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心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沙包
许问拿出一根竹签,问道:“你想学什么字”
普通人学认字,第一个想学的多半是自己的名字。
连林林却偏着头问道:“木头的木,应该怎么写”
许问深深看她一眼,在光滑的泥地上写下了一个“木”字。
“木就是树,是从地上生出来的。这一横,就是地面,上面的这一小竖,是露在外面的部分,下面这三笔,就是树根了。”
木是个象形字,字形简单,从古至今都没有变过,许问讲解起来也很简单。
连林林果然眼睛一亮,说:“很好记嘛!”
她从许问手上接过那根竹签,在软泥上照葫芦画瓢,同样写了几个木字。
她学得很快,一开始笔画字形还有点僵硬,但写完几个,就已经跟许问的字一模一样了。
“写得不错。”许问夸奖。
然后不等他教,连林林又把两个木字写在了一起,狡黠地对他眨着眼睛:“不用你教,这个字我会,林,这是我的名字。”
许问挑起了眉毛:“怎么学会的”
“双木为林,爹爹就是因为这个给我取的名。”连林林说。
真是好懂的名字……
许问提起“笔”,给这个字改了一个笔画,说:“字是没错,但在写法上有一点变化。两个木写在一起的时候,左边这一笔要写成点,有双木相互倚靠的感觉。”
连林林刚刚跟许问炫耀就被他指出错误,扁着嘴看着他,气鼓鼓地说:“我不,我就要这样写。这是连林林的林!”
说着,她抢过竹签,又在地上写了两个林字,全部都是两个木独立为政的。
不过她虽然才写了几个,字体已经有些秀丽,这样看格外有一些飒爽的气韵,也不难看。
“好吧,连林林的林,是最特别的,跟别的林都不一样。”许问笑着迁就她。
“就是!”连林林说着,自己也笑了起来。
接着许问又教了她三个字,一个“连”,一个“工”,一个“匠”。
工匠两字古今写法都一样,连字繁简不同,但字形简单,许问还记得。
对于初学者来说,贪多嚼不烂,许问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教完五个字就不教了,让连林林自己去练习。
连林林一开始还开了几句玩笑,现在却表现得非常认真。
她一笔一画地重复害写着这五个字,写满整片泥地,就抚平再来一遍。
夕阳落下,月光生辉,区区五个字,连林林足足写了上百遍。许问耐心地陪着她,也不催促。
最后,她终于回过神,抬头看了眼天色:“啊,这么晚了!”
“嗯,累了吧回去吧。”许问说。
“等等!”连林林跳起来,结果可能是因为蹲得太久血脉不流通,一个跟头栽了下去。
许问完全没留意,伸手去拉没拉住,眼睁睁地看着她一头栽进了泥坑里。
泥坑很浅,不干不稀,糊了连林林一身。她双手拄在稀泥里,一时间没有动静。
许问有点担心,叫道:“小师姐连林林”
“哈哈哈哈哈!”连林林突然倒过来,一屁股坐在泥坑里,哈哈大笑起来,“我怎么这么傻,简直受不了自己,哈哈哈!”
许问一愣,也被她逗笑了。
清脆爽朗的笑声回荡在芦苇丛中,连林林跳起来,随手一抹身上的泥,说:“谢谢你教我认字,我有个好东西给你!”
