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川旧史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梁语澄
然后她便看到,西北方向披霜殿前,那道迎风而立的白色身影。
“又去了啊。”阮雪音捧着天青色小瓷杯啜一口茶,尾音拉得有些长。
云玺随她视线望过去,却不敢接话。
“我入宫已有月余,你即便不愿同我说,这整个皇宫里又有几人不知,瑜夫人与君上不睦,平日里也见不上几面,君上更是每隔十余天,便默默在大夜里立于披霜殿前,一站就是大半个时辰。”她说着,仍旧看着披霜殿的方向,眼波流转,不知在想些什么。
云玺赶紧噤声道:“好主子,您即使知道,也别这么说出来,在宫里,这事儿是忌讳。”
“听闻君上与瑜夫人自幼一起长大,纪相还是君上的老师,按理说感情应是极好,为何会如此”阮雪音转身看着她,刚才的话竟像是一句也没听进耳朵。
云玺面露难色,双手十指不安地交缠起来:“夫人别问了,奴婢不清楚。”
“难道是因为那个传闻”
阮雪音口中的传闻,
第五章 往事尤可追
五月初四这天夜里,漱瞑殿内灯火通明。如果从空中俯瞰霁都,甚至皇宫外某些府邸大院内,也燃起了不太寻常的香火。
纪晚苓跪坐于漱瞑正殿内的蒲团上,往窜着火苗的鎏金铜鼎中一卷一卷放着墨迹新鲜的佛经。
“去年你也手抄了这许多经文,其实这些事情交代下去便可,你不必自己动手,伤眼睛。”
顾星朗身着白色常服,比平时的样式更清简,若不是衣服上的龙纹昭示身份,他看起来就像是世家大族的翩翩公子,白皙清俊的面庞此刻在满殿烛光的映衬下,有些阴晴不定。
纪晚苓继续往鼎中小心地放着那些经卷,动作轻缓。她素喜翠色,今天的衣装却比平日里色泽浅很多,那些青翠淡得发白,整个人几乎要淡在明亮的火光旁边。
“磊哥哥在世时,多是他在照顾我,待我稍大些,他已身负重任,南征北战。”她语速很慢,显得有些刻意:“最近我又常常梦见少年时候,他为我扎风筝,教我骑马挽弓,淳风欺负我,总是他第一时间出现保护我。”纪晚苓有一双大而忽闪的杏眼,永远泛着流转的水光,若说这一代大陆上几位最著名的美人都各有特点,那么这双盈盈然的大眼睛,便是她的标志。
当然,还有传承自她那位德高望重的父亲以及及整个纪氏门楣的,端秀无双的好气质。
顾星朗的面色在烛光映衬下变得更加幽深,与那张清俊得堪称精致的脸,不甚相称。
他在等她把话说完。一年到头,她对他总共也说不了几句话,去年也是这个时候,她对他说了不少的话,就像她入宫第一夜那样。
“回想起来,我竟没有为他做过什么。以前想着,总归会嫁他,一生的时间,总有机会。”她放完最后一卷经,看着它在火焰中逐渐卷曲,直至化为灰烬,这才慢慢站起来。
许是跪得太久,她起身的动作有些勉强,站定的一刻竟是不太稳,身体微微倾倒。
顾星朗下意识伸手去扶,却被她近乎本能地以更快速度避了开去。
苦笑在他面上一掠而过,顷刻间湮没了痕迹。纪晚苓静静看着他,继续说道:
“不成想这世间的道理,原来是想到什么便得立刻去做的,因为不知道此刻犹豫,来日还有没有机会。我与他的故事,竟这样结束了。”
顾星朗心中酸涩,想出言安慰,又记起这一年来她说过的字字句句,突然觉得没有开口的立场。
她见他不说话,继续盯着他的眼睛,目光越来越深,神情也肃穆得近乎漠然:“君上,”她顿一顿,不着痕迹环顾四周片刻,然后上前一步离他更近些,压低声量:“星朗,我再问一次,是不是你”
顾星朗微微阖眼,几乎不可闻地轻叹一声,然后睁开眼直视她的眼睛:“这个问题,几年前你就问过。去年你初入宫也问过。去年今日,你还问过。”他也盯着她,目光如镜,一字一顿说道:“我再说一次,不是我。我们一母同胞,他是我的亲哥哥。”
“皇位面前,纵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又能保证些什么”纪晚苓轻哧一声,眼神变得锐利:“封亭关之战结束的倒数第三日,沈疾亲自带着两千轻骑兵去接应,因是秘密行动,别人不知道,父亲、大哥和我却是一清二楚。然而第二天,前线就传来磊哥哥遭伏击身亡的消息,而那些活着回来的他的部下,没有一人见过沈疾的援军!”
