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礼
时间:2023-05-27 来源: 作者:未知
我们常常因为工作,因为党的任务而不能相会,或者约会好了却不能守约。有一次,我们当中的一个人在电影院的门口等着另一个人。我不说是钟亦成还是凌雪,因为,在这些体验上我们两个人互为自我。那时候,另一个人却因为取缔一贯道的事务而不能按时前去,打电话已经来不及了。一个半小时以后,这个人才跑到电影院。那个人正在那里等着,仍然忠实地等着,一点也不着急,“对不起,对不起。”这个人慌不迭地说。“可又有什么对不起的呢你没来,我就知道你忙,你有任务,我在这里站着等你,你在那里忙碌,并不因为我等着你而急躁马虎,这有多好”电影散场了,他们和看电影的人走在一起,别人看着,他们比最欣赏电影最理解电影的人还满足,还高兴呢。
还有一次,一个人等了另一个人七个小时。利用七个小时他读了毛主席的好几篇著作。七个小时,天,从亮变得昏黄,变得黑了。下午已经变成了夜晚,太阳已经变成了星星。每一扇门的响动都使得这个人觉得是那个人在到来,每个细小的声音都像是爱人的自远而近的脚步。这个人焦躁了,他拿出了党章,他学习:“中国共产党是中国工人阶级的先锋队有组织的部队阶级组织的最高形式”第二天,才知道,另一个人临时接到通知去市委开会了,因为,毛主席要到这里来视察工作,当第二天得知了这个消息,七个小时的焦灼的和平静的等待之后,是欢呼和跳跃
我们一起走过了城市的每一条街,我们一起走过了解放以来的每一个年代,我们每每惊异,我们为什么竟然这样幸运地生活在这样伟大的党里,有了党的“介绍”,我们那么快地互相发现了,没有一点犹豫,没有一点疑虑,不懂得衡量条件,不懂得对别人有什么要求,不懂得有什么保留。好像生来就该如此。我们从来没想过我们的生活会是别的样子。
人们发明了语言,用语言去传达去描述去记载那些美好的事物,使美好更加美好。但也有人企图用语言,用粗暴的武断的杀人的语言去摧毁这美好,去消灭一颗颗美好的心。在这方面,有人得到了相当大的成功。然而,并没有完全成功。埋在心底,浸透在血液和灵魂里的光明和爱,是摧毁不了的。我们是光明的一代,我们有光明的爱情。谁也夺不走我们心中的光,谁也夺不走我们心中的爱。
一九五八年四月。
五一节的前夕。这是一个新鲜美好的时令。经过漫长的冬季的萎顿,阳光重又变得明丽辉煌了。柔软的枝条和新绿的树叶,已经日趋繁茂,已经遮住了城市街道两旁的天空,却仍然那么鲜话,那么一尘不染,好像昨天才刚刚萌发出来似的。树下到处是卖草莓的姑娘,嫩红多汁甜中带酸更带有一种青草的生味儿的草毒,正像这个节令这个城市一样地生动而且诱人。人们在换装,古板的老者还没有脱下大头棉鞋,孱弱的病人仍然裹着厚厚的毛绒围巾,年轻人呢,已经用他们的五颜六色的毛线衣,甚至用轻柔而又洁白的单装来呼唤生活呼唤盛夏了。就在这样一个青春的季节的晴朗的日子,钟亦成和凌雪结婚了。
世界是光明的,斗争是伟大的,生活是美好的。钟亦成更加坚定更加执着地相信着这一点。凡是人制造出来的,人就受得住。只有人享不了的福,没有人受不了的罪。从小,他的父亲的穷朋友们就爱引用这句名言来互相砥砺,互相安慰。可不是吗,批呀,斗呀,划“分子”呀,宣布是“死敌”呀,揭露“丑恶面目”呀,清除出党呀,一关又一关,他都过来了。疼痛是难忍的,但是单因为疼痛却死不了人。凌雪说得对,关键在于自己的信心。自己不垮,谁也无法把你整垮,整死了也不垮。他可能确实犯下了严重的错误或者叫做“罪行”,他可能犯的错误并没有那么严重,他可能确已被“批倒批臭”,他可能实际上并不臭,这些情况他自己还有点判断不清楚。但是有一条是肯定的,他仍然要活下去,要革命,要改造思想,要做一个真正的共产主义战士。他能这样,因为他强烈地比什么都强烈地要求这样。
