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心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沙包
“嗯,正准备说的。”许问应了一声,向连天青解释,“我刚才想说的就是这个。这次在于水县还发生了一件事情。”
一年前周志诚在徒工试前夕出事,是姚氏木坊的大事。连天青在这里呆了五年,肯定也是知道的。
许问用最简单的方式把这件事的新进展和他推荐出来的结论给连天青介绍了一遍,连天青根本不关注细节,直接问结果:“就是说砍掉小周手指的,其实是这个岑小衣”
“据我推测是这样。”许问说。
“推测”连天青问。
“是。现在岑小衣地位特殊,想要得到更准确的信息, 必须要站在跟他同等——更高的位置上。”许问说。
连天青不置可否,他想了想,问周志诚道:“两个选择。第一,一年后许问连中三元给你报仇。第二,我去想办法,提前让这个岑小衣交待。你选什么”
他的话一如即往的随意,但话里包含的信息却瞬间让所有人睁大了眼睛。
地位高如朱甘棠都觉得棘手的事情,他去想想办法就能办到
他究竟是谁这口气是不是太大了
周志诚惊讶了一阵,开始认真思考起连天青的问题。
片刻后他抬起头,对着连天青摇了摇头:“连师傅愿意帮忙,我非常感激。但这件事情我还是想有请许师弟出手。我想看着许师弟在所有人的面前正面击败他,揭穿他的真面目!”
“就
131 脸
许问踏过青草,走到连天青的工作间跟前。
秋意渐起,草叶上银星点点,到达的时候,许问的脚踝也被打湿了。
一只白羽黑尾的小鸟从他眼前掠过,落到一边的树枝上,用灰色的喙梳理自己的羽毛。许问抬头看了一会儿鸟,掀开竹帘走了进去。
工作间窗户敞开,光与风一起铺了进来,吹起了连天青的头发。
连天青浑然无觉,全神贯注地看着面前桌上的东西。
许问悄悄走到他身边,没有打扰。
那是一件木雕,是昨天齐娴拿出来的一个盒子里装着的。
更准确的说,这木雕不是“一件”,而是“一块”。
它是一整件立体木雕上的一部分,并不完整,只能看出是一个老者正在钓鱼,周围还有一些别的景物。这老者姿态悠然,面带微笑,衣角和头发一起被风吹起,非常生动。
单只看这一部分,就能看得出原本工匠的高超技艺。
连天青把这块木雕摆在桌上,旁边放着一张白纸,正在用炭笔在上面勾勒图形。
许问知道这是在做什么。
这是修复残缺物品的第一步:还原造型。
就譬如眼前这个木雕,虽然手艺的确很好,但老者的头脸躯干只剩下了一半,钓竿无钩更无鱼,周围景物只有零星几片叶子,完全探不清更多的端倪。
许问探头去看连天青的动作。
连天青先把现在已有的图形画在了纸上,一比一的比例,惟妙惟肖,几乎就是把原本的图形照搬到了纸上。
关键在于,在这个过程里,他没有使用任何测量工具,全靠目测,准确度简直惊人。
许问只是静静地看着。
画完这一部分,真正高难度的工作来了。
木雕剩下的部分全部都是残缺的,单看已有的部分,你根本猜不出这个木雕做什么用途,残缺的部分是什么样的。
什么东西都没有, 连天青要怎样进行补充
连天青换了一支炭笔,开始描摹。
这炭笔许问也用过,它里面额外添加了一种粉末,颜色偏红,更容易被擦除。
绘制可能需要修改的图形时,就要用到它了。
连
天青首先画的是钓鱼老者缺失的部分。
现有的木雕只有他的右半张脸,连天青在此基础上补完了左半边。
连天青一边画一边开了口:“修补这种事情,好东西比坏东西好做。当然,一般的垃圾,也用不着修补。”
很有连天青风格的开头,一般来说,这就是他要开始讲课了。
许问立刻更专心了一点。