她的声量终于因为情绪起伏变高,以至于最后半句话,透过漱瞑殿虚掩的殿门隐隐传了出来。涤砚与蘅儿候在殿外,闻得声响对视一眼,心知不好,却是半分也不敢进殿相劝。
“所有的时间节点都如此巧合,磊哥哥明明大捷,却殒命封亭关;青川依旧稳定,祁国依旧强盛,崟、白、蔚三国仍旧依附;唯一的改变,便是先君陛下病危崩逝,大祁易主,你即位成了新君。顾星朗,你要我如何信你”
“我若当真要弑兄夺位,何必让你与老师知道沈疾带兵去了封亭关老师向来支持三哥,来日若知道这一切是我设计动手,如何还会继续支持我”
“父亲自先君登基便辅佐在侧,素来以大局为重,磊哥哥薨了,这大陆谁不知道你是为君的最佳人选纵是有一天事情败露,你治国有方,父亲身为臣子,一切为国之昌盛计,又能拿你如何”
她越说越激动,仿佛此刻的一切争执,皆是事实。
顾星朗心中哀痛,终是表露了出来,他恻然望向她:“晚苓,我自5
第六章 披霜殿之诺(上)
本该风和日丽的五月,竟在连日阴沉中过了大半。时值月末,御花园里新一轮花儿朵儿热闹开起来,一派姹紫嫣红像要把天际都点燃。
阮雪音决定去一趟披霜殿。
折雪殿距离披霜殿远,主仆二人穿花拂柳走过大半个御花园,总算看到那片已经馨香四溢的茉莉花圃。云玺犹不死心,再次嘟哝道:
“夫人要拜会其他夫人,大可先去采露殿、煮雨殿。上次宫宴,我瞧着珍夫人性子极好,听采露殿的宫人们说,珍夫人对下人也温和,想来是好打交道的。煮雨殿那位,虽听说有些跋扈,到底跟夫人一样是远道而来,同在异乡,多少有些共同语言。您却偏要来这披霜殿,您明知道,”
阮雪音被唠叨得不耐,微微皱眉转头道:“我记得你刚来伺候时,是寡言安静的人,怎么如今这般啰嗦”
云玺撇撇嘴:“夫人刚入宫时,也独来独往,从不交际,如今迈第一步便要见瑜夫人,奴婢紧张。”
“这瑜夫人是什么洪水猛兽吗为何这般见不得”
“夫人——”在云玺看来,她这是明知故问。君上与瑜夫人关系微妙,合宫的人虽然对披霜殿恭敬有加,却都能避则避。便是已蒙圣宠的瑾夫人与珍夫人,也未曾踏进过披霜殿的大门。
据说瑾夫人三次前往拜会,都被以午睡、卧病、外出不在等理由婉拒,吃足了闭门羹。珍夫人曾在御花园偶遇纪晚苓,也只略聊了几句,再没有第二次交集。
而阮雪音未蒙圣宠、几乎不得见天颜,在后宫中的存在感本来就低,又因容貌不出众,被其他三位美名在外的夫人轻易比下去,一直是宫人们私下取笑的对象。此刻再不知轻重去叩披霜殿的殿门,吃一碗闭门羹,可不又得被这拜高踩低的大祁皇宫笑话好几日。
云玺跟随阮雪音日久,对她很是钦佩,甚至有些喜爱,于是真心为她着想。
但这只是原因之一。
更重要的是,她摸不清她想干什么。无论来自君上的预判还是她自己的观察,这位崟国六公主智识过人,聪慧无双,并且有所筹谋,已经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她入宫三个月,除了观星、读书、散步“踩点”,根本不见任何人,甚至都不意图面圣。
如今她突然要去见瑜夫人,自然有目的。她想起月华台上她目光落向披霜殿前那些日夜,心中越发不安,尽管在将这件事报备给君上后,君上已经快一个月没再风露立中宵过。
她确定,无论如何,君上都不愿瑜夫人被牵扯进这风云诡谲的大陆上任何一场漩涡中。
那么阮雪音去拜会纪晚苓,也一定是君上不愿看到的。
那么她便该全力阻止。
阮雪音知道她在想什么。
但她不能表现出来。