说着,她跳到一开始偷偷地藏了东西的那里,又捣鼓了一阵子,小心翼翼地捧过来一个网兜。
 
014 姑娘家
一群人很快腾出了一间仓库,把木架搬了进去。
上手一摸,许问就发现这木架的不同之处。
虽然只是一晚上急就章做出来的,但它一点儿也不粗糙。它的表面打磨得非常光滑,不带半点毛刺,转角的地方甚至打出了圆角,以免让人不小心撞伤。
木架是用木条和木板做成的,整个木架没上一点漆,但是连接的地方仍然看不出一点痕迹,浑然如同一体。
这是用榫卯方式连接起来的吗……许问的手细致地在它的表面上抚摸了一阵,忍不住回头看了连师傅一眼。
连师傅正在跟自己的女儿说话,表情有些严肃。连林林嘻皮笑脸,片刻后也严肃了起来,认真地回答了几句话。
连师傅表情微和,抚了抚她的头顶。
这位中年人看上去只是一个最普通的辨木师傅,没想到木匠手艺也这么高超。
一晚上做出来,第二天就要用的,他当然不会有意细细打磨。这些细节,不过是他随手而就的本能而已……
许问没有继续想下去,而是开始招呼许三等学徒,对仓库里原本的木料进行整理。
按理说,许问连门也没入,这些全是正式学徒,资历比他深、级别比他高,就算不在他面前拿架子,也很难这么听话。但出乎他意料,他说什么这些学徒就做什么,如臂使指,顺畅得不行。
许问有些惊讶,许三连一则道破天机。
“回头识字的事情,就麻烦小兄弟你了……”许问腼腆地说。
许问恍然大悟,再次深刻感受到在这个时代,受教育的机会是多么稀罕。
众人拾柴火焰高,许问指挥得当,学徒们全力配合,很快仓库就被一间间整理出来,各种旧木被贴上标签,分门别类地被放到了木架上。
标签就是连林林刻出来的木牌,用白胶粘在旧木材料的固定一侧。这种白胶是连师傅特地调出来的,不伤木质,不会轻易脱落,但只要按照一定的方向使力,也能很容易就把它撕下来。
木架的每一行还是像许问设想的那样,列出了这一行总的清单。
连师傅没用纸笔,而是用一张薄木板在上面刻字。
刻刀飞扬,木屑纷纷而下,清晰流畅的符号出现在木板光滑的表面上。
这些符号全部都是许问拟定的,连师傅毫不犹豫地继续沿用。渐渐的,连林林以外的其他学徒也都明白了这些符号的含义。许问突然有了一种感觉,这其实就是他们旧木场特定的一套密码。
仓库的门窗全部被打开,陈腐的空气倾泄而出,与外界相互流通。
大量经年不见天日的陈旧木料被整理了出来,重新进行规划,其中一部分被放到了木架上。
学徒们此起彼伏的声音不断在仓库里响起:
“咦,原来还有这个,上次柏木场的来找,我翻了半天还以为没有呢。”
“可惜,这块被压太久了,没法用了,清理出去吧。”
“老楠木!竟然被压在这么角落的地方,这可是宝贝啊……”
连林林自小就对木料十分钟爱,这时更是看得眼神闪闪发光。她过了一会儿又去缠自己的父亲:“爹啊,回头我们再把这些老木头清理一下吧。就这么烂掉,太可惜了。”
“忙着呢,哪这么多时间。”连师傅又是爱怜,又是嫌弃地看着女儿。
“你可以教许问啊,他脑子这么灵,肯定能学会的。”连林林极力推销新认识的小伙伴。
连师傅抬头看向许问,许问与他对视,有些期待但还算平静。
连师傅低下头,轻嗤一声说:“门还没入,教什么教。”
连林林还在纠缠,连师傅却没有再松口,而是催促她继续干活。
连林林拗不过自己老爹,只能同情地看了许问,老老实实继续刻木牌。
不过这也是她喜欢的工作,看着堆积多年的陈年旧木一点点重见天日,她不时像发现宝藏一样,发出喜悦的轻呼声。
她的情绪感染了在场的所有人,所有人都精神振奋,全力配合许问的安排。
厢房一共三间,这一天太阳下山时,他们整理出了一间半,眼看见明天就能完成全部工作。
杂乱的东西被整理得井然有序,是一件很有快感的事情。这一天虽然劳累,但所有人脸上一直都挂着舒心的笑容。
之前几天,许问都是回去跟那些未入门学徒一起吃饭的,今天难得被留了下来,在旧木场跟连师傅他们一起吃。
是连林林邀请的,连师傅轻哼一声没有说话,许三见势也跟着邀请了起来。
旧木场的饭菜比准学徒们的好不少,甚至还有一道炖肉。
连林林连给许问夹了两块,被连师傅狠狠瞪了一眼。她连忙讨好地给她爹也夹了一块,连师傅这才罢休。
许问来到这个世界才几天,其实并不怎么馋肉。不过他还是顶着许三他们羡慕的目光,一口一口把那两块肥多瘦少的肉吃了下去。
吃完饭,许问继续教认字。
这次不再只是连林林一个人,许三等师兄弟也全部跟着一起。
连师傅表情不太好看,但给他们做了一个很大的木盘,里面装满了稀泥,旁边放了一盒木签。
