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心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沙包
一柱香后,他终于说完了自己的辨识依据,再次向姚师傅行了一礼之后,退回队中。
姚师傅摸着胡子,看不出来在想些什么,只是对着杨师傅点了点头道:“继续吧。”
他明明没有表示,但不知为何,吕城突然心里一沉。
月度评估继续进行。
许问是第一轮辨木环节的最后一人,他完成之后,评估就进入了第二个轮——说木。
许问给旧木场增加了三分,但他们仍然排在五个木场的最后一名,可见他们面对的难度有多大。
许问回到队伍中间,师兄弟们的表情都很惊讶。
“没看出来啊,你是本来就懂的吗”许三上下打量着他。
“这都是小师姐教我的。”许问认真地说
“她哈哈哈……是真的”许三笑了两声,突然瞪大了眼睛。
许问认真地点头,许三跟师兄弟们对视了一眼,表情古怪,没再说话
018 说木
连师傅走向队伍前列,在那里站定。
“我来讲一下黄杨木。”
“黄杨木,木中君子。一说黄杨无火,一说黄杨厄闰。
《酉阳杂俎》称,世重黄杨,以其无火也。用水试之,沉则无火。凡取此木,必以阴晦,夜无一星,伐之则不裂。
《监洞宵宫俞康直郎中所居四咏》咏曰,‘园中草木春无数,只有黄杨厄闰年。’苏轼自注:‘俗说黄杨岁长一寸,遇闰退三寸。’
然《本草纲目》注曰,‘黄杨生诸山野中,人家多栽种之。枝叶攒簇上耸,叶似初生槐芽而青浓。不花不实,四时不凋。其性难长,俗说岁长一寸,遇闰则退。今试之,但闰年不长耳。’道明了其中真相。”
“民间说,千年不大黄杨木,黄杨木小材易得,难见大料。其木质坚实细腻,纹理细密通直,少见家具,多用于木雕。”
“辨认黄杨一看皮,二看芯,三闻味。黄杨皮薄如纸,芯黄如牙,色香轻淡。旧木常见油麻染色作伪,色泽僵硬无包浆,可用不尽水反复轻拭,褪色为赝,留色为真。”
连师傅说完,向四周抱了抱拳,自动退下。
许问把他说的话在心里反复回味琢磨,只觉得他说得言简意赅,虽然简要,但该说的都说清楚了。
周围无数人看着他,全部都呆住了。
旁边许三呆了一会儿,偷偷地捅了捅许问,问道:“你听懂了”
许问“呃”了一声,点了点头。他正规大学本科毕业,连师傅说得又这么清楚,怎么可能听不懂
“果然是识字的娃,就是厉害。我就听懂了一两句……黄杨木很少有大料,一般都是小料……”许三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完全消失了。他的脸涨得通红,似乎对此感到非常惭愧。
许问拍拍他的肩膀,环视四周。
旧木场的徒弟们表情都很复杂,有像许三这样惭愧的,也有一些感觉有些骄傲的样子。
其他木场各师徒的表情更加多样,但很容易看得出来,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没有听懂这段话。
许问重新回味,发现连师傅的话简单归简单,但有点太简单了,的确不太大白话。
他这种接受过正规系统教育的还好说,其他这些工匠和学徒连字都不怎么识,怎么能听得懂
这大概也是连师傅明明实力很强,但旧木场回回都在月度评估里垫底的原因之一了。
鉴定旧木的难度当然很大,但老师讲课听都听不懂,怎么学得会东西
“连师傅刚才讲的是黄杨木。黄杨木有木中君子之称,有两个说法,一个是黄杨木点不着火,一个是说它闰年不仅不会长得更大,反而会往里缩减。这两种说法各有出处,但前面这点其实是在说黄杨木木质非常坚实,后面一个被证明是假的,它在闰年的时候不是会往里缩,只是不会成长而已……”
许问声音很小,对着许三把连师傅刚才说的话“翻译”了一遍。
旧木场队伍里其他几个徒弟纷纷凑过来听,一听就听懂了。
“不愧是念过书的,听得好清楚!”他们非常佩服。
连师傅站在队伍旁边,跟许问隔得有点距离,理论上来说应该听不见他们说话的。这时,他却突然转过头来,用微妙的目光看了许问一眼。
许问没有留意,他翻译完,石台那边还没传出声音,他有些疑惑地抬头往那边看。
姚师傅等人正在议论,似乎该给多少分,他们也有点拿捏不定。
最后他们终于做出了决定,一个完整的“正”字被端端正正地写在了木板上。
还是五分!
