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心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沙包
下午的时候,许问突然觉得旁边有些不对,他一转头,看见连林林正蹲在他旁边,托着腮看他。
“你在看什么”连林林问。
“这话应该我问你吧”许问说。
“你的样子很奇怪,跟别人都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嗯……说不上来。”
连林林端祥了他一阵,跳了起来,在旁边一堆木头上坐下,又指指旁边那堆:“老站着不累吗坐坐坐。”
那堆木头同样非常陈旧,看上去不太干净,但连林林不以为意,仿佛早就已经习惯了这种环境。
许问依言坐下,连林林似乎对他很感兴趣,问道:“你是来找我爹学艺的吗那你为什么不上去跟着学”
“学艺是一件很长的事情,不用急于一时。”许问回答。
“但是很多时候,你不把握机会,机会就会溜走。你不怕吗”
“只要有心,机会总会到来。”
“这样吗……但有时候再有心,也没有用啊……”连林林长吁一口气,明亮的眼睛蒙上了一层不应属于她的哀愁。
许问看着她,没有说话。
在这个时代,在这个行当,男性天生就拥有着女性得不到的地位。
不过转眼间,连林林又振奋了起来,她转头问许问,“不然我教你对,你叫我一声师父,我就教你怎么辨别不同的木头!怎么样!”
“行啊,小师父,教教我吧”能让那淡淡的哀愁消失,许问并不在意这一声称呼。
“嘿,你真上道!”连林林喜笑颜开,她随手拿起旁边一块木头,递到许问面前。
“这一块,是榉木。榉木在北方叫南榆,很结实,但不属于硬木,是一种比较好处理的木材。”
她熟练地介绍着, 还敲了敲木头给许问听声音,“榉木的花纹非常漂亮,如同山峦重叠,又称之为‘宝塔纹’。这块太脏了,看不出来纹路……”
她往四周看了一圈,许问还以为她要另外找一块给他看,结果连林林跳了起来,说:“等我一会儿!”
接着,少女乌黑的辫子在身后摇晃,她很快消失在厢房门里,没一会儿再次出现,手上抱了一个箱子过来。
她真的像老师一样对许问说,“木材虽然是一种不易于保存的材料,但一些老木头经过修复,也能重复利用。”
“一般来说,木质变差,有三个原因:变形开裂、霉烂糟朽、虫害蛀蚀。根据不同的原因进行相应的修复,能让旧木恢复青春,重新使用。”
许问叫她一声师父,本来是为了让她重展笑颜,结果现在她说得头头是道,竟然非常专业。
于是他也跟着认真了起来,问道:“我看连师傅辨别的木头,经常有被油漆或者其他东西包裹,完全看不出原形的,这种不算在里面吗”
“油漆和外壳都是用来保护木头的呀,傻徒弟。”连林林老气横秋地瞪他一眼,说,“油漆不透水不透气,就是容易剥蚀。真正完全被漆面裹住的话,只需要把旧漆剥除就好了,木材本身不会被损坏。最麻烦的是木材本身被破坏,严重的完全朽烂,有的连拿都拿不起来,这种就彻底没用了。”
连林林抬起手里那块榉木,举例给许问看,“譬如这一块,表面漆黑发污,其实是因为浸水发霉了。榉木木质坚硬,很难霉烂成这样的,可见它长期浸水,保养得很不好。但也正是因为榉木坚硬,霉烂不容易侵入内部, 所以我们只要把外面这层刮掉,里面一般都还可以继续使用。”
她打开箱子,抖开一块麻布,上面用小兜装着各种各样的工具。麻布旁边还有十来个小瓶子,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连林林把榉木放在一个台子上,右手持着刮刀,左手按住木材表面,手腕一抖,就有一层黑色的霉木被平削了过去。
