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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礼

时间:2023-05-27  来源:  作者:未知
多么天才的逻辑,真是高屋建瓴,势如破竹但什么叫党票呢难道我们的国家除了有粮票肉票布票油票以外,还又发行了党票吗党票可以换来什么在黑市又是以多少钱一张的价格买卖的呢
你说什么你热爱党,热爱党为什么给你戴帽儿你这就是翻案这就是反攻倒算
奇怪,多一个敌人究竟对国家有什么好处能提高钢铁的产质量吗能提高农民的粮食定量指标吗否则,为什么要千方百计地塑造一个定型的敌人呢
赎罪你赎了什么罪你是老账未完又加新账,对你要老账新账一起算,罪恶滔天,死有余辜
祥林嫂为什么生活在社会主义新中国的一个共产主义者,一个朝气勃勃赤诚无邪的年轻人的命运竟然像了你中华民族呀,多么伟大又多么可悲
好吧,先把你的问题挂起来
把什么挂起来钟亦成是什么一顶帽子吗一件上衣吗一个装酱油的瓶子吗
先通通轰下去,然后,就地消化
他们是什么是一块窝头,一碟切糕还是一盘需要好胃口的莜面卷消化以后变成什么东西呢尿吗大便吗一个打出来的嗝或是一个放出来的屁吗
清队结论:钟亦成,男,一九三二年出生于p市,家庭出身:城市贫民。本人:学生该钟自幼思想极端反动,怀着不可告人的个人野心于一九四七年未经履行应有的手续,混入刘少奇及其代理人控制下的党组织五七年,利用写诗向党猖狂进攻至今拒不服罪,拒不揭发刘少奇的代理人大搞假共产党的滔天罪行实属没有改造好的资产阶级右派分子
年代不详。
黑夜,像墨汁染黑了的胶冻,粘粘糊糊,颤颤悠悠,不成形状却又并非无形。白发苍苍两眼圆睁得像两口枯井一样的钟亦成拄着拐杖走在胶冻的抖颤中。呼啸着的狂风,来自无边的天空,又滚过了无垠的原野,消逝在无涯的墨海里。是闪电吗是地光吗是磷火还是流星偶尔照亮了钟亦成在一个早上老下来的皱缩的皮包着骨的脸颊。他举起手杖,向着虚无敲击,好像敲在一个老旧的门板上,发出剥剥剥的木然的声音。
钟亦成,钟亦成,钟亦成
他发出的声音苍老而又遥远,紧张而又空洞,好像是俯身向一个干枯的大空缸说话时听到的回声。
钟亦成,钟亦成,钟亦成
黑夜在旋转,在摇摆,在波动,在飘荡,狂风在奔突,在呼号,在四散,在飞扬。桅杆在大浪里倾斜,雪冠从山顶崩塌,地浆从岩石里喷涌,头颅在大街上滚来滚去
钟亦成,钟亦成,你怎么了
钟亦成,钟亦成,他死了。
闪电之后是彻底的黑暗。
寂静无声。暗淡无光。凝定无波。
多么微小,好像一百个小提琴在一百公里以外奏起了弱音,好像一百支蜡烛在一百公里以外点燃起了青辉,好像一百个凌雪在一百公里以外向钟亦成招手
布礼,布礼,布礼你对我有什么意见
他要追逐这布礼,他要去追逐这意见,他要抬起这难抬的被按着的头,他要睁开眼,极目远望
又是一道闪电,他看见钟亦成了,钟亦成就在凌雪的身边,戴着袖标,举着火炬。不,那不是火炬,那是一颗痛苦的燃烧的心。
一九七八年九月。
钟亦成的日记:
今早写了申诉,二十一年来,第一次向党说了那么多心里话。多么令人惋惜,每个人的生活都只有一次。人们经历的一切,往往都是在事先没有准备没有经验的情况下就打响了的遭遇战。假如一切能重新开始一次,我们将会少多少愚蠢然而,回顾二十余年的坎坷,我并无伤感,也不怨天尤人。我也并不感到空虚,不认为这是一场不可思议的噩梦。我一步一步地走过了这二十一年,深信这每一步都不会白白走过。我唯一的希望是,这些用血用泪用难以想象的痛苦换来的教训将被记取,这些真相,将恢复其本来面目并记录在历史上