“好师傅好东西,是有规矩的。比如这张脸就做得很讲究。左右脸对称又不完全对称,每一根肌肉的走向都是按照真人来的,摸清规律,你就知道另外半张脸该怎么画了。”
连天青平时少言寡语,但真正上起课来绝不沉默。他一直都是有什么说什么,一点想要保留的意思也没有。
他画了几笔,突然停手看了一眼许问,把笔递给他:“你来试试。”
许问之前学的大多是基本功,做的修的东西都比较简单,从未涉及过这么复杂的东西。连天青突然把担子扔给他,他下意识地开始犹豫。
“这就怕了不是一年后要二连魁首的吗”连天青挑起嘴角嘲讽他,一边说一边把笔往回收。
“试试就试试!”许问接过笔,俯身到了纸上,没动手就先停住了。
看连天青画的时候好像很简单,但现在轮到自己,突然有点不知道该怎么下手。
连天青刚才说的话回响在他脑海里,他在心里重复着关键词:“对称又不完全对称,肌肉走向照着真实人类的来……”
他思考了好一会儿,抬头问道,“师父,有镜子吗”
连天青似笑非笑,手往旁边一指。那里摆着一个木盆,里面装满了各种杂物。
许问毕竟跟他相处了一年,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没过多久,那个盆被腾出来洗了个干净,半盆清水微
132 亭下影成双
饭后,齐娴把连林林留给她爹的食盒送了过去,并没有停留太久就回来了。
她脸上带着些许红晕,对许问说:“来,我来教你看脸。”
许问当然没连林林这么不开窍,但这会儿对他来说,只有连天青布置的“作业”才是大事。
齐娴转身往自己住的地方走,许问跟在后面,连林林本来还要洗碗的,看着他们的背影,心里突然有点莫明其妙的憋闷。
“你先别去干活,帮我把碗洗了。”她随手拉了一个师弟,把活交给他,自己则擦擦手,迅速跟了上去。
连林林以前一个人住在旧木场一个偏僻的角落里,独立的三间房被修竹掩映,相当于一个院中院。
齐娴来了之后也住了进去,由于旁边房里的杂物还没收拾好,暂时跟她住一间房。
许问很少来这里,感觉像是男生到了女生宿舍,有点微妙的不自在感。
“就到这里吧,我就不进去了。”许问还没到门口就停下了脚步。
“行,我进去拿东西。”齐娴笑吟吟地瞥他一眼,转身走了进去。
屋外只留下了许问和连林林,两人一起往齐娴离开的方向看,又一起回头,对视了一眼。
“昨天晚上你们俩一起住,还习惯吗”许问问。
“还行。齐姐姐有时候有点怪,但很照应我。经常随着我的习惯来,就觉得有点太客气了。”连林林诚实地回答。
她巴不得多讨好一下你吧……许问在心里嘀咕,但没有说出来。
“这样也不错,相互迁就,总比不管别人只顾自己强。时间再长一点,大家知根知底了,相处起来会更顺一些。”许问说着,这也是他大学住寝室的经验之谈。
“嗯嗯。不过小许啊……”连林林偏头看他、
“嗯”
“你明明比我小,怎么说话老是老气横秋的”
“也许因为我心里比你成熟”
“胡说!明明我才是你师姐!”
“唉……”
“你叹什么气”
“也是年轻。换了二十年后……不,十年后,你就恨不得我天天说你还是个宝宝吧。
”
“”
连林林一边跟许问闲扯,一边带着他到了竹林后面,那里修了一个很小的亭子,被竹影笼罩,从外面竟然看不出来。
亭子全由木制,轻盈纤巧,跟许问以前见过的完全不同。亭子顶部、柱子上、栏杆上密密缠着花枝,白色黄色的金银花点缀在绿毯一样的枝叶间,花香沁人心脾。
亭柱上刻着一幅对联,上面写着“水向石边流出冷,风从花里过来香”。
字迹清俊流丽,一看就是连天青的手笔。
“这亭子真不错,我以前怎么不知道”许问惊讶地问。
“不错吧走,过去坐坐……不对,你等一下!”