她姿态悠然,动作娴熟,光是这一个动作,就不是寻常能练出来的。
刷刷刷轻微的声音持续不断地响起,污黑的表面被接连去除,逐渐露出下面的坚实木质。
那是一种深红微褐,微带赤色的美丽颜色。大面积的赤色如同云霞一般,清晰的纹理渗入内部,果然令人联想起了远山叠幛。
“怎么样,很美吧”连林林去除最后一片霉迹,把榉木举到许问面前。
“一般年岁比较浅的榉木是淡黄色的,但时间越长,它的颜色会越深,年老的时候就会带上赤色,这种榉木名叫‘血榉’,非常难得。”
连林林注视着这块血榉,目光里满怀感情,她轻声说,“原来这是块血榉啊……老木头就是这样。你剥开它的外表,经常会得到意外的惊喜。”
许问看着这块木头,也看着连林林近乎痴迷的眼神,没有说话。
从这块榉木开始,连林林果然开始给许问讲解起了各种各样木材的奥妙。
一开始,她可能只是想逗逗许问,假装摆一下师傅的架子,结果讲着讲着,她自己先沉迷了进去。
她的热忱与专业很快感染了许问,他听得非常专心,有时候还会恰到好处地提出问题,让连林林讲得更加高兴。
连林林对各种木材都非常熟悉。
每种木材的名称、特点、出产地、用途,她信口道出,好像那本身就是刻在她骨血里的东西一样。
这一天,她一共给许问讲了五种木材,不断从堆积的“垃圾堆”里找样本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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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2 仓储
许三是连师傅的徒弟,跟着师傅有三年了。
所以,他稍微可以从事一些更加深入的工作,譬如清除木头上残存油漆、各种污物,对它们进行一些初步的处理。
他家一共七个孩子,他是老三。爹娘给他找了这样一份活计,只要他出师,怎样都能混口饭吃。
他很清楚这点,从来都非常认真。
这天,他正在埋头干活,突然听见师傅的叫声:“老三。”
他茫然抬头,看见师傅正皱着眉头望着另一边:“你过去看看,你师姐和新来那孩子在库里做什么。”
许问应了一声,乖巧地站起身,这才慢慢意识到是怎么回事。
新来那小孩他当然知道,昨天就是他引他进门的,也姓许,是他本家。
这小子有点木讷,昨天在这里呆了一天都不知道向师父请教。明明师父这么随和,只要你问,他就会教你。
今天他来了之后,一直在跟小师姐嘀嘀咕咕,很高兴的样子。
许三当时还在想,师姐也还是个小孩子啊,还是能跟同龄人玩到一起去。
所以,师傅没有发话,他们几个师兄弟也没有理会。
后来他就没留意了。现在听起来,他们俩进了仓库,半天没出来了
这怎么行!
男女有别,就算他们俩还是孩子,师父也不是太在意这些,也不能这样啊……
许三加强脚步,刚刚走到仓库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话声。
一个人正在发号施令,另一人则在不断应声。
他脚步一顿,有些吃惊。
就这么两句话,他已经听出来了,发号施令的是许问,不断应声的是他的小师姐连林林!
“三角一月三点一块。”许问说。
“好嘞,刻好了!”连林林轻快地说。
“五星一月四点一块。”
“嗯嗯。”
“交叉二月二点。”
“好了。”
两人一应一和,速度非常快,许三在窗户旁边听了半天,完全听不出来什么意思。
不过听得出来,他们在配合着做什么事,没什么暧昧,许三总算放心了点。
“你们在做什么”他走进门问道。
“小三师弟!”连林林转过头来,看见是他,笑着说,“小许好聪明,他想了个法子,重新清点库里的货物,到时候我们交货就没那么费劲了!”