一九五八年十一月一九五九年十一月。
劳动,劳动,劳动几十万年前,劳动使猿猴变成了人。几十万年后的中国,体力劳动也正发挥着它净化思想再造灵魂的伟力。钟亦成深信这一点。他的对祖国山川和人民大众的热爱,他的献身的愿望,他的赎罪的狂热,他的青春的活力,他的不论在什么处境之下都无法中断的不断从生活中获得补充和激发的诗情,全都倾注在山区农村的笨重的应该说是还相当原始的体力劳动里。他背着满满的一篓子羊粪蛋上山,给梯田施肥,刚起步两分钟,就像做豆腐的最后一道工序用石板压一样,汗水像豆腐水一样地从四面溢了出来。他爬梁越坡,沿着蜿蜒崎岖的山径前行。他的腰背弯成七十度,尽力学着老农的样子,两腿叉开,略略拳曲以利于维持平衡。两只手是自由的,有时甩来甩去,觉得上肢轻松得令人飘飘然。有时交插手指放在胸前,一副虔诚的样子。有时用两手拢成一个圆环,这是一个练气功的姿势,为了拔步陡坡,必须气运丹田。每走一步他都觉得腿在长劲,腰在长劲,他确实是脚跟站稳,脚踏实地,在把自己的体力和热情,把饱含着农作物所需要的氮磷钾和有机质的肥料,献给哺育着我们的共和国的农田。
他掏大粪。粪的臭味使他觉得光荣和心安。一挑一挑粪稀和黄土拌在一起,他确实从心眼里觉得可爱,拌匀了,发酵了,滤细了,黄土变得黑油油的了,粘土也变得疏松,然后装上马车,拉到地里,撒开,风把粪渣送到嘴里。他觉得舒畅,因为,他已经被大地妈妈养活了二十多年,如今第一次把礼物献给大地妈妈
春天了,他深翻地,目不斜视,耳不旁听,全部肌肉和全部灵魂的能力集中在三个动作上:直腰竖锨,下蹬,翻土;然后又是直腰竖锨他变成了一台翻地机,除了这三个动作他的生命再没有其他的运动。他飞速地,像是被电马达所连动,像是在参加一场国际比赛一样地做着这三位一体的动作。腰疼了,他狠狠心,腿软了,他咬咬牙。腿完全无力了,他便跳起来,把全身的重量集中到蹬锨的一条腿上,于是,借身体下落的重力一压,扑哧,锨头直溜溜地插到田地里头昏了,这只能使他更加机械地身不由己地加速着三段式的轮转。忘我的劳动,艰苦而又欢乐。刹那间,一个小时过去了,三个小时过去了,十二个小时也过去了,他翻了多么大一片土地都是带着墒带着铁锨的脖颈印儿的褐黑色土块,你想数一数有多少锨土吗简直比你的头发还多人原来可以做这么多切实有益的事。这些事不会在一个早上被彻底否定,被批判得体无完肤
夏天,他割麦子,上身脱个精光,弯下腰来把脊背袒露在阳光下面。镰刀原来是那么精巧,那么富有生命,像灵巧的手指一样,它不但能斩断麦秸,而且可以归拢,可以捡拾,可以搬运。他学会用镰刀了,而且还能使出一些花招,嚓嚓嚓,腾出了一片地,嚓嚓嚓,又是一片地。多么可爱的眉毛,每个人都有两道眉毛,这样的安排是多么好,不然,汗水流得就会糊住眼睛。直一下腰吧,刚才还是密不透风的麦田一下子开阔了许多,看见了在另一边劳动的农民,看到山和水。一阵风吹来,真凉快,真自豪
秋天,他打荆条,腰里缠着绳子,手里握着镰刀。几个月没有摸镰刀了,再拿起来,就像重新造访疏于问候的老友一样令人欢欣。他登高涉险,行走在无路之处如履平地,一年的时间,他爱上了山区,他成了山里人。如同一个狩猎者,远远一瞭望,啊,发现了,在群石和杂草之中,有一簇当年生的荆条,长短合度,精细匀调,无斑无节,不嫩不老,令人心神俱往,令人心花怒放。他几个箭步,蹿上去了,左手捏紧,右手轻挥镰刀,嚓地一声,一束优质荆条已经在握了,捆好,挂在腰间的绳子上;又一抬头,又发现了目标,他又攀登上去了,像黄羊一样灵活,像麋鹿一样敏捷,身手矫健,目光如电