迄今为止,她从没拆穿过云玺来折雪殿伺候的真正原因,尽管从第一天她便知道。
而且此刻,不知道,更有利。那她便只用解决云玺说出口的那层顾虑。
“你放心,我既然去,便不会吃闭门羹。你们跟着我,在这宫里一直受气,是我对你们不住。但容貌天定,恩宠随缘,这些事我无能为力;不过今日去披霜殿,我总不会叫你们跟着一起难堪。”
云玺暗暗叫苦,心想难堪不难堪原本也不是最要紧的,听得她信心满满一定能见到瑜夫人,反而更加悬心。她日渐有种感觉,阮雪音确实不是普通女子,甚至可能比君上以为的,还要强。若是她今日当真见着了纪晚苓...不知她到底想做什么。
阮雪音见她痴怔,知她心中叫苦却无计可施。有些想笑,有些怜惜,轻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慰。想来是不太安慰人的缘故,她动作有些生硬,云玺却顾不得这些细节,只忧心忡忡紧跟在侧,心里盼着瑜夫人此刻不在才好。
开门的宫人很有规矩,甚至比大部分宫人都显得更文气,他行了个极为标准的礼,恭顺道:“珮夫人有心了。只是我们夫人昨夜休息得不好,此刻正在补眠,让夫人白跑一趟了。”
阮雪音微微一笑,语气不疾不徐:“有劳向瑜夫人通传一声,她要的答案,我略知一二。”
云玺听得云里雾里,还没完全想明白,见那宫人略一踟蹰,随即转身走向殿中,不一会儿工夫,竟然小跑着回来了。
“夫人已经醒了,请珮夫人进殿内叙话。”
云玺瞪大眼睛,竟忘了要扶自家夫人上台阶。阮雪音不以为意,径直走了进去。
时值夏初,披霜殿内郁郁葱葱,阮雪音主仆穿过前庭走向正殿,一路过来,竟是没发现多少花草,反而大片大片的芦苇,在庭中的人造水渠边生长得如火如荼。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披霜殿内植芦苇,倒是应景得很。”阮雪音步速平缓,也不着急。可惜这伊人,目前是真的在水一方,求而不得呢。她心中想着,终究没说出来。
云玺心中忐忑,也不接话,直至入得殿中,见瑜夫人起身相迎,两位夫人相互见礼,才醒过神来。
不得不说,没有对比便没有伤害。她这三个月在折雪殿侍奉,近身看久了,发现阮雪音的五官其实生得很好看,只是肤色黑,凸显不出五官,加上那两道红痕实在点眼,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一来就被吸引了去。
自然便没人再去品五官,更何况大多数人也都是远观。
一度,她有些不忿,觉得宫人们议论珮夫人生得不美,实在太严苛。
但此时见到瑜夫人,她才顿悟,在这居住着青川大陆上著名美人们的大祁皇宫里,肤色黑真的是硬伤,加上还有疤痕这种东西,若不是作为崟国公主被送进来,根本连在各殿里当差的婢子都做不得,毕竟宫人的脸,也是皇家的颜面。
无怪他们嘴毒。
她扶阮雪音坐下,自己站在旁边,抬眼悄悄打量瑜夫人。只见她身着翠色轻纱罗裙,皮肤白皙,柳眉如黛,大大的杏眼波光潋滟,容色极其端美,周身都是世家闺秀特有的那种,怎么说,气质她与这皇宫里大部分人一样,极少见到瑜夫人,但每次见到,还是会由衷感慨,当今君上的心上人,真不愧大祁第一美人的名头。
思忖间,两位夫人已经完成了初见面的寒暄。阮雪音不擅讲场面话,勉强应付,纪晚苓却是言辞周全,毫无纰漏。
这世家闺秀,朝廷重臣之后,也真是难做。阮雪音心中想着,觉得客套话再说下去怕是要气闷,决定直入主题。
“云玺,你到殿外候着,我与瑜夫人有话要说。”