所以他恢复了,恢复了健康热情和乐观的生活态度。筹备婚事的一个多月,他和凌雪一起照了许多相。他现在不用参加那么多会了,他现在是“听候处理”,他有了恋爱的时间了,任何一次约会都不会失约。他知道了按时赴约,和凌雪在一起多呆会儿是多么幸福。有一张相是这样照的:爬山之后,他热了,他脱掉了上身制服,用一只手在肩上抓着垂在身后的衣服,另一只手叉着腰,夕阳照在他的脸上,清风吹拂着他的头发,背景是山下的纵横阡陌。这张相洗出来以后使钟亦成自己都感到惊奇,可以说是震惊,在目前的处境下,他的照片为什么竟是这样神采飞扬,潇洒自豪,蓬勃向上,喜气盈盈
他应该是这样的。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他是搏击暴风雨的海燕。他是向着高天飞翔的鹰,他是沐浴在阳光里的一朵欢乐的春花。无论施行怎样精巧的整容术,他的脸上无法出现符合“地富反坏右”的排列的惧怕混杂着虚伪馅媚混杂着猥琐的表情。他无法做一个合格的右派,即使这使他感到抱歉也罢。
但他不敢把照片出示给别人,他也不敢让其他人知道他每个星期天和凌雪去照相,他必须偷偷摸摸地去做一个光明正大的人。
这天晚上,他们结婚。除了几个近亲,他们没有邀请什么人。就是近亲,也有好几个托辞不来。而且,就在这一天的早上,凌雪所在的工厂的一个领导凌雪初中毕业以后上了中等专业学校,现在担任一个工厂的技术员,对凌雪进行了最后一次“挽救”。因为她硬是与钟亦成划不清界限,在运动中,她没有能立场坚定地奋起揭发钟亦成;在现在,在钟亦成头上的冠冕还牢牢实实还崭新刺目的时候,她竟在一个月内五次打报告要与钟亦成结婚。凌雪拒绝了最后的挽救,于是,领导不得不迫不得已采取了纪律措施,就是这一天的下午,召开了支部大会,通过把凌雪开除出党。
凌雪不接受这个处分,表决的时候,她不举手。签署本人意见的时候,她毫不含糊地写上了“不”字。为此,她受到了警告,说是“态度恶劣”,“还要加重”。
两个小时以后,她换了一件紫地带绿色花点的衬衫,套上一件黄色的毛线衣,穿上一条灰色哔叽裤子,半高跟黑皮鞋,然后,她坐上公共汽车,把自己“嫁”出去了。
这是一个十分冷落的应该说是冷落得可怕的婚礼。除了双方的母亲他们都没有父亲了和年幼的弟妹,除了还有两位在街道上打零工的邻居以外,再没有别的客人。一盘瓜子,一盘水果糖,一盘果脯,几杯茶,这便是全部的招待。而且,凌雪把早上和下午发生的事情告诉了钟亦成。她并不认为这仅仅是对他们的结合的一个打击,相反,这似乎增加了他们的结合的意义。在天塌地陷的时候,他们挽起了手。钟亦成的脸白了一下,眉头也皱了一下,虽然他自已经受了许多,但是落在凌雪身上的打击比落在他身上的还让他难受。但是,凌雪的倔强的嘴角上呈现着的是笑容而不是哀伤,凌雪的眼睛里流露着的是令人销魂的温柔,而不是怨怼,凌雪的一举一动里,都包含着欢乐,包含着那么饱满的幸福,而不是寂寞和悲凉。于是,钟亦成也笑了。七年了,他们在一起,却又不在一起,这有多么苦现在呢,他们将永远在一起了,他感谢命运,感谢凌雪的真情,感谢太阳月亮地球和每一颗星。