除了和农民和下放干部们一起劳动以外,他和几个“分子”还主动地或被动地给自己加了成倍的额外任务。夜里三点,好像脑袋才刚挨枕头,就起来“早战”了,把粪背到梯田上,把核桃枣甘薯萝卜背下去。在星空下走小路,星星好像就在人的身边,随手都可以抓到。中午嘴里还啃着咸菜和窝头,又开始“午战”了。晚上喝完两大碗稀粥,又是“夜战”。夜战的时间长了,有时候也犯迷糊,分不清早战和夜战了。除了星宿的位置有些不同,别的区别很少能觉察到。人真是有本事,把加班说成什么什么“战”,马上就增加了一层非凡的革命的色彩,原来他们是在战,在打仗,在向资产阶级向自己思想中的敌人开火,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谁能懈怠呢干就干吧,还要竞赛,还要批评表扬,一得空就要评比,还要按劳动和遵守纪律的情况划分类别,改造得较好的一类,一般的二类,较差的三类,继续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准备带着花岗岩脑袋见上帝的四类。这种评比可真有刺激的力量所以农民反映:“分子”们劳动是拼命,像“砸明火”一样气急败坏,看着他们干活我们都害怕他们重载上山的时候是跑步,下山的时候是跳跃,喘气的声音两里地外都听得见。这还不算,一有空他们还得考虑自己的罪行,考虑通过这种“砸明火”的劳动如何进一步认识自己的丑恶面目,进一步感谢党的挽救
钟亦成出身城市贫民,从小家境不好,在他发育成长的关键时期十一岁至十四岁的时候,正是家里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时候,所以,他身材瘦小,手腕和脚踝特别细,解放后的繁忙的会议工作之中,他也没有年轻人应有的娱乐体育锻炼和足够的休息。来山区后营养又差,农民还可以从供销社买点点心吃,而他们的纪律是不准买任何吃的东西。但不知道是一股什么样的内在的神奇的力量,支持着钟亦成,使他在如此严酷沉重的劳动中没有垮下来许多比他们干活少得多的下放干部这个住了院,那个请了假,有的一回城就半年不见影子他咬紧牙关,勇往直前,在严酷的劳动中体味到新的乐趣,新的安慰。他甚至觉得,以往不从事体力劳动的岁月全是浮夸,全是高高在上,虚度年华。而如今,他的四肢,他的肠胃,他的身体和精神都得到了解放。一切的清规戒律,什么饭后不要立即从事重劳动啊,什么一天应该睡八小时啊,什么刚出过大汗不要下凉水啊,全都打破了。有一天吃面条这是罕有的改善,小小的钟亦成一顿吃了六碗一斤半干面出的条儿。这种出色的努力认真的傻气的劳动沟通了他和农民的感情。农民说:“你刚来时我真怕一阵大风把你吹跑了。谁知道,你还真豁着命干。”农民一再爱惜地劝导说:“悠着点劲儿,别那么卖死力气,伤着身子一辈子的事儿”还有的农民悄悄邀请他:“甭听他们的限制,上我家喝两盅儿,我给你煮两个鸡蛋,瞧你瘦成了啥样子”农民的热情使钟亦成五内俱热,然而,他是一个罪人啊,他有什么颜面接受农民父老的这种关心和爱护呢
