,和人民群众,本来也是这样血肉相连的。钟亦成本来就是党身上的一块肉。现在,这块肉经过像文艺评论的新星和宋明同志这样的外科医生用随着气候而胀胀缩缩的仪表所进行的检验,被鉴定为发生了癌化恶变。于是,人们拿起外科手术刀,细心地精致地认真地把它割除抛掉。而一经割除和抛掉,不论原来的诊断是否准确,人们看到这块被抛到垃圾桶里的带血的肉的时候,用不着别人,就是钟亦成本人也不能不感到厌恶恶心,再不愿意用正眼多看它一眼。
对于钟亦成本人,这则是一次“胸外科”手术,因为,党革命共产主义,这便是他的鲜红的心。现在,人们正在用党的名义来剜掉他的这颗心。而出于对党的热爱拥护信任尊敬和服从,他也要亲手拿起手术刀来一道挖,至少,他要自己指划着:“从这儿下刀,从这儿”
当这个手术完成以后,当钟亦成从镜子里看到一个失去了心的人的苍白的面孔的时候,他
天昏昏,地黄黄我是“分子”我是敌人我是叛徒我是罪犯我是丑类我是豺狼我是恶鬼我是黄世仁的兄弟穆仁智的老表,我是杜鲁门杜勒斯蒋介石和陈立夫的别动队。不,我实际上起着美蒋特务所起不了的恶劣作用。我就是中国的小纳吉。我应该枪毙,应该乱棍打死,死了也是不齿于人类的狗屎,成了一口粘痰,一撮结核菌
坐上无轨电车,我不敢正眼看售票员和每一个乘客,因为我理应受到售票员和每一个乘客的憎恶和鄙夷。走进邮局,当拿起一张印有天安门的图案的邮票往信封上贴的时候,我眼前发黑而手发抖,因为,我是一个企图推翻社会主义推翻中华人民共和国推倒五星红旗和光芒四射的天安门的“敌人”走过早点铺,我不敢去买一碗豆浆,我怎么敢怎么配去喝由广大热爱党热爱社会主义的农民种植出黄豆,由广大热爱党热爱社会主义的工人用这黄豆磨成,而又由热爱党热爱社会主义的店员把它煮熟加糖盛到碗里售出的白白的香甜的豆浆呢我看到了报纸上刊出了我国人民银行发行硬币的消息,看到了人们怎样快乐而又好奇地急于去搜罗保存欣赏和传看一分两分和五分的镍市,人们欢呼国民经济的繁荣,社会主义的优越,物价的稳定,货币值的有保障和硬币的美观喜人耐用。我也得到了一枚五分钱的硬币,我也喜欢,观赏着硬币上的国徽五星红旗天安门麦穗年号,爱不释手但是,突然,在反光的硬币上,我似乎看到了自己的癞皮狗的形象我有什么资格有什么权利为了社会主义中国的经济成就而欢欣鼓舞呢我不是共和国的敌人社会主义的蛀虫吗我和祖国的矛盾,不是不可调和的对抗性的你死我活的敌我矛盾吗不是说不把我揪出来,斗倒斗臭,就会使中华人民共和国灭亡吗我不是只能和汉奸特务卖国贼为伍吗汉奸特务和卖国贼难道也欢呼中华人民共和国发行硬币吗
毛主席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究竟是怎么了这都是真的吗真的
钟亦成整夜整夜地不睡,他吃得很少,喝得也很少,但他不断地小便,不断地出汗。每二十分钟,他小便一次。五天以后,他的体重由一百二十四斤降到八十九斤,他脱了形,变了样。宋明同志见他这个样子,鼓励他说:“脱胎换骨,脱胎换骨,你现在不过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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