到晚上九点,屋子里就没有人了。但还有收音机,收音机里播送着鼓干劲的歌曲。凌雪关上了收音机,她说:“让我们共同唱唱歌吧,把我们从小爱唱的歌从头到尾唱一遍。你知道吗,我从来不记日记,我回忆往事的方法就是唱歌,每首歌代表一个年代,只要一唱起,该想的事就都想起来了。”“我也是这样,我也是这样。”钟亦成说。“从哪一年唱起呢”“一九四六年。”“一九四六年唱什么呢”“唱喀秋莎,这个歌我是一九四六年学会的。”“好,唱完这个,我们就唱兄弟们,向太阳,向自由。”“一九四七年,一九四七年呢”“一九四七年我最爱唱的是这个歌,这是我入党的时候最爱唱的歌”
路是我们开哟,
树是我们栽哟,
摩天楼是我们亲手造起来哟
“那时候,我唱着这个歌走过各条街巷,我觉得,整个旧世界都在我的脚下”“一九四八年,一九四八年我们唱:天快亮,更黑暗,路难行,跌倒是常事情”“一九四九年呢”“一九四九年的歌儿可太多了,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大旗一举满天红啊”“一九五○年,五星红旗迎风飘扬,我们要和时间赛跑,”“一九五一年,雄赳赳,气昂昂,长白山一条条记得那时候我们都要求到朝鲜去吗”他们唱起来了,嘹亮的歌声填补了被剥夺的一切,嘹亮的歌声里充满了青春的动人的光明和幸福。他们就这样回忆着温习着那纯洁而激越的岁月,互相鼓舞,互相慰藉着那虽然受了伤却仍然是光明火热的心。
他们唱得太高兴了,甚至没有听见敲门响,也没有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及至听到了“小钟”“小凌”的招呼和脚步声,他们转过头来一看,客人真好比是从天上降落到了他们的面前。三个人:区委书记者魏和他的多病的妻子,他的汽车驾驶员小高。
经过运动,老魏也瘦了,下眼皮似乎略有浮肿,嘴角上的纹络也更明显了。老魏的妻子是一个农民出身的妇女工作干部,黑瘦黑瘦的,在对钟亦成进行“批斗”的过程中,她没有说过一句话,而且,她总用一种大惑不解的同情和安慰的眼光看着他,这使钟亦成铭记不忘。被批斗的日子里,谁给钟亦成倒过一杯水,谁见面的时候向他点过头微笑过,谁发言的时候用了几个稍许有分寸一点的词汇,这都被钟亦成牢牢地记在心里,终生感激。老魏夫妻俩带着友谊,带着和善的笑容出现了,只有汽车驾驶员,年轻的小伙子,踮着一只脚,嘬着牙花,显出一种不耐烦的样子。
“好你个小钟,你们竟然向我封锁消息。”老魏大声说,他的关心和慈爱的态度使钟亦成回想起一九四九年初第一次党员大会上送给他军大衣的情景。老魏招招手,妻子拿出了礼物:一对刺绣的枕套,一本相片册,两本精装的美术日记。
“拿酒来,让我们为你们俩的幸福干一杯”他喊道。
“可是,可是”钟亦成尴尬了,手足无措了,“我们没有酒啊。”他小声说,声音是颤抖的。
“什么,什么”老魏好像听不懂他的话,“为什么没有酒这是喜酒啊,我们可是来喝喜酒的啊”
“没有就算了,天也晚了。”老魏的妻子温和地说。
“我不喝。”驾驶员简短地声明。
“但是我要喝,我一定要喝你们的喜酒。”老魏似乎是负气地说,“为什么没有酒为什么没有酒啊”他大喊道,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悲怆,他的眼睛是湿润的,钟亦成,凌雪,老魏的妻子,连驾驶员都不由得被触动了。