许问在下面微微点头。
连师傅讲得虽然有点不大好懂,但是引经据典,论述完整,并无谬误,完全担得起这个分数。
但其他木场的学徒开始窃窃私语,明显有些忿忿不平。
连师傅说的是什么听都听不懂,凭什么拿满分
但姚师傅的决定他们还是不会质疑的,只是看向这边的表情就有点不太好看了……
“以前评估,连师傅也是这样说的吗”许问突然想起一件事,好奇地问许三。
“那没有。以前这个环节,师傅都说他懒得多费口舌。”许三摇头。
“难怪。”许问点了点头。
不过他以前都不参加的话,为什么今天会突然去费这个“口舌”呢
“说木”环节继续进行,各木场的师徒一个接一个地上前完成任务。
许问一开始还听得很认真,但是听着听着,他就无奈了。
他转头一看,发现许三用袖子掩着嘴,不露痕迹地打了个呵欠。不止是他,其他也好几个徒弟都在打呵欠。
说木就要说,这一说就不是一两句能完成的,通常都要说上比较长的一段。
而且许问还另外知道了一个附加的潜规则,就是你上一次评估所说的木项得到了三分之上,这一次就不能再拿它作为素材。
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不然每个月都是同一款木料翻来覆去地说,怎么进步
于是大部分人说的都是自己以前未曾尝试过的新领域,师傅们表述不清,徒弟们颠三倒四嗑嗑巴巴,连续几轮下来,能把一大段话说清楚的人都不多,更别提像金师傅这样幽默诙谐,连师傅这样简洁有序的了。
许问这才意识到一件事——最早登场的那些是各木场的大师傅,本来就是经验最老道、对木材更熟悉的那一些。
越往后走,队伍里越是呵欠连天。
许问听得算是比较认真的,他尽其可能地想从中间学到一些东西。但是渐渐的,他也开始泛起一丝困意,眼皮子有点发涩……
前方的木牌上,各木场新加的分数,几乎全是一画或者两画,有时候连一笔也没有……
当然,这么多学徒,也不是所有人都表现不佳。
偶尔还是会有一些口齿伶俐,头脑清晰的。他
019 她教的
“我今天来说的是花梨木。”
“花梨,又称花榈、花狸、降香檀、花枝,木色红紫,肌理细腻。它的用途非常多,可以做成各种玩器,也可以做成桌椅等家具,还有人把它做成文房四宝。”
许问上来之前就已经在心里打好了腹稿,这时一条条一项项说出来,全是大白话,清晰易懂。
“花梨木有新老之分,老花梨又称黄花梨,颜色从浅黄到紫赤非常多样,纹理清晰特殊,锯解时芳香四溢,是一种难得的佳木。”
“花梨木最大也最可贵的特征,是它的性状非常稳定,无论寒暑都不变形、不开裂、不弯曲,可以长久保存。”
“同时,它的纹理非常清晰,如行云流水,常见的主要有以下几种……”
许问的声音里带着一些夏日木料的干脆与温厚之意,非常好听。此时他不疾不徐地进行着说明,态度坦然大方,周围以及上方的无数道目光对他来说,都像是不存在一样。
这种特质在眼下的工匠与准工匠里非常罕见,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谁也不知道,许问此时在讲解着花梨木种种特征的时候,眼前却浮现出了一双明亮的眼睛,与带着笑快乐述说着的嘴唇。
他进入旧木场只有短短五天时间,与连林林认识只有四天,当然不可能面面俱到。
这四天时间里,连林林讲得最多的就是花梨木。
她说她最喜欢的就是这种木料,因为上面的花纹千变万化,令人遐想。
小时候她爹出去做活,她留在家里,只有木料跟她做伴。她就盯着花梨木的纹路,想象它的各种形状,给自己编故事。
小孩子的想象光怪陆离,她自己编得有模有样,等爹爹回来了就讲给他听。
连师傅一边忙碌着家事一边听,有时候问她一句“后来呢”,她就高兴得不得了。
这是属于他们父女俩的故事,也是她非常珍贵的回忆。
许问听着她的话,看着她的笑靥,感受到的却是隐藏在下面的深深寂寞。
“辨别花梨木,有六看一闻。”
“一看带状条纹,二看交错纹理,三看偏光,四看鬼脸,五看牛毛纹,六看荧光,七闻檀香味。”