有一个小名叫老四的农家孩子,才十三岁,对钟亦成特别好,一会儿递给钟亦成一把红枣,一会儿抓一个蝈蝈叫钟亦成去看,好像钟亦成是他的同龄的伙伴似的。家里烤好两个土豆,他也要趁热给钟亦成拿一个吃。他还给钟亦成的背篓缝上了一层棉垫,这样背起来就不那么硌腰。老四无微不至的帮助使钟亦成感激而又惶恐,他对老四说:“你还小呢,你倒老替我操心”老四说:“我看着你们几个人实在太苦。”说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不,我们不苦。我们有罪”钟亦成慌忙解释说。“你们不是改好了吗你们思想要不好,能这么劳动,这么老实吗”“不,我们改造得不好”钟亦成继续嗫嗫嚅嚅地,自己也不知所云地着。
说是每个月休假四天,但是对于“分子”们,两个月也不见得放一次假,宣布放假也是突然袭击,早晨吃完早饭,正擦着铁锨,有关负责人把“分子”们叫去了:“今天起你们休息,按时回来,不得有误”这





布礼 第6部分
说是每个月休假四天,但是对于“分子”们,两个月也不见得放一次假,宣布放假也是突然袭击,早晨吃完早饭,正擦着铁锨,有关负责人把“分子”们叫去了:“今天起你们休息,按时回来,不得有误”这样临时通知,据说有利于改造。钟亦成更来了个彻底的,通知休假的时候,他一咬牙,申请说:“我不休了”
凌雪来了好多信,并没有责备他不该放弃休假,却是说:
“知道你健康,劳动得好,我很高兴。可你为什么不写诗了呢为什么你的信里没有诗了呢你不是说山区的生活十分可爱吗我相信它一定是十分可爱的。我相信不管有多么苦你当然不说苦了,它仍然是甜的,你不是说常常想念我吗那就写一首关于山区关于劳动的诗,寄给我吧。干脆写一首给我的诗也行。别忘了,我永远是你的诗的第一个和最忠实的读者。现在,我也许是你唯一的读者了。将来呢,也许你有很多很多的读者
“为什么不征求我的意见了我的意见就是要你写诗。不要气馁,不要悲伤,哪怕一切从零做起,我相信你”
凌雪的信给钟亦成带来了自信和尊严。战胜这一切,体味着这一切,他时而写一首短的或相当不短的诗,寄给凌雪,并从凌雪的回信里得到意见,得到新的启发。
一九五九年十一月二十三日。
一年的时间过去了,最初的参加劳动净化自己的狂喜和满足已经过去了。钟亦成已经习惯了农村的劳动和生活。他黑瘦黑瘦,精神矍铄。他学会了整套的活路扶犁赶车饲养耘草浇水编筐和场上的打晒垛扬,他也学会了在农村过日子的本领砍柴,摸鱼,捋榆钱,挖曲母菜和野韭菜,腌咸菜和渍酸菜,用榆皮面和上玉米面压饸饹虽然他从小生长在城市,虽然他干起活来还有些神经质,虽然他还戴着一副恨不能砸掉的眼镜,但他的走路,举止,愈来愈接近于农民了。同时,随着时间的流逝,那种劳动和改造的热情似乎逐渐淡了下来,体力紧张的后面时或出现精神的空虚。他们不要命地改造,可谁又过问他们的改造情况呢他们想主动汇报个思想也没人听。下放干部的带队人,除了监督他们干活时不要偷奸耍滑和下工后不要偷偷去供销社买核桃酥以外,不问其他。也没法问。他哪里知道他们是由于思想上出了什么差错而堕落成“分子”的呢反正他们的脸上已经盖着“右”字金印,他们和人民的矛盾是对抗性的敌我矛盾,所以对他们是只准规规矩矩,不准乱说乱动,管严一点,莫要丧失立场就是了。
