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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女人

时间:2023-05-27  来源:  作者:亦舒
她收拾桌面的文件,然后坐下来。
“这次不是你的错。”她说,“剧本写得很好,是制作部的无知。”
我说:“或者石硖尾的收视率会很好也说不定。”
“你几时会把电视观众的水准提高一点?”她的怒火又升上来,“你几时会说:我要大学生天天坐在电视前?”
“看,在香港,中上人家是不留意电视剧发展的。”
“你可以改变灾种畸型现象。”
“我们并没有只手翻天覆地的能力,思龙,你几时会停止这种斗争呢?”
“懦夫!”她骂我,转头走,所有的文件撞跌在地上。
她说:“sh——”蹲下来拾。
我并没有帮她。
我只是说:“思龙,你是个美丽的女人,看!独特的脸,玲珑的身材,具思想的脑袋,但是每次开会你带来暴风雨的感觉,为什么你把自己变成一个女魔王?为什么?”
她站起来,看着我。
“不要如此看我,我并不怕你,我只是觉得有同情你的必要,你为什么要以反派的姿态出现?”我问,“你大跳大叫之后是否觉得快乐?”
她坐下来,“我对你们厌倦至死,一点系统都没有!”
“这是不公平的,我说很少有机构的系统好过香江电视剧作组。”
“但是在营业部——”
我冷静地说:“你还是不需要这么刻薄。”
“我有工作要完成!”
我摇头,“你可以采用较为温和的手法。”我说,“不论男女都不应该如此暴戾,幸亏你是女人——所以男女永远无法平等,对外吃亏的永远是我们男人。”
“你不能将我与你的妻子比较,我有生活要维持,我非得坚持这种态度不可!”
我摇头,“思龙,你不该把对生活的厌倦发泄在同事身上。”
她一呆,很气,脸色大变,她说:“如果我需要心理医生,我会去请教专家,这是我的作风,你不必干涉。”
“ok,”我摆摆手,“ok。”
她转过头来,“猪猡——”她低声说。
“粗口有没有?要不要问候我母亲?”我问。
她马上察觉到,脸又涨红,索性坐下来,半晌做不得声,她把我当作什么人?骂我?
我既然好气又好笑,“任思龙,”我说,“你的脸色变得又快又精彩,像霓虹招牌。”
她吸进一口气,缓缓地说:“你们都恨我。”
“其实并不。嘴巴是这么说,如果有一天你离开,大家都会觉得很寂寞。”
“你们不恨我?”
“嗳,”我笑着想一想,“开头有一点点。”
“你们应该恨我。”
“为什么?你喜欢被恨?”我反问,“是不是那种‘如果你不爱我,至少恨我’逻辑?”
她微笑。
“看,笑容是多么好看,为什么不多笑?为什么一直吵?”
任思龙叹口气,收拾东西,“真的要走了。”
“你刚才叫我什么?”我问。
“施先生。”
“不,你叫我猪锣。”
“不可能,”她冷着脸说,“你听错。”
我叹气,“女人,女人是天生的撒谎者。”
“再见。”
“再见,任思龙。”
“你叫我什么?”
“任思龙。”
她点点头,离去。
任思龙。
当我念小学的时候,我习惯那样叫同学,连名带姓地,状若陌生,实则有种说不出的亲昵。
我开车回家,在斜坡上,我看见她站在那里等车。
她靠着路牌,心不在焉,雨纷纷落下,风很大,把她的白裙吹得无处不在,上衣湿了一半,她好像并不在乎。
任何男人都会把车子停下来的吧。
我停车。我其实并不想说话,但是我害怕,像是静默会带来不可思议的恶果。
我装上一个笑脸,我大声问:“你的雪铁龙呢?”
“拿去修。”她说,一边坐迸我的车。
“这个故事是教训人,”我笑道,“起码要买两部车才够用,你是回家去?”
“你送我到计程车站好了。”
“我知道你住石澳。”我说,“别担心,我会送你到家,而且如果途中你不想说话,千万别挖空心思找话题。”
“谢谢。”
于是她三缄其口,像是说话会出卖她。
车子经隧道,我付出五元,她用手撑着头,天凉,没于冷气,车窗摇下一半,她迎着风雨。
静寂中我把车开得快飞快,前面玻璃上洒满水珠,灯光之下都是繁星。我感觉怪异,竟与她单独同车,真想不到,我们一直是敌人,如果没有美眷,我们可能一直争吵下去。
车子到郊外,有濡湿植物的气味,炽热的郁积,热带风情,身边的女郎几乎困着了。
任思龙看上去很松弛,而我却越来越紧张。
我问:“到了吗?”
“放心,只有一条路,不会走错。”她答,
“再下去一点。”声音二万分的镇静。
这个女人,我只在很有限的时间看见她不安、尴尬、动情,她把自己训练得如一座冰山。
我看她一眼,她的眼睛漆黑铮亮。
我咽一口口水。“一个人住那么远,太不方便,刚才散会,你为什么不托人送一程?计程车决不肯走这么远。”
“我不爱求人。”
“骄傲。”
她不响。
我以为她没听见,所以不反驳,于是乘胜追击——“有一天你要为骄傲付出代价。”
她开口道:“我现在就在付还。”
“什么?”我吓一跳。
她长长太息。
我不再开口。说话又会出卖我心中的秘密。
“前面三棵影树,转弯就是了。”
我把车急转弯,再驶三分钟,她说:“往下步行三分钟就到,在这里停车好了。”
我把车子在停车场停好,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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