“小高,你给我买酒去”他看了看表,用战争中下达军令的不容商讨的坚决态度说,“半个小时内完成任务。他们不招待,我们敬他们,我们将他们的军”他笑了起来。
小高从书记的神色里知道这确实是一个不能打折扣的任务,他匆匆地走了。二十多分钟以后,小高气喘吁吁地回来了,“真糟糕,商店早就关了门,火车站附近的昼夜售货部偏偏又赶上月底结账,停止营业一天。”他说。“咱们家就没有一点酒吗”老魏带着质问带着莫名的怒火问他的妻子。“没有。”他的妻子抱歉地说,似乎喝不上喜酒是由于她的过错,“你又不喝。医生也不让你喝对了,咱们还有一瓶料酒,那是炒菜用的。”“料酒能不能喝当然,要喝也不会被禁止。”老魏自问自答,下令说,“把房门钥匙给小高,就把那瓶料酒取来”
小高走了以后,他说这,说那,只是不说那分明刚刚发生过的事,没有说那刚刚开始的苦难。一瞬间,钟亦成也忘记了这些荒谬绝伦的事情,从老魏到来的那一刻起,他好像有了依靠,有了主心骨。好像在睡梦中被魇住以后听到了醒着的人的呼唤,只要一活动,一睁眼,所有的恐怖和混乱就会丢到冥冥之中去了
小高回来了,拿回来的不是料酒,而是一瓶尚未启封的茅台小高拿来了自己家的“储备”。
“为了钟亦成同志和凌雪同志的新婚,为了他们的幸福,为了他们一定能克服前进道路上的困难,为了总会干杯”
老魏庄严地举起了杯,钟亦成和凌雪也举起了杯,他们喝下了这暖人肺腑的“喜酒”,杯中半是茅台,半是热泪。
六
一九五八年十一月。
列车在一望无垠的冬日的原野上飞驰。青纱帐撤去了,视线没有遮拦,世界显得更是无边地辽阔了。初冬,还没有积雪,田野上秋收作物的茬子和虽然略有瑟缩却仍然没有退尽绿色的冬小麦清晰可见。“孕育着丰收”的冬小麦啊,结果却孕育了苦难。是不可思议吗事出有因吗在劫难逃吗赶上“点”了吗还是党的一种特殊的教育自己的儿女考验自己的儿女的方式呢不论是什么,作为党的一个忠诚的战士,他要从积极方面接受这一切。老魏出席了他的婚礼。许多的同志也仍然是友好地正常地对待他。“划清界限”,这本是暂时在一种压力下才发生的,待到压力稍稍放松,“界限”就不那么严酷了。还有凌雪,她那么体贴,那么痴情,用十倍于往昔的温存温暖着他那颗受了伤的心。
别的“右派”早就下乡“在劳动中改造自己”去了钟亦成不爱说“劳动改造”,因为那四个字叫人联想到囚犯,但是老魏通知钟亦成,“等一等”。据说他的问题还要复查。这给他带来多少希望,他不敢想这样的幸福,正像原来不敢想象这样的灾难。他梦见了机关支部书记找他谈话。支部书记通知他,对他的处分改为留党察看两年了。虽说仍然是严厉的处分,然而他感激得哭醒了,醒来,枕中已经湿了一大片。半年过去了,每天早晨他都充满了希望,每天晚上他都祝祷着明天。到了明天,乌云
布礼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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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他坐在列车上了。他的眼前仍然浮现着站台上送行的凌雪的努力含笑的脸。“一路顺风”车开动之后,凌雪用抖颤的声音喊道。这声音的抖颤使钟亦成感到那么悲怆。“凌雪,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呀”他想哭了