钟亦成有时觉得纳闷,不管领导运动的“五人小组”“三人小组”“运动办公室”也好,整个机关和全体同志也好,以及他个人也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鸡飞狗跳,死去活来,好不容易查清了他的面目,好不容易透过共产党员革命干部自幼参加革命一贯对党忠实的表面现象分析出了他的反动本质,并且周到地严密地逐一地反复地深入地头头是道地把他批了个体无完肤,他自己也好不容易前后写了十几篇检讨,累计达三十多万字,比他在办公室工作八年执笔写的简报还多,最后,他终于写出了一篇连宋明同志也认为“态度还好,开始有了转变”的检讨,检讨中对他出生以来的每一句话每一个举动每一个念头还有梦中的每一个细节都进行了类似把一根头发劈成七瓣的细密的分析,难道费了这么多时间,这么多力量,这么多唇舌其中除了义正辞严的批判以外也确确实实还有许多苦口婆心的劝诫真心实意的开导与精辟绝伦的分析,只是为了事后把他扔在一边不再过问吗难道只是为了给山区农村增加一个劳动力吗根据劳动和遵守纪律的情况划分了类别,但这划类别只是为了督促他们几个“分子”罢了,并没有人过问他们的思想。他们是因思想而获罪的,获罪之后的思想却变成了自生自灭的狗尿苔一种野生菌类。好比是演一出戏,开始的时候敲锣打鼓,真刀真枪,灯光布景,男女老少,好不热闹,刚演完了帽儿,突然人也走了,景也撤了,灯也关了。这到底是什么事呢是为什么呢不是说要改造吗不是说戴上帽儿改造才刚刚开始嘛,怎么没有下文了呢
但是,事情在发展,只是这发展与钟亦成的估计有些不同。钟亦成原来认为,所以费这么大力气批判,还不是为了弄清是非,还不是为了下一剂猛药,让他们回头,重新回到党的怀抱和革命的队伍批得严,是因为期待得殷切,恨铁不成钢,党对自己的儿女,不是经常抱这种态度的吗但是,一年过去了,他愈来愈感到回到党的怀抱的前景是多么渺茫,而报刊和文件上正式出现了“右派分子是帝国主义和蒋介石的代理人”的提法和“地富反坏右”的排行。接着,到了“五一”“十一”前夕,钟亦成他们被叫去与村里的地主一起去听公安人员的训话
抽象地分析自己脑子里有些什么主义什么观点什么情绪,分析这些主义观点情绪代表了一种什么样的思潮,具有什么样的严重得吓死人的危害性,这毕竟是容易做到的。不管有多么苦多么涩多么噎人,这毕竟是一个形体不那么固定的,可塑性很强的果子,虽然它的体积太大,简直无法吞咽,但是连拉带拽,连按带送,果子终于被点滴不漏地吞下去了。下吞的时候还有一种很有效的润滑剂,那就是钟亦成坚信党决不会把自己毁掉,决不会把一个痴诚的党的孩子毁掉。但是,许多的日子过去了,处境却一天恶劣于一天,现实的政治待遇,这就是另外的事了。他这个从儿童时候就怀着不共戴天的仇恨去与蒋介石国民党政权作殊死的斗争的孩子,到底是从哪一天起为了什么怎样代理起帝国主义和蒋介石的业务来了呢帝国主义和蒋介石,又是从哪里来的那么大本事,是怎样在解放了的中国大陆,在英勇坚强令一切反动派胆寒的中国共产党内部招募了或是聘请了任命了那么多大大小小的代理人呢如果他们的代理人当真是如此之多,如此隐蔽而无孔不入,一九四九年何至于垮得如此迅速而且彻底
算了吧,反正想也想不清楚。他苦笑了。劳动的最大好处就是使你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胡思乱想。哪一个劳动了十几个小时,一顿吃了三个大眼窝头半碗咸菜又喝了好几碗凉水的人还有兴致做这种政治推理和玄学遐想呢铁锨镰刀窝头咸菜他的头脑已经为这些东西所充实。农民就是这样,他们委实与知识分子不同,他们倾其全力,首先还是为了维持生活,他们的思想围绕着“怎样才能活下去”,“怎样才能活得稍好一点”,稍一懈怠就有饥寒之危,而知识分子的境遇再不济,往往还是在维持生存的水平线之上,所以他们要考虑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活着干什么我将如何活得更有意义”所以要这样自寻烦恼,推其主要原因,还是吃得太饱,简单归结起来,两个字:撑的。