连林林很得意,但话说到一半就打住了,噼哩啪啦冲了过去。
亭中有张桌子,桌上摆着笔墨纸砚,纸上隐约可见写着一些东西。
连林林冲了过去,她平衡感天生不太好,上台阶的时候险些被跘了个跟头。她扶着旁边站稳,不像平时那样险些摔了就慢慢走,还是急急忙忙地冲上去把所有纸张全部往盒子里收。
“你慢点,不用急,我不看就行了。”许问无奈地说。
不过连林林一直神秘兮兮的,许问还真的有点好奇。
他索性转过身,直到连林林把东西全部收拾好了叫他才回头。
“写个东西而已,有什么好藏的,我又不会笑你……”许问从台阶往上走,摇头说。
“嘿嘿,人家害羞嘛。反正总有一天会拿给你看的,别急别急!”连林林笑嘻嘻地说。
“我一点也不急……总有一天是什么时候”许问撇了撇嘴。
“就是总有一天!”连林林
133 雀替
连林林正在跟许问讲当初连天青建筑这个亭子时的情况。
那时候连林林刚到这个新地方,一切都不适应,高烧的残余还让她有些昏昏沉沉的。
连天青心疼自己的女儿,一直把她带在身边,耐心地对她讲话。
那时候,连林林有点模糊的世界里充斥的全是这座亭子,对此的记忆非常深刻。
当时的姚氏木坊还没有扩张成现在这样,只是一个小型的作坊,坊里人手比较少。
连天青基本上就是自己一个人完成这座亭子的。
从挖掘地基、放置础石、搭建亭子框架、填充骨肉,到最后的修整细节,他一共忙活了一个月的时间。
“你看这亭子上的雀替,全是我爹雕的。他当时问我喜欢什么,我说我喜欢树啊,他就选了六种树木雕了出来。你看,这六个雀替,每一个都是一种不同的树!”
许问顺着连林林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许问这次回去看了不少书,书本里的内容此时清晰地浮现于他的脑海。
雀替又叫撑拱,也叫牛腿或者马腿,指的是檐柱外侧用以支持挑檐檩或挑檐坊的斜撑构件,主要起支持建筑外挑木、檐与檩之间承受力的作用。
这个构件在明朝中叶以前非常简单,基本上没有装饰作用。之后比较常见卷草、灵芝、竹、云或者鸟兽等装饰雕刻,到了清朝的时候变得更加复杂,精雕细凿,要求“密不透风”。什么亭台楼阁,传说戏曲人物,几乎所有的一切都可以搬上去,极大地体现了木匠的想象力与雕刻能力。
许问尤其关注的一个细节是:这个构件各个朝代各个地方的称呼是不一样的。
宋朝的时候它叫角替、也叫绰幕,明代的时候它开始大规模流行,但直到清朝时候,“雀替”这个称呼才正式出现。这一带是江南,它在木匠里的称呼应该是“牛腿”,连林林怎么会用“雀替”这个词
许问虽然到现在也不清楚班门世界究竟是哪个朝代,但不管怎么看也不是清朝啊。
既然不是清朝,为什么会出现这个称呼
这个世界真是太奇怪了……
从雕刻与使用风格来看,这个雀替不可能出现在明中期以前,更像是明朝后期到清朝的转变时期。
它精雕细琢,雕刻得精细而复杂,但又不像清朝流行的那样“密不透风”。
就
如连林林所说,连天青雕刻的是一种树木,许问一眼就能认出这是榆树。
卵形的树叶,边缘带有锯齿,叶脉非常清晰。
连天青雕刻得很是细致,许问能看见掩映叶间的大串榆钱、纵裂粗糙的树皮……甚至连叶脉上微微的绒毛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许问转了个角度,去看另一个雀替。
这一个雕刻的是柏树,挺拔修长,有凛然之姿,是与榆树完全不同的风范。
六角亭,六个雀替,每个都是不同的树种,全部都是常见的实用木。
许问看着它,甚至可以想象当时连天青一边雕刻,一边对女儿絮絮叨叨的情景。这样的连天青,也只会出现在女儿面前了。
“咦”欣赏的过程中,许问突然想起了什么,发出一点声音,目光更加专注。
“怎么”连林林疑惑地转头看他。
“那个木雕!”许问今天这大半天,想的都是连天青给他布置的作业,这时候也不可避免地想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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