汽笛长鸣,机轮铿锵,车头粗重地喘气,烟囱放出浓烟。车过桥梁时大地猛烈地颤抖,车过隧道时车厢一片漆黑乘务员忘记了打开灯。车厢喇叭里响彻了大跃进和豪言壮语和“超英赶美”的气壮山河的歌声,各车厢正在举行红旗竞赛。列车员除了不停地打扫送水以外,还要说快板读报,进行政治宣传,用自己的声带和广播喇叭比赛。这一切都像鼓槌一样地敲打着钟亦成的心房,使他渐渐地把对城市对凌雪的依恋之情暂时放在一边,过去的让它永远地过去吧,生活仍然是这么强健这么红火这么吸引人。我才二十六岁嘛,时间在前面,未来在前面,唯有一心向前他自言自语说。其实,早在上火车之前他就多次对自己这样说过,但只是现在,在车厢的嘈杂和明明暗暗的多变的光照之中,在他贪婪地隔着车窗注视着正在掠过正在飞旋的田野道路池塘房屋的时候,他才当真是又痛苦又兴奋又快乐地感到了:“过去的过去了,新生活正在开始”
他还年轻,有力量,身体健康,四肢和头脑都好用,革命和生活都还在他的前面,像是一朵花,才刚绽开花蕾,甚至还是含苞待放的时候,突然来了一阵毁灭性的狂风暴雨。然而,花的本性是芬芳,花的本色是万紫千红,花的本来面目是开放,特别是,如果它有很好的根,很好的蕊,如果它有对太阳对土壤对空气和水的天然的亲和爱,那么,你用火烤,用烟熏,用刀锯,用沸汤浇,它总还会有一点根,有一点花心活下去,它活着,接受阳光和雨露,吸收大地的滋养,重新抽出枝条,长出绿叶。看吧,尽管他的眼角上已经过早过密地出现了鱼尾纹,尽管他的额头上也有那么几道悲哀的深深的纹络,尽管他的嘴角上的纹线给人一种惧怕和痛楚的感觉,这一点当他咧嘴笑的时候就更加明显,但是,他的眼睛仍然是明亮的乐观的,他的鼻子仍然是坚毅的稳定的,他的头颅仍然是昂扬的,随着列车的行进,随着“鼓槌”的敲击,他的目光中更飞出了兴高采烈的火花来。
车到站了,在经过了一个又一个隧道,一块又一块蓝天之后,在一个三面环山一面近傍着大河的险要的地方,火车停下来了。
钟亦成像士兵一样地背着行李包,手里拄着一根刚刚撅下来的助步的粗树枝,攀登在崎岖的山路上。雄鹰在头顶盘旋,油松和核桃在山坡上伫立,青石在道路旁虎踞,激流在山谷里跳跃,钟亦成不知哪里来了那么大的劲,飞快地走着,走着。由于他是等待复查而最后下去的一个“分子”,没有人和他同行。但他感到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催促着驱赶着他。他不能停,在改造的道路上他必须快马加鞭。国家在跃进,再过几年就要取消三大差别进入共产主义了,中国即将成为全世界第一个繁荣富裕先进一大二公的国家了,他难道还能停留在“资产阶级”的泥坑里到了全国实行共产主义的时候,他们这些“资产阶级”,不是太滑稽太不合时宜太有碍观瞻了吗他不灰心,他不怕,看,他能一口气走上三个小时五个小时的山路,虽然早已是汗流浃背,他的耻辱只有用汗水来冲洗了,出汗,这才刚刚是序幕呢。青春是无价的财富和无穷的力量,青春什么都不怕,就算过去二十六年全错了,白活了,全是罪过,那又要什么紧呢今后不还有五十年的时间给他重新生活重新革命重新做一个共产主义的战士的机会么五十年的时间难道不能做许多许多有益于党有益于人民的事情么五十年的时间难道不够他重新塑造自己之用么他已被清洗,他无法做党务工作了,那就譬如让他去学建筑或者数学去吧,他本来也很喜爱数理功课,只是因为党的事业的需要他才转移了自己的心。但是不行,他得先改造,先取得一个公民一个人的资格,那就到山区来吧,在山区他也要献出自己的青春,放出自己的热。