“一看带状条纹,是指观察花梨木的纵切面。花梨木的木纹比较粗,纹理直而多,心材呈大红、黄褐、和红褐色,从纵切面上看带状长纹非常明显。”
“二看交错纹理,是指……”
这些内容,都是连林林讲给他的。
讲的时候,她还照老样子,找了好几块不同形状不同大小的花梨木给他当参考。
其实她讲起来也跟那些老师傅有一样的毛病,随意性非常强,缺乏条理,让许问很不习惯。
许问当时就指出了她这个问题,跟她一起把这些内容整理了一遍。
连林林有一个最大的好处——她绝不是那种刁蛮任性,听不得别人一句意见的女孩。她立刻就发现了许问说得对,把自己知道的一切全部合盘托出,以他为主导进行重新整理。
“你的脑子真的好使耶。”
窗户支起,阳光透窗而入,照亮了她的眼睛。她倾身上前,殷切地看着许问说,“继续教我认字吧。等我学会了,我就能把你说的这些东西全部整理出来,集结出书了!”
当时许问只觉得好笑,他干脆地说:“好啊,那就等连小姐里芳笔著书,助我留得清名了。”
“你放心,交给我了!”连林林大包大揽地说,好像已经开始学会认字,马上就要开始写书了一样。
片断的回忆在许问脑海中掠过,让他的眼睛里染上了点点笑意。
他的声音更加轻快,条理分明地继续着自己的阐述。
说明文这种体裁,可是所有学生的必修课,从初中开始就必须要学习的。
想以前在学校上作文课的时候,许问最拿手的也是这项,常常被老师夸奖思路清晰,逻辑感十足。
后来上了大学,经历了更多教材与工具书的洗礼,他对如何介绍一个概念有了更明确的了解。
如今不过牛刀小试,石台上方,姚师傅坐直了身体,身体微微向前倾。
最后许问全部讲完,行礼道:“关于花梨木我所知道的一切全部在此,请各位师傅评点。”
一时间没人说话。
第一轮许问解释自己的鉴定原因的时候,也像这样比较长地介绍了一遍。
那时候总地来说比较简短,远不像现在这样完整系统。
而许问现在所讲的,其实一些大师傅们也不是不知道,要说有些细节他们可能比他说得更完整。
但他这些话里所体现的不光是这些内容,而是另外一种思路。用比较现代的话来说的话,那就是一种科学思考问题的方式。
大师傅们听着许问的阐述,感受着更深处的一些东西,不知不觉就发起了呆,想得有点浑然忘我了。
过了一会儿,轻轻的掌声突然响起。
姚师傅第一个回过神来,有些激动地鼓掌。
不仅如此,他还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沿着石梯一路走下石台,来到那块木牌旁边。
“笔给我。”他简短地说。
杨师傅一时间没回过神来,愣了一下才把手里的笔交给他。
姚师傅接过笔,直接在旧木场下方,端端正正地写了一个正字。想想觉得不够,又在下面多补了一个完整的正字。
020 拒绝
姚氏木坊不过只是一家工坊,但内部其实也有着明显的等级之分。
姚师傅是姚氏木坊的招牌大师傅,在外面的门面,一手手艺超凡脱俗,就算京城也有他的名声流传。
不过近几年来,由于某些原因,他已经很少亲手做活,大部分时间都在姚氏木坊进行管理。
总之,他就是这家木坊的所有人以及最高领导,其他师傅全部都在他之下。
姚师傅之下,就是天字坊的几位供奉级别的老师傅。他们手艺精湛,个个都有一门绝活,但是埋首做活以及教徒弟,很少出来。
再下面就是天地玄黄各工坊的大师傅了。
这些师傅有姚家家族传承自己培养的,也有外聘过来的。掌管各场的大师傅等级比较高,下面隶属的师傅相对低一点。
也就是说,姚师傅站在姚氏木坊这座金字塔的顶端,连师傅则在第三级比较靠边一点的地方——旧木场即使在黄字坊也是比较边缘的一个区域,这个不得不承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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