他削出来的木签可比许问做的竹签好看多了,均匀修长,微带弧度,微黄的木色像玉一样。
同时,他还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本三字经,扔在了许问的面前。
这可太难得了。
许问教字最大的麻烦是只会认不会写。简单的字还好,稍微复杂一点的,他写起来绝对缺笔少画。他之前就在发愁要怎么满足自己的这些新学生,又不至于误导他们。
连师傅拿
015 月末评估
九月三十,是姚氏木坊每月一度的评估日。
每个月这个时间,姚师傅都会和木坊的掌柜一起,对天地玄黄四个作坊进行分别考核,以当月的考核结果来判定下个月该分场在门内的地位。
这个地位体现在方方面面,当月的薪资、相互见面时的礼仪、聚集时的座位……所有一切有等级之分的场合,都会依这次考核结果而行。
许问听说姚氏木坊的这个规矩的时候,非常吃惊。
在他看来,这个管理方式虽然仍然透着这个时代特有的一些风格,但已经很先进了。
听说这个规矩是从姚师傅祖父的那个时代/开始执行,沿用至今的。看来这座木坊比他想象的规矩更严、更现代化一点。
天地玄黄四个木坊名义上是按照不同的等级划分的,其实负责的是不同的工作。所以月末评估是在这四个木坊内部进行的,它们相互之间并不互通。
黄字坊内部一共分五个木场,当日许问他们五个人分别被分了一个。
评估日当天,许问依旧起得极早,干完自己的活计,并没有马上去黄字坊,而是回到了准学徒的小屋里,准备沐浴更衣。
昨天晚上就有人送来了新衣,让他们明日换上。
新衣是粗麻材料,缝制得也非常简陋,但对于这些从四面八方赶来的农家子弟来说,有一套新衣服,简直跟过年一样。
昨天晚上,好几个少年小心翼翼地把衣服叠起来放好,还不时爬起来看一眼,生怕别人把它偷去了一样。
许问倒没他们这么慎重,但也还是把衣服叠好铺在了枕头下面。
爱惜衣服还在其次,这群少年虽然年纪小,又是农家出身,但为了争取这个入门的名额,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情来都很难说,许问并不想冒险。
一夜无梦,仿佛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他连睡眠都变得更加香甜了。
九月末已经秋意深浓,清晨的井水已经有了一些冰凉刺骨的感觉。许问拎起一桶当头浇下,皮肤上立刻起了无数的小颗粒。
此时井边人不少,都是同住的少年准学徒,他们同样跳着脚,还在热热闹闹地说话。
“打扮得精神一点,今天能去观礼黄字坊的评估,机会难得。小鸡你这么清秀,没准就被哪个师傅看中了收成弟子了呢!”
这话微有狎昵的感觉,但无论说话的人还是听话的人都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那个叫小鸡的是一个身材瘦弱的白脸少年,看上去比其他人小两岁的样子。他愁眉苦脸地说:“长相有什么用,我这小鸡样,谁敢相信我体健如牛”
他一边说,一边跟其他人一样用井水浇头,被冰得呲牙咧嘴。
“唉,怎么比得上有些人的运气,一进来就被带去木坊做活,哪像我们,天天做些杂活,也不知道要做到什么时候。”另一边,一个有些龅牙的少年不甘不愿地说,还往许问这边瞥了一眼。
“这也没什么,我有个表哥,去山那边的陈家坊做帮工。他说学徒入门,头一年都是做杂活的,就算入了门也一样。师父看你做得好,才会教你一些东西。我们这也正常。”另一个长相温和平凡的少年劝慰道。
“谁不知道呢,就是有些人……哼。”龅牙少年又瞥了许问一下,嘀嘀咕咕。
不患穷而患不均,这是很多人的通病。
如果大家都在一起做杂活,这些少年们心里可能还不会不平衡。
但周师兄从这十几个少年里专门挑出了许问吕城他们五个,提前让他们进入黄字坊学习。
要说这五个人被挑出来可能是因为头一天杂务干得好,但后面他们也做得很认真啊,周师兄为什么不多看他们一眼呢
许问冲洗完,用毛巾擦干,回去房间换上新衣服。
麻布料非常粗糙,换了现代的那个他一定会觉得摩擦着皮肤很痛,但现在他穿起来却没有丝毫不适。当然,如果他出身于富户子弟,说不定穿上衣服一会儿就得哭出来。
刚才那些少年的话他全部都听见了,他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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