汗水淹没了全身,连睁眼都困难了。裤角上粘满了牛蒡子刺草叶。鞋面上盖满了红的黄的黑的和白色的尘土。钟亦成爬过了正在开采马牙石的琥珀色和白色的山,爬过了核桃大枣桃梨杏柿山楂满坡的花果山只有个把橙红如火的柿子还挂在枝头。又爬过了乌黑如墨的煤山,穿着单裤赤着上身的矿工推着小矿车从简易的坑口走出来,使钟亦成觉得分外亲切。又走过了灰黄色的石灰石山和依然碧绿的松山,终于,他登上了制高点雁翅峰。
凉风习习,热汗淋淋,视线一下子开阔,千山百岭,都已在他的脚下。大河如同一条银带,辗转蜿蜒,尽收眼底。远处的地平线上,烟气飘飘,氤氲渺渺,树木和村庄隐隐约约,好像是在大海里出没着的船。脚下近处呢,是炊烟袅袅的房舍,是阡陌纵横的田亩,是正在施工的筑路队的帐篷工棚。回首来路,几个小时的奔波已经不仅使城市而且使平原远远地被抛在后面。俯视眼前呢,山川历历,天地悠悠,豁然开朗,心旷神怡。他放眼四极,忽然吃了一惊,这风景,这地面,这高山与流水,树木与田野,村舍和工地,怎么如此熟悉,似曾相识,竟像是过去来过见过一样呢明明他是生平第一遭到这儿来,不但是初次到雁翅峰来,而且是初次上山下乡来,为什么这风光景物竟使他觉得这样亲切熟悉心心相印呢莫非他在哪一本小说中看到过这样的描写莫非他在哪一部电影里看到过这样的画面莫非他曾在梦中到此一游莫非他多年来所寻找所期待所要求的正是党给他安排的这样一个宽广的天地
我来了,新生了,过去的永远过去,新的里程从兹开始;他想欢呼,想高歌,想长啸,但他想到了应该克服这种小资产阶级的狂热性,过分的激情只会带来灾难他想起了临行前凌雪对他提的意见:“劳驾,别那么激动。许多事情我们还不懂,我们需要思考,需要理解。一个共产党员,不仅要有火一样的热情,还要有冰一样的头脑”虽然钟亦成提醒她正视现实难道还用提醒么奇怪,为什么一个女同志会这样执拗,凌雪仍然在用党员的感情党员的目光党员的语言来看问题想问题说问题批下来了,凌雪也被开除了党籍。一个从小做过童工,从小参加革命,一个本来没有任何辫子的好同志,只因为忠于他们的互致布礼的爱情,也被从政治上判处了死刑布礼,布礼,布礼突然,泪水涌上了他的眼睛。
一九七九年。
灰色的影子说:你真可怜你怎么到那个时候还看不透,你怎么会像个傻瓜似的欢欣鼓舞地去劳动改造看穿一点吧,什么也不要信
然而灰色的朋友,你有什么资格说看透,说不相信呢你只不过是在生活的岸边逡巡罢了,你下过水吗你到生活的激流中游过泳经历过浮沉吗没有下过水的人有什么资格评论水,抨击水,否定水呢你那么聪明,又那么爱惜自己,于是,你冷眼旁观,把自己的生命闲置起来,白白地浪费掉,于是你衰老了,白了头发,落了牙齿,你絮絮叨叨,发出盲肠炎急性发作的病人才能发出的呻吟。你的一生,不过是一场误会,一场不合时宜的灾难,一声哀鸣罢了,你怎么看不透你自己呢你何必活下去呢
一九七○年。
你说什么你热爱党你热爱党为什么注销了你的党票注销了你的党票你还能热爱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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