他这样想着,就再什么也不想了。他的眼皮已经像铅块一样沉重干涩,他的四肢已经像被拧上螺丝一样动弹不得。“算了吧,”他只来得及再苦笑了一下,还没等收到这个苦笑的面容,就睡着了。
算了吧,苦笑,香甜的安睡这对于钟亦成来说,完全是一种新的精神状态,一种新的体验。也许,这里头包含着一种新的动向,新的契机也许,这却是消沉和沦落的开始
大风,深秋的暗夜里突然狂风怒吼,飞沙走石,把钟亦成惊醒了。他迷迷糊糊地下床去关紧窗子,看到窗前一亮。
他一惊,定睛一看,在离他的住地半里路的地方,在筑路工程队的厨房方向,正有火光和烟雾在风中一闪一闪。“不好”钟亦成喊了一声。他知道,厨房旁边就是筑路队的仓库,里面不仅堆放着木材,而且还新运来一批炸药和雷管。如果灶火没有压实,如果大风把火吹到了炉灶之外,如果火苗在大风中飞舞,那么几分钟之内筑路队就会变成一片火海,筑路工人的生命财产国家的修路材料就会被火焰所吞噬,并会引起全村的大火,而且,在这样的大风里,进一步引起邻村和山林的失火也是完全可能的。
钟亦成又喊了一声,不顾同宿舍的其他“分子”是否醒转,他跌跌撞撞地向着冒火的方向奔去。火光愈来愈大,厨房已经从内里着起来了。“火火火”钟亦成失声大叫,惊醒了熟睡的筑路队工人,人们喊叫着,吵闹着,叮叮当当,敲钟的敲钟,拿洗脸盆的拿洗脸盆。厨房的门还锁得紧紧的,烟气从厨房中溢出,呛得人喘不过气来。钟亦成第一个冲到门前,顺手抄起一根圆木,“通”地一声,砸开了门,火和烟噗地向外一蹿,钟亦成的脸上身上全都辣辣的,他顾不得自己,去扑打,去踩,去到火和煤渣上打滚随后大队的人端着水盆,端着盛满砂土的篮筐,拿着唯一的一个灭火喷雾器跟上来了。一场混战,总算迅速地把火扑灭了。
直到把火彻底扑灭之后,钟亦成才感到钻心的疼痛,他这才发现,头发烧掉了一多半,眉毛已经全烧光了,脸上背上手上腿上,到处都是火伤,到处都挨不得碰不得了,不,连站也无法站了,他的脚也烧坏了。他脸上做了一个那么痛苦的歪扭的表情,没等呻吟出声来就失去了知觉。
第二天。
“那天晚上,你跑到筑路队去干什么”
由于严重烧伤,钟亦成被送到公社医院。他躺在病床上,看到病房的门打开了,下放干部的副队长筑路队的一名保卫干部和公社的公安特派员向他的床位走来,他心里感到无限的熨帖和温暖,他勉为其难地挣扎着坐了起来。然而,三个人走到他的床边,脸色是铁青的,肌肉是高度收缩着的,目光是呆板的,声音是冷冷的,他们张口了,说出来的不是对于受伤者的问候,不是对于灭火者的感激,他们开口提的是一个审案式的问题。
钟亦成谦和地回答了提问,“我看到了火光”他说。
“你几点钟看到了火光”
“不记得了,反正已经过半夜了。”
“过了半夜你还不睡觉吗不睡觉你又干了些什么呢”
“我睡的,刮起了风”
“刮起了风怎么别人没醒你却醒了呢”
“你为什么不请示领导就往筑路队的仓库跑呢那里有许多要害物资,你不知道吗”
“你砸开厨房的门的目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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