连林林年纪不大,仗着自己进门早要当师姐,许三他们早就习惯了。
“什么法子”他好奇地问。
“就是用木牌给每份木头贴标签,按标签的顺序来摆放。他说最好做个木架,把东西放到木架上,每个架子旁边贴牌子列单子,这样就更方便了!”连林林毫无隐瞒,全盘托出,看着许问的眼睛闪闪发光。
“不过他好傻,一开始还问我有没有纸笔。书生用的东西,我们怎么会有嘛!咦,对了,小许,你的意思是你学过写字”
连林林的确兴奋,叽叽咯咯地说着。许问正拿着一块奇形怪状的木头,皱着眉琢磨着什么,闻言转头:“认得几个字,但不太会写。”
“识字!”这一下,也许三的眼睛也有点发亮了。
“只能勉强认认,写起来缺笔少画,不太像样。”许问有点不好意思地强调。
“你也太厉害了吧!”连林林看他的眼神简直是崇拜了。
“嗯……你想学吗想学的话我可以教你。许师兄也是。”许问说。
“可以吗!”师姐弟俩异口同声,得到许问肯定的回答后,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咧开了傻笑。
许问提到纸笔,连林林立刻表情古怪地看他,他当时就意识到了自己犯了个错。
在这个时代,读书写字是少数人的特权,像他们这样的工匠,是不可能有这样的机会的。
他小时候学过两年书法,大概知道毛笔应该怎么拿。过了这么多年,繁体字只会认不会写,但在这些从没得到过机会的年轻人们面前,已经是足以炫耀的本事。
连林林和许三高兴了一阵子,许三突然想起件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对了,我听说学认字得要束修,我……”
许三还是学徒,学徒只包吃住不发工资,他当然是没钱给束修的。
许问笑着摆了摆手:“小师父教我辨木识木,我教你们认字,本来就是等价交换,要什么束修。”
“也对,我会好好教你的!”连林林马上放松,笑嘻嘻地说,“不过这样的话,你就不用叫我小师父啦,还是叫我小师姐吧!”
约定好教学认字的时间之后,三人之间的气氛变得非常轻松。
许三终于拿起一块木牌,仔细看上面刻的东西。
旧木场有的是木头,这块是松木,两寸长,五分宽,本来是堆在角落里的边角料,被连林林拿来废物利用了。
木头被削得很平整,连林林在上面刻了一些记号,是一个三角形,旁边有一个弯弯的月亮加两个小圆点。
“三角形是铁力木。月亮越多,木料越大。小圆点指的是同批货里的第几件。”连林林解释给他听。
许三稍微一联想,就知道了这样分类的好处。
按照这样的顺序把木头依序排放,他们不仅更能心里有数,找起来也很方便。
“有纸笔的话,还可以做个帐册,这样就更清楚了。”许问有些遗憾地说。
“你还会做帐册我还以为只有帐房才会这些东西呢,你可真厉害啊。”许三佩服地说。
这就是古代与现代最大的区别了。
他们能不借助任何工具,单靠自己的经验与一双肉眼就辨认出破烂
013 月映苇丛
吕城来得莫名,走得也很莫名。
许问不去理他,回房间去拿了些东西,叫上连林林:“走吧。”
连林林看着他手里的布包,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之前削好的一些竹枝,可以用来当笔。纸笔不易得,用竹枝在泥地上写字,也是个办法。”许问说。
“泥地啊……我知道个好地方!”连林林眼睛一亮,喜孜孜地说。
路上,许问提起刚才吕城说的月底评估,问连林林:“以往旧木场成绩如何”
连林林摇了摇头:“我爹从来不把这种事情放在心上,我们每个月都垫底,哈哈!”
“每次出门都要给人让路行礼,不难受吗”许问问。
“无所谓,反正我也不怎么出门,哈哈。”不知为何,许问总觉得连林林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的笑容并不像是真正的开心。
“对了,师兄呢,他不是说要一起来的吗”许问转移话题。
“嘿嘿,他今天来不了啦。爹爹要做些事情,喊了他帮忙。所以说,师姐就是师姐,学认字也是他师姐!”连林林瞬间又眉飞色舞,开心了起来。
夕阳的余晖中,少女的眉眼无比生动,仿佛有光在闪动。
许问看着她,心里有某些东西微微动了一动,但他随即又想到了什么,迅速打消了所有的念头。
“也好,我教你,你也可以教他。连师傅门下还有谁想学认字的,都可以过来学。”许问移开目光,笑着说。
“好嘞!”连林林欢快地说,接着一指前面,“看,就是那里!”
她带过来的果然是好地方。
那是一片小湖,夕阳照在湖面上,泛起粼粼波光,微风拂过,带来冰凉的水气,令人精神一振。偶尔有水鸟相依为伴,从湖面掠过,留下点点波纹。
湖边生长着芦苇,芦苇丛中有一片平滑的泥地,不软不硬,用来写字再好不过。
“真漂亮。”许问眯着眼睛,注视着前方。
“是吧!爹爹带我来的!你等我一会!”连林林高兴地说,跑到一边的芦苇丛里去捣鼓了一阵子,又跑了回来,催促道,“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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