云玺心里一万个不想走,又不能不从,只好应声退下。阮雪音回头,却见纪晚苓的婢女蘅儿还立在一旁。
“蘅儿自幼跟着我,这些事她都知晓,无需回避。”她顿一顿,似乎在平稳心绪:“珮夫人适才传话,说知晓我要的答案,敢问何意”
阮雪音莞尔:“瑜夫人既请我进来,便是知道何意。”
纪晚苓微微皱眉,定住心神,沉声道:“据我所知,你与当今君上同岁,那么恭庆二十二年,你十四岁,五月初四,非年节日,你应当人在蓬溪山。”她静静望着阮雪音,“听我父亲说,你们师徒三人甚少下山,彼时你师妹也尚未去苍梧,你如何知道,千里之外封亭关的一方峡谷内,发生了什么”
第七章 披霜殿之诺(下)
纪晚苓不意她竟坦诚,一时怔住,难辨虚实。
阮雪音也不急,等着下一环,然后便听得对方道:“其一,以上皆是你的说辞,我未见过曜星幛上的这些记录,难辨真假;其二,就算你说的都属实,星象终归只是征兆、映射,不是实据。这世间的疑案,若非有真凭实据,总不能叫人信服。”
“第一个问题好解决。瑜夫人若今夜得空,来找我看那些记录便可。再晚恐怕看不到了。”
纪晚苓一时震惊,潜意识听懂了这句话,又不敢相信,于是问道:“那些记录在哪儿”
阮雪音莫名其妙:“自然在曜星幛上。”
待看到对方那双本就大、此刻睁得更大的眼睛,她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我师妹十五岁入苍梧,用三年时间解蔚国四王夺嫡之困,辅佐慕容峋登上君位,如今已是青川历史上最年轻的女谋士。除开她天赋过人,学有所成,你道还因为什么”
“她当年,是带着山河盘去的苍梧”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纪晚苓如何猜不出。整个大陆都知道,惢姬深居蓬溪山三十年,只收了两个学生,一个是阮雪音,一个是竞庭歌,她们一位修天文,一位习地理,分别继承惢姬最厉害的两样绝学。后者如今,已是名满天下。
“是了,竞庭歌入苍梧,带走了山河盘。那么你来霁都,自然也带着曜星幛。惢姬大人这是,打算彻底不问世事了”她似是自问自答,然后轻声叹道:“想不到这举世闻名的神器,此刻就在大祁皇宫内。你告诉我这些,便不怕我告诉君上和我父亲”
“我夜夜上月华台观星,曜星幛都立在旁边,本就不是什么秘密。我师妹说,她操作山河盘,也从未刻意避人,只是世人爱自作聪明,不信一个人会让看家的宝贝随意现于人前,从来都以为那是刻在石板上的普通地图。”
她语气有些懒,似乎觉得讨论这些事没什么意义,“当然了,能近身看见她操作的本来也没几个人,外人远观,猜不到也情有可原。我猜慕容峋和他的几位近臣是知道的吧。”
“至于你说的第二个问题,我很同意。饶是我再对曜星幛有信心,对自己的能力有信心,要向世人证明一件事,总不能只拿星星做凭据。”她有备而来,无可挑剔,“所以我又细细回看那几日的天象,发现自五月初二傍晚至五月初三傍晚,封亭关下了一天一夜的鹅毛大雪,此后雪停,气温却继续下降。封亭关处西北极寒之地,那一小段峡谷更是在高海拔处,以瑜夫人之见,到五月初四白天,那峡谷内是否还有积雪”
“自然有,而且若真是鹅毛大雪,气温又持续下降,那积雪还会很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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